淝水麾战之卷_第一三七章 兄弟情重(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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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休整了一夜,次日继续向西北逃亡。

每个人都没睡好。夜里,北风不住地刮着,山谷间一直回荡着风声……草木摇摆不定,形如人影,叫人心惊胆颤。

李穆然半睡半醒地歇了一整夜,此时精神已好了些。他见自己的手下依旧一副困顿不堪的样子,甚觉无奈。

一大早,他就叫毛震派人再去护军军中询问郝南是否回营,然而得到的消息仍然叫人失望。李穆然心知郝南多半凶多吉少,这些日子他自觉已经看惯了生死,可轮到自己的好兄弟头上,他才知很多事情还是看不开的。

可他身为一军主将,在士兵面前,不管心里再苦闷,终究不能露出太过消沉的一面。

大军行到正午时,忽地从西北方向奔来一群衣衫褴褛的兵士。李穆然极目远望,猝然间心中一紧:那领头之人不是慕容宝么!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实难想象,还能再如何坏下去。

李穆然带着残余不到七千人的骑兵队在最前开路,苻坚大队与他的骑兵队之间尚有一二里路程。他这时见了慕容宝,腿一夹万里追风驹,已迎了上去:“阿宝兄,大将军处如何了?你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慕容宝已叫了出来:“肃远,肃远!我总算找到你啦!”他直冲到李穆然身前,双手伸出,一下子拉住了万里追风驹的马缰。万里追风驹不惯旁人驾驭,登时摇头晃脑,想要挣开。

李穆然一按马颈,看向慕容宝:“出了什么事?”

慕容宝急道:“阿烈带了话回来,父亲本想率兵前去救援。结果昨夜,不知从哪冒出了许多晋军,都拿着火瓶火箭,将大军围了起来,趁夜火攻。三军……损失惨重啊!”

李穆然脸色一白:“大将军呢?大将军呢?”

慕容宝道:“父亲和慕容冲趁夜冲逃,派我来找你过去集齐散兵!只是……只是……”

他说话吞吞吐吐的,叫李穆然听得越来越着急:“怎么?”

慕容宝道:“那伙晋兵是冲着父亲来的……阿烈见情势危急,和他换了衣服马匹,带了一百轻骑引开晋军,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李穆然不等他说完,已拨转了马头,对毛震吼道:“毛都尉,你继续负责开路!我要去救人!”

毛震被他吼得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将军已振臂高呼:“冠军骑兵,皆随我来!”

慕容宝一惊:“你……你不去整兵么?肃远,你是违军令!”

李穆然全不理他,大吼一声“驾”,已带着三千余名冠军骑兵呼啸而去。

风声猎猎,他全然不顾万里追风驹已到了跑伤的边缘,只不停地催着,快些,再快些!他不知自己怎么忽地冲动了起来,不计后果,不计得失。或许是昨晚他无法去救郝南,内心一直在自责。两个好兄弟,他已经眼睁睁看着一个离去,实在不能再丢下另一个不管。

跟在他身后的冠军骑兵已知抚军将军是去救自家的军侯。这些人虽不在李穆然麾下,但平日里常见他在冠军之中进出,又知他与大将军、军侯交情匪浅,这时见他为救军侯更是豁出了命去,都深受感动,登时忘却了这两日的辛苦疲惫,一个个抖擞精神,紧跟在李穆然身后。

万里追风驹与李穆然心有灵犀,感受到主人心急火燎,也奋不顾命地往前跑去。它脚程远胜于寻常军马,不消片刻,已将大队骑兵甩在了身后数丈之外。又跑一程,李穆然的身影在后边骑兵的眼中已成了一个远远的黑点。

“将军脱队了!”冠军骑兵们已慌了神:将军单人匹马,万一遇上了晋军大队,那可怎生是好!骑兵们毫不吝啬地抽着马臀,然而马跑得嘴角都是白沫,仍追不上万里追风驹,反而被越拉越远。

李穆然已经全豁出去了,他这时握紧了金槊,浑身上下杀气冲天,当真是遇佛杀佛,遇神杀神。马行了约有半个时辰,已能瞧见前方白烟袅袅,正是昨晚火战夜袭的痕迹。

一片焦土,满地死尸。

万里追风驹长嘶一声,颇为不安。

李穆然一手拎紧了马缰,一手斜执金槊,向四下看去。

晋军应该已经走光了,只留下了上万具秦军尸首。他认得这些尸首,

其中许多是他抚军将士。地上旗帜散乱,抚军的、镇军的、冠军的……绣着“李”和“慕容”字样的大旗也沾满了尘土与蹄印,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味道。

他寻找着披着玄狐大氅的尸体,然而找了两三遍,竟没有找到!

