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1 / 1)
鸿渐郁闷不乐,老家也懒去。
?翁打电话来催。
他去听了?翁半天议论,并没有实际的指示和帮助。
他对家里的人都起了憎恨,不肯多坐。
出来了,到那家转运公司去找它的经理,想问问旅费,没碰见他,约明天再去。
上王先生家去也找个空。
这时候电车里全是办公室下班的人,他挤不上,就走回家,一壁想怎样消释柔嘉的怨气。
在街口瞧见一部汽车,认识是陆家的,心里就鲠一鲠。
开后门经过跟房东合用的厨房,李妈不在,火炉上炖的罐头喋喋自语个不了。
他走到半楼,小客室门罅开,有陆太太高声说话。
他冲心的怒,不愿进去,脚仿佛钉住。
只听她正说:“鸿渐这个人,本领没有,脾气倒很大,我也知道,不用李妈讲。
柔嘉,男人像小孩子一样,不能spoil的,你太依顺他——”他血升上脸,恨不能大喝一声,直扑进去,忽听李妈脚步声,向楼下来,怕给她看见,不好意思,悄悄又溜出门。
火冒得忘了寒风砭肌,不知道这讨厌的女人什么时候滚蛋,索性不回去吃晚饭了,反正失业准备讨饭,这几个小钱不用省它。
走了几条马路,气愤稍平。
经过一家外国面包店,厨窗里电灯雪亮,照耀各式糕点。
窗外站一个短衣褴褛的老头子,目不转睛地看窗里的的东西,臂上挽个篮,盛着粗拙的泥娃娃,和蜡纸粘的风转。
鸿渐想现在都市里的小孩子全不要这种笨朴的玩具了,讲究的洋货有的是,可怜的老头子,不会有生意。
忽然联想到自己正像他篮里的玩具,这个年头没人过问,所以找职业这样困难。
他叹口气,掏出柔喜送的钱袋来,给老头子两张钞票。
面包店门口候客人出来讨钱的两个小乞丐,就赶上来要钱,跟了他好一段路。
他走得肚子饿了,挑一家便宜的俄国馆子,正要进去,伸手到口袋一摸,钱袋不知去向,急得在冷风里微微出汗,微薄得不算是汗,只譬如情感的蒸气。
今天真是晦气日子!只好回家,坐电车的钱也没有,一股怨毒全结在柔嘉身上。
假如陆太太不来,自己决不上街吃冷风,不上街吃冷风,不上街就不会丢钱袋,而陆太太是柔嘉的姑母,是柔嘉请上门的——柔嘉没请也要冤枉她。
并且自己的钱一向前后左右口袋里零碎搁着,扒手至多摸空一个口袋,有了钱袋一股脑儿放进去,倒给扒手便利,这全是柔嘉出的好主意。
李妈在厨房洗碗,见他进来,说:“姑爷,你吃过晚饭了?”他只作没听见。
李妈从没有见过他这样板着脸回家,担心地目送他出厨房,柔嘉见是他,搁下手里的报纸,站起来说:“你回来了!外面冷不冷?在什么地方吃的晚饭?我们等等你不回来,就吃了。”
鸿渐准备赶回家吃饭的,知道饭吃过了,失望中生出一种满意,仿佛这事为自己的怒气筑了牢固的基础,今天的吵架吵得响,沉着脸说:“我又没有亲戚家可以去吃饭,当然没有吃饭。”
柔嘉惊异道:“那么,快叫李妈去买东西。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叫我们好等!姑妈特来看你的。
等等你不来,我就留她吃晚饭了!”鸿渐像落水的人,捉到绳子的一头,全力挂住,道:“哦!原来她来了!怪不得!人家把我的饭吃掉了,我自己倒没得吃。
承她情来看我,我没有请她来呀!我不上她的门,她为什么上我的门?姑母要留住吃饭,丈夫是应该挨饿的。
好,称了你的心罢,我就饿一天,不要李妈去买东西。”
柔嘉坐下去,拿起报纸,道:“我理了你都懊悔,你这不识抬举的家伙。
你愿意挨饿,活该,跟我不相干。
报馆又不去了,深明大义的大老爷在外面忙些什么国家大事呀?到这时候才回来!家里的开销,我负担一半的,我有权利请客,你管不着。
并且,李妈做的菜有毒,你还是少吃为妙。”
鸿渐饿上加气,胃里刺痛,身边零用一个子儿没有了,要明天上银行去付,这时候又不肯向柔嘉要,说:“反正我饿死了你快乐,你的好姑母会替你找好丈夫。”
柔嘉冷笑道:“啐!我看你疯了。
饿不死的,饿了可以头脑清楚点。”
鸿渐的愤怒像第二阵潮水冒上来,说:“这是不是你那位好姑母传受你的密诀?‘柔嘉,男人不能太spoil的,要饿他,冻他,虐待他。
’”柔嘉仔细研究他丈夫的脸道:“哦,所以房东家的老妈子说看见你回来的。
