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1 / 1)
刘小姐勉强再坐一会,说要回家。
辛楣忙站起来说:“鸿渐,咱们也该走了,顺便送她们两位小姐回去。”
刘小姐说她一个人回去,不必人送。
辛楣连声说:“不,不,不!先送范小姐到女生宿舍,然后送你回家,我还没有到你府上去过呢。”
鸿渐暗笑辛楣要撇开范小姐,所以跟刘小姐亲热,难保不引起另一种误会。
汪太太在咬着范小姐耳朵说话,范小姐含笑带怒推开她。
汪先生说:“好了,好了。
‘出门不管’,两位小姐的安全要你们负责了。”
高校长说他还要坐一会,同时表示非常艳羡:因为天气这样好,正是散步的春宵,他们四个人又年轻,正是春宵散步的好伴侣。
四人并肩而行,范刘在中间,赵方各靠一边。
走近板桥,范小姐说这桥只容两个人走,她愿意走河底。
鸿渐和刘小姐走到桥心,忽听范小姐尖声叫:“啊呀!”忙借机止步,问怎么一回事。
范小姐又笑了,辛楣含着谴责,劝她还是桥上走,河底石子滑得很。
才知道范小姐险的摔一交,亏辛楣扶住了。
刘小姐早过桥,不耐烦地等着他们,鸿渐等范小姐也过了岸,殷勤问扭了筋没有。
范小姐谢他,说没有扭筋--扭了一点儿--可是没有关系,就会好的--不过走路不能快,请刘小姐不必等。
刘小姐鼻子里应一声,鸿渐说刘小姐和自己都愿意慢慢地走。
走不上十几步,范小姐第二次叫:“啊呀!”手提袋不知何处去了。
大家问她是不是摔跤的时候,失手掉在溪底。
她说也许。
辛楣道:“这时候不会给人捡去,先回宿舍,拿了手电来照。”
范小姐记起来了,手提袋忘在汪太太家里,自骂糊涂,要赶回去取,说:”怎么好意思叫你们等呢?你们先走吧,反正有赵先生陪我--赵先生,你要骂我了。
“女人出门,照例忘掉东西,所以一次出门等于两次。
安娜说:”啊呀,糟糕!我忘掉带手帕!“这么一说,同走的玛丽也想起没有带口红,裘丽叶给两人提醒,说:”我更糊涂!没有带钱--“于是三人笑得仿佛这是天地间最幽默的事,手搀手回去取手帕、口红和钱。
可是这遗忘东西的传染病并没有上刘小姐的身,急得赵辛楣心里直怨:“难道今天是命里注定的?”忽然鸿渐摸着头问:“辛楣,我今天戴帽子来没有?”辛楣楞了楞,恍有所悟:“好像你戴了来的,我记不清了--是的,你戴帽子来的,我--我没有戴。”
鸿渐说范小姐找手提袋,使他想到自己的帽子;范小姐既然走路不便,反正他要回汪家取帽子,替她把手提袋带来得了,“我快得很,你们在这儿等我一等,”说着,三脚两步跑去。
他回来,手里只有手提袋,头上并无帽子,说:“我是没有戴帽子,辛楣,上了你的当。”
辛楣气愤道:“刘小姐,范小姐,你们瞧这个人真不讲理。
自己糊涂,倒好像我应该替他管帽子的!”黑暗中感激地紧拉鸿渐的手。
刘小姐的笑短得刺耳。
范小姐对鸿渐的道谢冷淡得不应该,直到女宿舍,也再没有多话。
不管刘小姐的拒绝,鸿渐和辛楣送她到家。
她当然请他们进去坐一下。
跟她同睡的大侄女还坐在饭桌边,要等她回来才肯去睡,呵欠连连,两只小手握着拳头擦眼睛。
这女孩子看见姑母带了客人来,跳进去一路嚷:“爸爸!妈妈!”把生下来才百日的兄弟都吵醒了。
刘东方忙出来招待,刘太太跟着也抱了小孩子出来。
鸿渐和辛楣照例说这孩子长得好,养得胖,讨论他像父亲还是像母亲。
这些话在父母的耳朵里是听不厌的。
鸿渐凑近他脸捺指作声,这是他唯一娱乐孩子的本领。
