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一九七九年进京记(8)(1 / 1)
当时进京后的一个强烈印象便是北京人素质变得厉害。
我去看李何林先生的时候,在公共汽车上碰到一个小青年,他说话还保留了北京人传统的幽默。
他问我:“老大爷,你是第一次进北京吧?咱们北京人比较齐全,你要当心。”
我那时候穿一身制服,呆头呆脑的像个乡下人,难怪他这么问。
我问他:去过上海吗?他说“**”时串联,没有来得及去。
换车后,在第二辆车上,低头一看,我脖子上围的进京时借的围巾不见了,我才明白那个小青年说的“人比较齐全”是什么意思。
下车后我想人家李先生比我年纪大,我不能空手去。
附近有个大的食品店,我就进去买了二斤橘子。
在上海买橘子时,一般会给一个竹筐盛橘子,这个食品店却没有,我问售货员:“你们这儿有竹筐吗?”售货员恶声恶气地说:“没有!”我问有塑料袋吗,还是:“没有!”再问有旧报纸吗,也没有。
我说:“那这些橘子怎么拿?”售货员更加没好声气:“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们管不着!你不是穿着制服吗?装到你的口袋里去!”二十多年不进京,北京人真是变了。
当时我与她争吵了起来,围了一大圈人看热闹。
吵完后,摸摸口袋,才发现我这次进京的**——借的三十块钱不翼而飞了。
这样的事情碰到的不止此一次。
在我嫂子的追悼会上,碰到我的堂弟贾学忠,才知道我的一个姑母还在世。
我到一个食品店买了点蛋糕托他给姑母带去,结果又是跟买橘子一样,没有盒子,服务员的态度也一样恶劣蛮横,说:“老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办法去!”结果还是自己找了一张报纸带走。
在东来顺吃饺子,先要排很长的队去买票,买票时服务员也是待理不待理的冷漠态度,顺手把票与找的零钱从窗口里扔出来。
这不由使我想起三十年代在北平读书时的情境。
那时我们学生常常去东来顺吃水饺,酸辣汤,有时还喝点酒,点一个葱爆羊肉,总共花不到两毛钱。
吃完饭叫伙计算账,伙计还要客气:“算我的吧!”客人说:“哪能呢!”算了账,给伙计一枚铜板,他马上大声喊道:“小账一枚!”于是楼上楼下的伙计都齐声喊叫:“谢谢!”出了门,管账的先生——穿着长袍,戴个瓜壳帽,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马上站起来,说:“叫您破费了,叫您破费了。
您走好。”
看着客人出了门,才坐下。
今昔对比,想不到北京人会变得这样没有礼貌、蛮横和冷漠,把客人当敌人,人都变成野兽了。
其中的原因,斗争哲学难辞其咎。
多少年的运动中,儿子检举老子,妻子与丈夫划清界限,学生打老师,朋友出卖朋友,中国的五伦关系与道德准则完全被破坏,都是在这种“对敌人残酷,就是对革命忠诚”的斗争哲学的指引下做出来的。
尤其是“文革”中的“红卫兵”和“造反派”,把“打砸抢”这种强盗流氓行为说成是“革命行动”,多次运动以迄“文革”,破坏的不仅是社会生产力,而且人的精神被政治扭歪变形和兽化。
生产破坏还可以恢复,人的精神破坏是很难恢复的。
每当看到现在的报纸上,动不动就举**人,动刀子杀人,车有车匪,路有路霸,社会治安受到严重威胁的社会新闻层出不穷,就让我想到这一点。
礼仪之邦让破坏成这样,让人感到的不仅仅是痛心。
这使我想到儒家的名言:“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也让我想起民间谚语说的:“递刀子的,比杀人的还可恶,罪加一等!”教唆犯比罪犯更可恶,更可憎。
从北京回来后,我还是当资料员,但是待遇慢慢有了进一步的改善。
一次资料室主任告诉我说:“你年纪大了,以后就上半天班,下午可以不来了。”
再后来又告诉我可以不用上班了。
这样一直到我的问题彻底解决,我又恢复五五年以前的教授职称与待遇,回到相别近二十五年的教学科研岗位上来。
还要说一点的是,当时我以为北京之行就这样结束了,后来才知道其实还有一个并不太光明的尾巴。
与我同去的苏同志一回到家,前脚刚进门,中文系一位管政工的干部后脚就进来了,对他说:“老苏,贾植芳在北京,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话,你要老实向党汇报!”北京之行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我之所以把这些事情写下来,是想给那个“乍暖还寒时候”留下一点记录,让以后的人知道:这就是我们所经历过的历史。
一九九九年一月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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