淝水麾战之卷_第一四三章 赤心可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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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的八门金锁阵,李穆然一眼便识穿了。
万里追风驹跟在他身后左转右转,顺顺当当地走到了谷中。
孙平在谷口等着他们几人,一见李穆然,立时迎了上来。她本是带着满面笑容,可是到了李穆然面前,见他怀中抱着冬儿,身后的坐骑上载着庾渊的尸体,不由惊呆了,怔立当场,许久方道:“这是怎么了?”
李穆然黯然道:“冬儿和庾渊在宋家镇上遇见了乱兵……我……我没来得及救庾渊。”
“天啊!”孙平勃然失色,“那冬儿……”
李穆然道:“冬儿只是昏了过去,没事。”语罢,他看向谷中,见整个冬水谷一改平日冷冷清清的样子,连谷口都挂着红绸,到处都贴着“喜”字,心中更增难过:“冬儿醒了,若是瞧见这些……”
孙平毕竟是谷主,年纪又大,虽然也伤怀庾渊之死,但片刻间便缓了过来:“穆然,你先放冬儿到她屋里去。其他的事情我来吧。”
“是,有劳孙姨了。”李穆然微微颔首,往冬儿的屋子走去。
冬儿的屋子想来原本是用作新房的,一进屋,李穆然便瞧见摆在案上的龙凤喜烛。李穆然心中一恸,只佯作不见。他将冬儿放在榻上,看着她昏睡的面容,心想: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庾渊之死对于她是莫大的打击,可是自己在谷中只能留三天,实在不能多陪她……这一关,只能她自己撑过去了。
他看着冬儿的满面泪痕,只觉心痛。他也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赶得快些。他终究心疼万里追风驹腿伤方愈,赶马时留了三分余力。可他若知冬儿和庾渊在宋家镇中,就算是跑伤了马,他也一定会加速赶到。
“冬儿,对不起。”李穆然看冬儿仍然昏睡不醒,忽地竟希望她就这么一直睡过去……或许她梦中能梦到些开心的事情,总比醒了要好。他起身四望,这才看到冬儿的梳妆台前,放着一套新娘衣饰。
那衣服做得很精致,其上花纹繁复,极是漂亮。李穆然摩挲着那衣衫,暗忖若冬儿穿上这新装,定然是天下间最美的新娘子了,只可惜……他摇了摇头,忽听孙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收了吧。”
李穆然猝然回头:“孙姨……”
孙平眸中全是泪水:“庾渊之身先停在祠堂中。这衣服先收了吧,别叫冬儿起来看见了。”
李穆然轻轻点了点头:“我去收外边的喜字和红绸,屋里的还要麻烦您了。”
孙平擦了擦眼泪:“好。其他人我也都知会过了,你先去拜见你师父吧。”
李穆然道:“是。”
然而,他刚走到屋门口,就听冬儿忽地尖叫一声。
他急忙回头看去,见冬儿已经一下子坐了起来。她浑身都在颤抖,孙平抱住了她,却仍稳不住她。
李穆然几步到了她榻前:“冬儿,你别怕,有我在呢。”
冬儿看着他的眼神却仿佛不认识他一般,她看他穿一身秦国将军的衣服,蓦地想起方才的事来,直往孙平怀中躲去:“孙姨,他们杀了庾渊了,他们杀了庾渊了!”她嚎啕大哭,孙平按捺不住心中伤悲,与她抱头痛哭起来。
李穆然一阵灰心丧意,单膝跪在榻前,默然无语,不知该
如何是好。这时谷中其他人也都被惊动了,纷纷到了冬儿房中。李秦被姬回春扶了来,一进屋,便拿着拐杖往李穆然身上打去:“臭小子,你先跟我出来!”
李穆然老老实实跟着李秦出了屋,李秦一指他屋子,骂道:“先去换件衣服。你再穿这身将袍,是想吓坏了冬儿么?”
李穆然这才恍然:“我这就去。师父,您帮我看着冬儿些,我怕她出事。”
李秦的拐杖重重地在地上敲了敲:“大家都在呢,能出什么事?还不快去!”
李穆然回到自己屋中,见屋里依旧是一尘不染,只是榻上放着个物事,正发着闪闪金光。
他走到近处,拿起那物,认出这正是郝贝的金钗。回想昔日他和郝贝离谷时,郝贝曾说金钗落在了谷里,他忽地醒悟:郝贝不是无意丢钗,而是有意为之。郝贝也是个聪明人,自然瞧得出冬儿每天都打扫他的屋子。她把金钗留下,也是为了告诫冬儿,如今这屋子已有了女主人,叫她趁早死心。
李穆然轻叹口气,将那钗收进怀中,暗忖夫妻相别已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和郝贝重逢了。衣橱中还留着他往日在谷中的衣衫,他找出一套来穿在身上,却觉隔着中衣,仍能感到那衣物布料粗糙,硬绷绷的不舒服。
当真是养尊处优惯了,如今竟穿不惯这谷中麻衣。李穆然心中又起了几分感慨,只希望穿这身旧衣,冬儿看上去能想起些旧事,心中看开些吧。
他换好衣服后,却见冬儿在诸老的簇拥下,已入了祠堂。
李穆然跟到祠堂,一入门,就见冬儿伏在庾渊的棺木前,已经哭得出不来声了。
他心中一酸,走上几步,见诸老都把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只觉心头如压巨石,闷得喘不过气来。他俯身半跪在冬儿身边,柔声道:“冬儿,死者已矣。你节哀顺变吧。”
冬儿身子一动,抬起了头,双目无神地瞧着李穆然。
李穆然想了半天才憋出这一句话来,委实想不出第二句了。他并不是个善于劝慰人的人,更何况,他见冬儿为庾渊柔肠寸断,自己又何尝好受。
然而他却没想到,冬儿的反应会出乎寻常的激烈。
她猛地一推他,怒喝道:“是你!”