刘太太道:“咱们跟方--呃--伯伯亲热,叫方伯伯抱--”她恨不能说“方姑夫”--“咱们刚换了尿布,不会出乱子。”
鸿渐无可奈何,苦笑接过来。
那小孩子正在吃自己的手,换了一个人抱,四肢乱动,手上的腻唾沫,抹了鸿渐一鼻子半脸,鸿渐蒙刘太太托孤,只好心里厌恶。
辛楣因为摆脱了范小姐,分外高兴,瞧小孩子露出的一方大腿还干净,嘴凑上去吻了一吻,看得刘家老小四个人莫不欢笑,以为这赵先生真好。
鸿渐气不过他这样做面子,问他要不要抱。
刘太太看小孩子给鸿渐抱得不舒服,想辛楣地位高,又是生客,不能亵渎他,便伸手说:“咱们重得很,方伯伯抱得累了。”
鸿渐把孩子交还,乘人不注意,掏手帕擦脸上已干的唾沫。
辛楣道:“这孩子真好,他不怕生。”
刘太太一连串地赞美这孩子如何懂事,如何乖,如何一觉睡到天亮。
孩子的大姊姊因为没人理自己,圆睁眼睛,听得不耐烦,插口道:“他也哭,晚上把我都哭醒了。”
刘小姐道:“不知道谁会哭!谁长得这么大了,抢东西吃,打不过二弟,就直着嗓子哭,羞不羞!”女孩子发急,指着刘小姐道:“姑姑是大人,姑姑也哭,我知道,那天--”父母喝住她,骂她这时候还不说。
刘小姐把她拉进去了,自信没给客人瞧见脸色。
以后的谈话,只像用人工呼吸来救淹死的人,挽回不来生气。
刘小姐也没再露脸。
辞别出了门,辛楣道:“孩子们真可怕,他们嘴里全说得出。
刘小姐表面上很平静快乐,谁想到她会哭,真是各有各的苦处,唉!”鸿渐道:“你跟范小姐是无所谓的。
我承刘东方帮过忙,可是我无意在此地结婚。
汪太太真是多此一举,将来为了这件事,刘东方准对我误会。”
辛楣轻描淡写道:“那不至于。”
接着就问鸿渐对汪太太的印象,要他帮自己推测她年龄有多少。
孙小姐和陆子潇通信这一件事,在鸿渐心里,仿佛在复壁里咬东西的老鼠,扰乱了一晚上,赶也赶不出去。
他险的写信给孙小姐,以朋友的立场忠告她交友审慎。
最后总算把自己劝相信了,让她去跟陆子潇好,自己并没爱上她,吃什么隔壁醋,多管人家闲事?全是赵辛楣不好,开玩笑开得自己心里有了鬼,仿佛在催眠中的人受了暗示。
这种事大半是旁人说笑话,说到当局者认真恋爱起来,自己见得多了,决不至于这样傻。
虽然如此,总觉得吃了亏似的,恨孙小姐而且鄙视她。
不料下午打门进来的就是她,鸿渐见了她面,心里的怨气像宿雾见了朝阳,消散净尽。
她来过好几次,从未能使他像这次的欢喜。
鸿渐说,桂林回来以后,还没见过面呢,问她怎样消遣这寒假的。
她说,承鸿渐和辛楣送桂林带回的东西,早想过来谢,可是自己发了两次烧,今天是陪范小姐送书来的。
鸿渐笑问是不是送剧本给辛楣,孙小姐笑答是。
鸿渐道:“你上去见到赵叔叔没有?”孙小姐道:“我才不讨人厌呢!我根本没上楼。
她要来看赵先生,问我他住的是楼上楼下,第几号房间,又不要我做向导。
我跟她讲好,我决不陪她上楼,我也有事到这儿来。”
“辛楣未必感谢你这位向导。”
“那太难了!”孙小姐说话时的笑容,表示她并不以为做人很难--“她昨天晚上回来,我才知道汪太太请客--”这句原是平常的话,可是她多了心,自觉太着边际,忙扯开问:“这位有名的美人儿汪太太你总见过了?”“昨天的事是汪氏夫妇胡闹--见过两次了,风度还好,她是有名的美人儿么?我今天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鸿渐见了她面,不大自然,手不停弄着书桌上他自德国带回的Supernorma牌四色铅笔。