为什么不光明正大上楼呀?偷偷摸摸像个贼,躲在半楼梯偷听人说话。
这种事只配你那二位弟媳妇去干,亏你是个大男人!羞不羞?”鸿渐道:“我是要听听,否则我真蒙在鼓里,不知道人家在背后怎么糟踏我呢?”“我们怎样糟踏你?你何妨说?”鸿渐摆空城计道:“你心里明白,不用我说。”
柔嘉确曾把昨天的事讲给姑母听,两人一唱一和地笑骂,以为全落在鸿渐耳朵里了,有点心慌,说:“本来不是说给你听的,谁教你偷听?我问你,姑母说要替你在厂里找个位置,你的尖耳朵听到没有?”鸿渐跳起来大喝道:“谁要她替我找事?我讨饭也不要向他讨!她养了bobby跟你孙柔嘉两条狗还不够么?你跟她说,方鸿渐‘本领虽没有,脾气很大’,资本家走狗的走狗是不做的。”
两人对站着。
柔嘉怒得眼睛异常明亮,说:“她那句话一个字儿没有错。
人家可怜你,你不要饭碗,饭碗不会发霉。
好罢,你父亲会替你‘找出路’。
不过,靠老头子不希奇,有本领自己找出路。”
“我谁都不靠。
我告诉你,我今天已经拍电报给赵辛楣,方才跟转运公司的人全讲好了。
我去了之后,你好清静,不但留姑妈吃晚饭,还可以留她住夜呢。
或者干脆搬到她家去,索性让她养了你罢,像bobby一样。”
柔嘉上下唇微分,睁大了眼,听完,咬牙说:“好,咱们算散伙。
行李衣服,你自己去办,别再来找我。
去年你浪荡在上海没有事,跟着赵辛楣算到了内地,内地事丢了,靠赵辛楣的提拔到上海,上海事又丢了,现在再到内地投奔赵辛楣去。
你自己想想,一辈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狗是什么?你不但本领没有,连志气都没有,别跟我讲什么气节了。
小心别讨了你那位好朋友的厌,一脚踢你出来,那时候又回上海,看你有什么脸见人。
你去不去,我全不在乎。”
鸿渐再熬不住,说:“那么,请你别再开口,”伸右手猛推她的胸口。
她踉跄退后,撞在桌子边,手臂把一个玻璃杯带下地,玻璃屑混在水里,气喘说:“你打我?你打我!”李妈像爆进来一粒棉花弹,嚷:“姑爷,你怎么动手打人?老爷太太没打过你,我从小喂你吃奶,用气力拍你一下都没有,他倒动手打你!”说着眼泪滚下来。
柔嘉也倒在沙发里心酸啜泣。
鸿渐扯她哭得可怜,而不愿意可怜,恨她转深。
李妈在沙发边庇护着柔嘉,道:“小姐,你别哭!你哭我也要哭了——”说时又拉起围裙擦眼泪——“瞧,你打得她这个样子!小姐,我真想去告诉姑太太,就怕我去了,他又要打你。”
鸿渐历声道:“你问你小姐,我打她没有?你快去请姑太太,我不打你小姐得了,”半推半搡,把李妈直推出房,不到一分钟,她又冲进来,说:“小姐,我请房东家大小姐替我打电话给太太,她马上就来,咱们不怕他了。”
鸿渐和柔嘉都没想到她会当真,可是两人这时候还是敌对状态,不能一致联合怪她多事。
柔嘉忘了哭,鸿渐惊奇地望着李妈,仿佛小孩子见了一只动物园里的怪兽。
沉默了一会,鸿渐道:“好,她来我就走,你们两个女人结了党不够,还要添上一个,说起来倒是我男人欺负你们,等她走了我回来。”
到衣架上取外套。
柔嘉不愿意姑母来把事闹大,但瞧丈夫这样退却,鄙恨得不复伤心,嘶声:“你是个coward!coward!coward!我再不要看见你这个coward!”每个字像鞭子打了下,要鞭出她丈夫的胆气来,她还嫌不够狠,顺手抓起桌上一个象牙梳子尽力扔他。
鸿渐正回头要回答,躲闪不及,梳子重重地把左颧打个着,迸到地板上,折为两段。
柔嘉只听见他“啊哟”叫痛,瞧梳子打处立刻血隐隐地红肿,倒自悔过分,又怕起来,准备他还手。
李妈忙两人间拦住。
鸿渐惊骇她会这样毒手,看她扶桌僵立,泪渍的脸像死灰,两眼全红,鼻孔翕开,嘴咽唾沫,又可怜又可怕,同时听下面脚声上楼,不计较了,只说:“你狠,啊!你闹得你家里人知道不够,还要闹得邻舍全知道,这时候房东家已经听见了。
你新学会泼辣不要面子,我还想做人,倒要面子的。
我走了,你老师来了再学点新的本领,你真是个好学生,学会了就用!你替我警告她,我饶她这一次。
以后她再来教坏你,我会上门找她去,别以为我怕她。
李妈,姑太太来,别专说我的错,你亲眼瞧见的是谁打谁。”