阿烈没事!

虽没瞧见他的确安好无恙,但李穆然心中还是起了几许希望。他仔细辨别着地上的蹄印,终于看到杂乱无章的蹄记中,有数道与众不同。

慕容烈骑的是慕容垂的玉花骢,那是一匹上等良驹,蹄印展开,也比常马要大许多。

李穆然用槊尖比较着万里追风驹的蹄印与那地上留下的痕迹,终于确定了玉花骢的踪迹,不禁抬头向东北方向看去:“阿烈,你一定不能出事!”

冠军骑兵们好不容易赶到了李穆然身边,还没来得及歇上一歇,就见抚军将军一拍马,径往东北,绝尘而去。

十里之外,是一片松树林。

林前扎满了弓箭,一片血泊之中,有马尸,也有人尸。

最醒目的,是玉花骢的尸体。

李穆然来到那松树林前时,只见一片死寂,天地之间,除了他的呼吸声,万里追风驹的嘶鸣声,似乎便再没有活物的声息了。

看着玉花骢的尸体,李穆然只觉头中“嗡”的一响,手中的金槊也当啷落地。

晋军早已全都离去了……那自然是因为他们确认敌人已全被歼灭,而李穆然这时却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了。

他怔怔地下马,怔怔地走到那玉花骢前,看着马后伏在地上的那具尸体,只觉腿上一软,身不由己跪了下来。

那是具无头男尸,身上穿的正是玄狐大氅,左手握着斩风刀,右手拿着梨木枪。

至于头颅,已被晋军割去了。

“阿烈!”

李穆然眼中一热,两道泪水已涌出了眼眶。他一拳砸在了地上,这一刻,浑身上下的力气全都没了。他靠在玉花骢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阿烈还那么年轻啊,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他记得慕容烈温暖得一如阳光般的笑容,记得他公事公办时的不苟言笑,也记得他私底下的平易随和。他是军中最年轻的军侯,是鲜卑族的“火公子”,他家中还有娇妻幼子在等候,他本该是前途无量的,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

他抱起了慕容烈的尸体。慕容烈的身子早已冷如寒冰,连腔子里的血也已冻成了血红的冰渣。李穆然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已经哭得说不出一句话了。

他抱紧了慕容烈的尸首,心中悔恨无限:“我实在是不该叫你一个人回来啊,阿烈,阿烈!”

恍惚间,他听到身边的人多了起来,有人在喊“将军”,有人从他怀中拖着慕容烈的尸体,他抬头向四周看去,却觉头昏眼花,随后便人事不知了。

李穆然再醒来时,只听身下车声辘辘,四周有人声也有马声,仿佛已回到了军中。

他轻吟一声,撑起身子。旁边的士兵见了,忙叫了起来:“大将军,李将军醒了!”

李穆然揉了揉眼睛,只觉头顶一暗,他仰起头来,见慕容垂已驾马到旁,正俯身瞧着自己。

区区三日不见,大将军却像一下子苍老了三十年。他头顶的乌发全变得花白,脸上也多了许多皱纹,可是眸子中的光芒,却更尖锐了。

“肃远,你太累了。”慕容垂看他要起身,连忙摆了摆手,“再歇一会儿吧。”

李穆然愣愣地出了会儿神,才觉出自己是躺在运粮草的板车上。阳光耀眼,他了无睡意,眸子动了动,便向四处扫去。

慕容垂看他像是在找着什么,不由慨然长叹:“别找了。阿烈已经葬下了。”

“葬下了?”李穆然愕然无语,想起昏睡之前的那一幕,又觉心中痛了起来。

慕容垂的面色如常:“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我是早已经历过了。”他苦笑两声,又吩咐左右侍候着李穆然好好休息,便拍马离去。

远远地,李穆然听见慕容垂嘶哑着嗓子唱着一首鲜卑歌曲。歌声凄婉,那应是一首挽歌。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

