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狸（1 / 1）

在中蒙边境的乌伦古河流域，树木成林，水流遍地，也是蚊子的天堂。只有到了这里，你才能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夏蚊成雷”。我在河谷的树林中穿行，经常一脚下去，“轰”地就会腾起一坨“乌云”——黑压压的全是蚊子，真不夸张。前些年，驻守这里的边防战士养的猪受不了蚊子叮咬，撞墙自杀，还上了新闻。猪皮厚，且如此，何况人呢！就算是军裤加冲锋裤，我也照样难敌蚊子的袭击，腿上经常被咬得疙疙瘩瘩，跟鳄鱼皮一样。

都这么可怕了，我为啥还去那里呢？因为我最爱的一个小物种——会产香泌油、建造别墅、修筑水坝、啃倒大树、在河水里游来游去的河狸，就生活在这里。这些有智慧的小东西，叫作蒙新河狸（C.f.birulai），属于河狸的一个亚种，仅分布于新疆阿勒泰地区的乌伦古河流域。目前的观测记录显示，它们仅存162个家族，加起来不到600只，比大熊猫稀少，却和大熊猫同样可爱。

蒙新河狸长得圆咕隆咚，全身毛皮蓬松，俨然是一个棕色的球。这些皮毛分为两层，底绒贴身，外层是用来抹防水油脂的长毛，很有层次，看着就像一块会移动的巧克力。说到这儿，我好像发现了喜爱河狸的原因，因为每次看到它们都幸福感爆棚，就像看到了一块又一块的巧克力。不说了，哈喇子流下来了！

蒙新河狸属啮齿目、河狸科，却一点儿都没有啮齿目动物（例如耗子）的狰狞。它们的耳朵小小的，萌萌哒；它们的眼睛，就跟一坨巧克力上塞了俩绿豆，或者是镶了两颗绿豆的拖鞋——嗯，是拖鞋；它们的鼻子长得像个栗子，而且是被掏了俩洞的栗子，不过这也是它们最好用的工具：寻找食物、辨别领地、发现天敌，就连找女朋友或男朋友……也全是靠鼻子。

大约在3400万年前的渐新世初期的“大间断”时期，河狸的祖先就出现了。它们拥有很特殊的皮质尾巴，和鸭嘴兽的一样。曾经，它们和牛一样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的体形慢慢变小，并繁衍至今，从未灭绝。蒙新河狸的尾巴是扁的，且呈椭圆状，这也是它们最特别的一点。虽然尾巴中间能摸到骨头，但看着还是很像一个鞋垫。在游泳时，“鞋垫”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掌握方向和吓唬我。每次我默默地走在河道里，不小心被河狸发现时，都会被当成入侵者。河狸受到惊扰，会把上半个身子稍稍往上蹿，再一下子潜入水中，到了尾巴接触水面的一瞬，它会猛力拍击，发出“啪叽”的一声。结果，反倒是我被吓得浑身一抖，扭头跑掉。

正在觅食的蒙新河狸　初雯雯摄

蒙新河狸很时尚，拥有自己的“河狸牌”香水。它们的肛门附近有两个腺体，会分泌气味浓烈的河狸香。它同龙涎香、麝香、灵猫香一起并称为“世界四大动物名香”。河狸每次标记领地时，都会拿小爪爪撮出半个拳头大小且呈金字塔形状的土堆，再往上面挤点儿河狸香。这样，方圆几千米内的河狸都知道这片领地属于哪个家族、哪只河狸了。

蒙新河狸几乎没有任何防御能力，它们唯一的武器就是那对大板牙。不过，大板牙对于反击天敌没啥帮助，因为蒙新河狸身体肉嘟嘟的，不可能打得过狐狸和狼，甚至最小的鼬科动物都会对它们产生威胁。我看它们，只是像巧克力，可在那些林间的食肉动物眼里，它们那脂肥肉厚的身躯可是真正的“巧克力”。不过，蒙新河狸想出了解决办法：狼、狗、狐狸和人类这些天敌都会在白天出现，“不就是白天嘛，我打不过你，那你瘦你们玩儿，我胖我先睡，没什么大不了的，淡然应对！”于是，蒙新河狸日间钻回窝里，晚上出来活动，变成了昼伏夜出的物种。那对于很多夜间出没的动物，比如猫头鹰、鼬科动物（黄鼠狼、虎鼬）这类捕食者怎么办呢？蒙新河狸是这么想的：“既然老天爷给了我人畜无害的五短身材，反正打不过，我就躲呗！”于是，蒙新河狸在夜间活动时，会以水环境为隐蔽媒介，有任何危险征兆出现，都能迅速潜入水下，就连吃饭都要在河湾的浅滩上进行，以便逃跑。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它们就会“嗖”的一下蹿入水中，直到游开好远，才敢露头观察一下敌情。如果它在水面上看到较为可怕的天敌（比如没有化妆的我），心想：“太砢碜了，走你！”于是会用大尾巴拍击水面，一路水遁到家门口，再不出来。它们就是乌伦古河的精灵，黑夜和水是它们的保护伞。