走近门大声说:“我出去了,”慢慢地转门钮,让门外偷听的人得讯走开然后出去。
柔嘉眼睁睁看他出了房,瘫倒在沙发里,扶头痛哭,这一阵泪不像只是眼里流的,宛如心里,整个身体里都挤出了热泪,合在一起宣泄。
鸿渐走出门,神经麻木得不感觉冷,意识里只有左颊在发烫。
头脑里,情思弥漫纷乱像个北风飘雪片的天空。
他信脚走着,彻夜不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
他仿佛另外有一个自己在说:“完了!完了!”散杂的心思立刻一撮似的集中,开始觉得伤心。
左颊忽然星星作痛。
他一摸湿腻腻的,以为是血,吓得心倒定了,脚里发软。
走到灯下,瞧手指上没有痕迹,才知道流了眼泪。
同时感到周身疲乏,肚子饥饿。
鸿渐本能地伸手进口袋,想等个叫卖的小贩,买个面包,恍然记起身上没有钱。
肚子饿的人会发火,不过这火像纸头烧起来的,不会耐久。
他无处可去,想还是回家睡,真碰见了陆太太也不怕她。
就算自己先动手,柔嘉报复得这样狠毒,两下勾销。
他看表上十点已过,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出来的,也许她早走了。
弄口没见汽车,先放了心。
他一进门,房东太太听见声音,赶出来说:“方先生,是你!你们少奶奶不舒服,带了李妈到陆家去了,今天不回来了。
这是你房上的钥匙,留下来交给你的。
你明天早饭到我家来吃,李妈跟我说好的。”
鸿渐心直沉下去,捞不起来,机械地接钥匙,道声谢。
房东太太像还有话说,他三脚两步逃上楼。
开了卧室的门,拨亮电灯,破杯子跟梳子仍在原处,成堆的箱子少了一只,他呆呆地站着,身心迟钝得发不出急,生不出气。
柔嘉走了,可是这房里还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声,她的说话,在空气里没有消失。
他望见桌上一张片子,走近一看,是陆太太的。
忽然怒起,撕为粉碎,狠声道:“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滚你妈的蛋,替我滚,你们全替我滚!”,这简短一怒把余劲都使尽了,软弱得要傻哭个不歇。
和衣倒在**,觉得房屋旋转,想不得了,万万不能生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经理,说妥了再筹旅费,旧历年可以在重庆过。
心里又生希望,像湿柴虽点不着火,开始冒烟,似乎一切会有办法。
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了灯的夜,他睡着了。
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住它。
渐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不受镊,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那只祖传的老钟当当打起来,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一,二,三,四,五,六”。
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他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简等鸿渐回家来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
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对人生包涵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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