其声如嚎,其歌当哭。

李穆然在那板车上直歇了两三个时辰,才觉手脚都恢复了力气,而此时,已到了傍晚。

慕容垂的大军走得并不快,走到日暮西沉,也只行了三四十里路。

大军当道安营,李穆然回到抚军中,让他惊讶的是,毛震带着抚军仅剩的两千骑兵,也已回到了抚军。

“圣上听说大将军昨晚遇袭,说这边缺乏骑兵,特命末将带兵回来的。”毛震说道,他看着李穆然的神情,微觉惊讶:将军是受了什么打击,他的气势和早上怎么截然不同了?

李穆然淡然笑了笑:“回来就好。”他不愿多说话,径直往自己的大帐走去。

然而他还没到帐前,已听见了营中处处都在高声欢呼:“将军回来了!将军没事!”

仙莫问是最高兴见到他的,他一下子便冲到了李穆然身前,跟在他身后的,则是吕桓、杨牧、张昊和万俟真四位都尉。

李穆然看着面前一张张笑脸,眼中又发起了潮。在这个时刻,连他一向最瞧不起的张昊,看起来也是那般亲切。

“大家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李穆然长出口气,可是看了看,还是觉得少了一人:“贺兰尊呢?”

万俟真黯然道:“昨晚晋军袭营,贺兰被火箭射中,已经死了。”

“是么……”李穆然这时已觉不出难过了,只木然听了这个消息,而后木然地点了点头,“尸体呢?”

仙莫问道:“一团混战……顾不及……”

“哦。”李穆然面无表情地看了几人一眼,随后,便低着头往大帐走去。

令他欣慰的是,玉棠在帐中,毫发无损。

玉棠看他进了帐,脸上惊喜交加:“将军,您回来了!”她依旧没习惯喊他“义兄”,但李穆然却也无心纠正。他对她笑了笑:“昨晚吓坏了吧?”

玉棠道:“瞧在您的份上,大家都保护着我。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李穆然心知她口中的“其他人”,多半就是其他军妓,看样子,那些女子多半都已死在了那一片焦土中。他轻叹了一声:“能活下来就好,别想太多了。”

玉棠为他沏了杯茶:“将军,我听人说,和您很要好的那位慕容军候……”

李穆然眼神一凛:“我知道,不用说了。”他解下了身上的大氅,这才看见白狐皮毛上早已沾满了血迹,也不知自己昨天究竟杀了多少人。

玉棠接过了大氅,正要去柜中给他找一件新的换上,就见万俟真直闯入了帐中:“将军,晋军在二十里之外扎营了,看样子是打算往回走了!”

李穆然吁了口气:“是昨晚那队晋军么?”

万俟真道:“是。慕容军候的首级还被他们挑在辕门前呢!”

李穆然心里又是一痛:阿烈,阿烈……他默默地呼唤着,仰头深深地吸着气:“我知道了,退下吧。”

帐外不知是什么人,还在低声吟唱着那首秦军军歌。

“茫茫瀚海,亲亲我家。滚滚尘土,悠悠我穴!朗朗乾坤,男儿热血,浩浩苍穹,佑我大秦!”

那军歌已不复昔日雄浑壮阔,这时听来,反而多了些许讥讽。

李穆然躺在**,一阖眼,仿佛就能看到慕容烈的面孔。他的首级高悬在晋军大营的辕门前,任风雨飘摇……慕容烈是个难得的好人啊,他不该这般惨死,更不该落得身首异处!

也罢,就让我任性一回吧!

李穆然一拍身下的床榻,起了身。

明光铠太刺眼,白狐大氅也不能穿,李穆然从柜中翻出了夜行装。

玉棠本已睡熟,却被李穆然翻衣服的声音吵醒,她翻了个身,不明所以地看着李穆然:“将军,您要出去?”

李穆然嗯了一声。他想了想,从怀中拿出了将军令牌和抚军将军的印章,塞到玉棠手中:“你继续睡吧。要是……要是我明早没回来,跟毛都尉讲,抚军由他暂为统领。”

“您要去哪?”玉棠反应再迟钝,也听出了李穆然话里的意思。

李穆然笑了笑:“别管了,毛都尉是个好人,有他在,也不会有人欺负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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