蒙新河狸喜欢游泳，并进化出了适合这种运动的身体构造，例如它们的眼睛、鼻子、耳朵都长着膜或者小盖子，能够阻止水进入；另外，它们的后爪间有蹼，蹬水效率特别高。蒙新河狸的前爪没有蹼，便于抓握枝干。它们的一个指甲很长，是为了挠肚皮。它们昼伏夜出，每天早上回家睡觉之前，都会在河岸边歇一下。它们把尾巴从后面甩过来，一屁股坐上去，坐稳之后，就开始揉肚子，并带着一脸淡然的表情。蒙新河狸揉肚子有三个原因：第一，为了清除身上的寄生虫。第二，大吃特吃了一宿，得揉揉肚子促进消化，排宿便。第三，也是最为重要的，它们有一对分泌油脂的腺体（肛腺），要把油涂满全身，这样它们才能在从水中进家的过程中（河狸巢穴入口贴近水底），少带一些水回去。

蒙新河狸会在河岸的沙土中筑巢，利用河水、河岸和隐蔽在水下的洞口，为自己建造防御的堡垒。这座大别墅，是它们躲避天敌的绝招。大别墅功能齐全，有卧室、婴儿房、厨房……对了，没厕所，因为它们内急时，屁股往洞口外的河水中一塞，就解决了……

如果洪水袭来，河面水位上涨，巢穴中的水位超过甬道并向洞穴内部空间蔓延，让蒙新河狸没办法居住，那该怎么办呢？它们会想：“不就是水嘛，没什么大不了的，想想办法，淡然应对呗！”它们会一路向上，在自家“天花板”上打个洞，另行修筑一个阁楼——地面巢穴。入口还是之前的家门，只不过是带水的甬道长了些，一直通到天花板上。这个洪水期的“阁楼”，是用树枝、树叶、杂草、泥巴、石头一起修筑而成的，很结实，而且蒙新河狸每年都会进行维护，以备不时之需。

如果河水盖不住洞口，天敌就会趁机进入，那该怎么办？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发生，蒙新河狸会施展出最广为人知的一个本事：修筑水坝。河狸是世界上除人类外唯一能通过改变大环境来改善自己小生活环境的动物。修水坝可是个精细活，用较大的石块垫底，石头间的缝隙填充上泥巴和沙子，略粗的树枝起到钢筋的作用——这些“材料”组合在一起，成就了地基；主体建筑则是用口水混合沙子和泥土，再加上树枝的一层层“见缝插针”；在收尾阶段，蒙新河狸会把顶部做得漂漂亮亮，并覆盖上最好看的枝条。这个水坝就像一座建筑，很结实，而且超级实用，还颇具建筑美学的设计风格。

河狸坝提高水位的作用非常明显，经过我们实地测量，河狸坝左侧和右侧的水位能够相差3米，这是多么庞大的工程啊！而要造就这保命的大坝，并不容易：在修筑水坝的过程中，蒙新河狸用两个爪的手背托起一小撮泥沙，并顶在下巴上防止泥沙掉下来，一路游着，再潜到水下，顶着水流的阻力，一点点地修筑起水坝。它们并没有人类那些功能强大的机械设备，有的只是它们的小爪和坚持不懈的毅力，以及要保护家园的决心。

河狸保护区里建有很多铁丝网，以防止家养骆驼进入河谷啃食树木。蒙新河狸也会啃食和利用树木，但它们是有条理地利用。它们每次啃倒一棵大树，都会从大到小充分利用每一根枝干。比如，建造房子时，它们会把直径稍粗的枝干作为底座，半粗不细的则用来搭着力的部分，细小的就戳在缝隙里，平时也会优先吃掉细小的枝干。它们做事是非常有规划的，因为它们知道，如果把这一片树林都啃完了，那么明年整个家族就都没有东西吃了，会饿死的。而且，它们会将小树苗都保留下来，等着这些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这与家养骆驼在树林里胡啃乱吃是不一样的。