李穆然被她推得一愕,他全无防备,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怔怔看着冬儿:“我?”
冬儿浑身都在发抖:“是你下的令,那些士兵是你派来的!我听得清清楚楚,绝不会假!你要杀他,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
冬儿的话,如同平地一声炸雷,响在祠堂之中。
众人都是一静,随即,谷中诸老一片哗然。
李穆然头中“嗡”的响了一声,他万没想到冬儿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时只觉眼前一黑,几乎要吐出血来:“冬儿,不是我。”
冬儿边哭边骂:“你还想骗我!那些士兵说的‘将军下令,男的全都杀了,女的抓去’,他们喊你‘将军’的,是不是?”
李穆然已慌了神:“是。可我不是他们的……”
他话没说完,已被冬儿截口打断:“你做得出来,就别怕承认!李穆然,我看错了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说到最后几字时,声嘶力竭,泪如雨
下。
李穆然眼中一热,两行泪已流了出来:“不是我下的令,冬儿,真的不是我啊!”
他的话冬儿却已全听不进去了。孙平见两人已快吵起来,连忙对李秦用了个眼色,上前把冬儿一下抱进了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冬儿,冬儿乖,先跟孙姨去,好不好?”
李穆然站起身来,还想追上去解释,却被姬回春等人拦出了祠堂。他做梦也没想到冬儿会对他说出“恨”字,一时间只觉万念俱灰,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李秦见爱徒如此伤痛,也觉难过,忙上前把他拉到了自己屋中。李穆然几次回头瞧去,但他被李秦死命拉着,也只能跟着师父走。
到了李秦屋中,李秦一拄拐杖,问道:“冬儿说的是怎么回事?”
李穆然深吸口气,将一路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李秦听罢,紧皱眉头,俄而又问道:“这么说来,当真不是你?”
李穆然急道:“师父,我的确不愿冬儿嫁给庾渊,可我……我再不愿,也做不出这么下作的事情来!我是您的徒儿,连您都不信我吗?”他说得急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老天作证。我李穆然若存害庾渊之心,就叫我来日和他一样的死法,永世不得超生!”
李秦连忙拉他起来:“你的性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急了?为师不过一问,何必发毒誓呢?”
李穆然道:“师父,徒儿与冬儿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她……她竟这般看我……”
李秦示意他坐下,温然劝道:“冬儿骤逢巨变,她所见所闻只有那些,这也怪不得她。更何况……究根结底,是庾渊先误会了你。他临死时说的那句‘别怪他’,你听不出来其中意思么?”
李穆然这才恍然,不禁苦笑一声:“哼,他倒是临死前还想做回好人。”
李秦道:“冬儿是单纯轻信的性子,从小到大又没被人骗过。你在的时候,你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后来庾渊在,自然也是庾渊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这一时之间转不过来,也是有的。但她生性善良,等过一阵子,我们再慢慢劝她,以后她总会想明白。”
李穆然心中苦涩,暗忖自己原本说过这次回谷见过冬儿后,便与她再不见面,哪里还有什么以后?看来二人当真缘浅,一生爱恋,最后竟落得如此收场。
他心灰意冷,却不忍拂了李秦一片好意,便强撑着笑了笑:“多谢师父。”
李穆然在李秦处留了下来,李秦怕他出屋见着冬儿又起冲突,便不肯放他出去,连食物也是他撑着一副病躯,拄着拐杖从外端来。
李穆然一直候到了夜深人静,李秦看他闷闷不乐,便拉着他一直问此次秦晋大战之事,希望能转开他的心思。二人说话闲谈间,忽听门上剥啄有声,李穆然起身开门,见孙平站在门外,一脸黯然:“穆然,冬儿睡下了。你也能回屋了。这几日……你还是先别跟她见面了。”
李穆然涩然一笑:“我明白。”
他踏出李秦屋门,见冬水谷已回复往日那般冷清,树上缠着的红绸都被收了,窗户上贴的喜字也撕了下来,就算没有换上白布,整个谷中也显得死气沉沉的。仿佛一下子,谷中所有的欢庆祥和,都被庾渊带走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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