孙小姐要过笔来,把红色铅捺出来,在吸墨水纸板的空白上,画一张红嘴,相去一寸许画十个尖而长的红点,五个一组,代表指甲,此外的面目身体全没有。
她画完了,说:“这就是汪太太的--的提纲。”
鸿渐想一想,忍不住笑道:“真有点像,亏你想得出!”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过一会儿“喵”一叫,你才发觉它的存在。
孙小姐最初说有事到教授宿舍来,鸿渐听了并未留意。
这时候,这句话在他意识里如睡方醒。
也许她是看陆子潇来的,带便到自己这儿坐下。
心里一阵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热极要迸破了壳。
急欲探出究竟,又怕落了关切盘问的痕迹,扯淡说:“范小姐这人妙得很,我昨天还是第一次跟她接近。
你们是同房,要好不要好?”“她眼睛里只有汪太太,现在当然又添了赵叔叔了--方先生,你昨天得罪范小姐没有?”“我没有呀,为什么?”“她回来骂你--唉,该死!我搬嘴了。”
“怪事!她骂我什么呢?”孙小姐笑道:“没有什么。
她说你话也不说,人也不理,只知道吃。”
鸿渐脸红道:“胡说,这不对。
我也说话的,不过没有多说。
昨天我压根儿是去凑数,没有我的分儿,当然只管吃了。”
孙小姐很快看他一眼,弄着铅笔说:“范小姐的话,本来不算数的。
她还骂你是木头,说你头上戴不戴帽子都不知道。”
鸿渐哈哈大笑道:“我是该骂!这事说来话长,我将来讲给你听。
不过你们这位范小姐--”孙小姐抗议说范小姐不是她的--“好,好。
你们这位同屋,我看不大行,专门背后骂人,辛楣真娶了她,老朋友全要断的。
她昨天也提起你。”
“她不会有好话。
她说什么?”鸿渐踌躇,孙小姐说:“我一定要知道。
方先生,你告诉我,”笑意全收,甜蜜地执拗。
鸿渐见过一次她这种神情,所有温柔的保护心全给她引起来了,说:“她没有多说。
她并没骂你,我也记不清,好像说有人跟你通信。
那是很平常的事,她就喜欢大惊小怪。”
孙小姐的怒容使鸿渐不敢看她,脸爆炸似的发红,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面上。
她把铅笔在桌子上顿,说:“混帐!我正恨得要死呢,她还在外面替人家宣传!我非跟她算帐不可。”
鸿渐心里的结忽然解松了,忙说:“这是我不好了,你不要理她。
让她去造谣言得了,反正没有人会相信,我就不相信。”
“这事真讨厌,我想不出一个对付的办法。
那个陆子潇--”孙小姐对这三个字厌恶得仿佛不肯让它们进嘴--“他去年近大考的时候忽然写信给我,我一个字没理他,他一封一封的信来。
寒假里,他上女生宿舍来找我,硬要请我出去吃饭--”鸿渐紧张的问句:“你没有去罢?”使她不自主低了头--“我当然不会去。
他这人真是神经病,还是来信,愈写愈不成话。
先一封信说省得我回信麻烦,附一张纸,纸头上写着一个问题--”她脸又红晕--“这个问题不用管它,他说假使我对这问题答案是--是肯定的,写个算学里的加号,把纸寄还他,否则写个减号。
最近一封信,他索性把加减号都写好,我只要划掉一个就行。
你瞧,不是又好气又好笑么?”说时,她眼睛里含笑,嘴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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