蒙新河狸还有自己固定的行进道路，叫作河狸道。它们来回上下河岸，都从固定的地方走，就算那里有枝枝杈杈，会将它们的毛发剐落，它们照样很淡定，从不轻易更改自己的路线。

蒙新河狸生活的地方特别寒冷，会结冰，若此时出去觅食就会冻坏小爪爪。那只能等着被饿死吗？当然不是，蒙新河狸有自己独特的食物储存方式。它们会把封冻的河水做成一个大“冰箱”，“冰箱”的底儿就在它们的巢穴洞口上方。它们从采食场先咬下树枝，用嘴拖着，一路下潜到水中的巢穴附近，并将手腕粗细的树枝一根根垂直地插在河中——当作“冰箱”底儿。底儿做好了以后，就像搭施工用的脚手架一样，它们再往其他部分插树枝，粗细交织。蒙新河狸拖着树枝在河道中来回穿行，这个过程会持续2个月左右。最后，这些树枝会形成一个长长的食物堆，就像一个大“冰箱”一样——河水有多深，食物就堆得有多高；河面有多广，食物就堆得有多宽；而食物堆的长度，则取决于河狸家族有几个成员。到了冬天，虽然河流表面结冰了，但是底部的水是流动的，河狸就会从家门口拽上一根树枝回去吃。随着气温回升，冰层一点点向上融化，树枝也被河狸一层层吃掉了。

写到这里，我不禁有个大胆的判断：正是蒙新河狸“深挖洞，广积粮”的行为，为它们的生存提供了最有效的保障。也许，许多年后的某一天，人类遇到了一些无法抵抗的灾难，而在蒙新河狸看来，那根本不算什么，它们有自己的生存方法——进化多年，它们已经历练出一份淡然，这也是它们没有灭绝的原因之一。

河狸看似强大，答得好自然界给出的每一份考卷，但其实它们也面临着很多智慧解决不了的问题，也有许多无奈。最可怕的莫过于两点：非自然的水位涨落和环境容纳量的限制。非自然？其实指的就是在河流上修筑的水坝。河狸能够预测自然水位的变化，因为这个变化是有过程的，可它们预测不了人的行为。例如水坝突然放水和蓄水，可能给许多河狸家族带来灭顶之灾。有时候它们忙活一秋，存下过冬口粮，可上游水坝一放水，食物全部被冲走，河狸第二天醒来看着空****的河水，该做何感想？它们要怎么才能度过严酷的寒冬啊！再比如，河狸是能修坝提高水位，但前提是得有水啊！如果上游大面积蓄水，那么到了下游就有可能断流。每次进行河狸调查，我最不敢去的地方就是下游，因为怕看见干涸的河道、**的洞口，却不见河狸踪影。最可怕的是如果有一部分河道直接被修筑成水坝，连河岸都会变成水底，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环境容纳量也是这样，河狸需要特定的环境才能够生存，它们仅分布于乌伦古河流域，河狸保护区仅仅包括上游的一部分，很多河狸是生活在保护区之外的！就算没有人直接伤害它们，一些间接伤害也是很可怕的。举个简单的例子：冬季来临，家畜为了喝水，会去踩踏河岸，造成许多地方塌陷，也使河岸一点点向后退，而河狸需要砂土才能够筑窝，但很多河岸被踩踏得只剩下坚硬的岩石，河狸该怎么办？更有甚者，家畜就踩在河狸修筑的堤坝上喝水，一群群地来来去去，水坝慢慢就漏了，最后有可能变成大口子，再也起不到保证水位的作用，河狸又该怎么办呢？再比如，在保护区以外的一些地方，有人往河道中倾倒垃圾，致使水质变得极差。我多次见过河狸拿小鼻子推开河中浮着的泡沫塑料板，艰难前行，看到这一幕我比河狸还要难受！挣扎求生，不过如此！乌伦古河只有700多公里长，能够适合河狸养家糊口的地方也就那么多了。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环境，那么每年新出生的河狸宝宝就只能面临被天敌吃掉、游泳寻找家园累死、误入其他河狸领地争斗致死这些残酷的后果。奈何环境真的有限，这条河能够养活162个河狸家族，已经是最大限度了。工作人员每年都会沿着河道走一遍，发现这些年来河狸家族的数量一直没有增长，如果再对其进行破坏，也许数目会出现惊人的下降，到时候想挽回，真的就再无可能了。

所以，河狸不仅要靠天吃饭，还要靠人活命，想要挣扎求生，不仅要靠自己的智慧，还要靠人类的仁慈。真希望有更多的人了解这个既呆萌、可爱、充满智慧，又需要保护的物种，也希望河狸能够在这片祖辈留下的河流中，努力多存在些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