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自传004(1 / 1)
张铁气呼呼地站在那里,突然吼叫一声:“立正!”
大家吓得嚓嚓嚓地赶紧站好。
张铁冷不防地跑过来,啪啪啪地一路打将过去。
每一个人都挨了他一个耳光子。
接着把建明,从队列里拉出来,按在地上跪倒,又是啪啪啪地左右开弓,连连地打了她数记耳光。
打过了,他仍出着粗气,用手从腰间拔出小手枪,对着墨黑的天空,叭!叭!又放了两枪。
女生们吓得趴在地上,有的尖叫,有的大哭。那两个男生,也吓昏了头,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张铁他又突然吼叫一声:“立正!”
大家吓得不知所措,又赶紧互相拉着手站起来,一个个吓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
张铁似乎得到一点满足。他慢慢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把手擦一擦,把枪放进皮匣里,插在腰间。
他刚才似乎做了一阵子鬼,现在又想做起人来了。他装模作样地把衣服扯扯好,像一具僵尸一样地挺在那里。他说:“我很痛心,我亲自带领的护训班,居然出了思想不良分子!”
他讲完这句话,用眼睛瞟了一下跪在队伍外面的建明,她没有动,也没有什么反应。于是他又把鼻孔空空地哼两声。
她什么也听不清,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嗡的,眼睛在冒金花,全身只在不断的颤抖。
张铁停了一下,他又说:“我是一个效忠党国几十年的人了!官至中校,年纪半百,对于那些不忠于党国的思想不良分子,我从来都是毫不留情的!”
张铁讲完这句话,又睃了她一眼,她仍跪着没动,头低得很下,马灯的光亮,只照着她的侧面,看不清她的表情。
张铁接着又说:“看在她年轻无知(十六岁),命令她反省三天,不准出去!”
张铁讲完,又怒吼一声:“大家听见了没有?!”
大家像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接着也一起高叫一声:“听见了!”
张铁再次看看大家,鼻子又一次的空空地哼了两声,才甘罢休似的一吼:“解散!”
解散之后,女生们拥过来,把她从地上搀起来,她的腿子也跪麻了,只是不断地抖动着,那脸上两块青紫色,嘴巴里流出的鲜血,滴在衣服的前襟上和她跪着的泥土上,那是牙齿被打出了血。
几个女生把她搀进寝室里,她倒在炕上,痛哭了一场。
这时,她悔恨自己的愚蠢,悔恨自己的无知,“跑过去!”这怎么能行啊!这就是洪先生讲的“虎口”,自己为什么要往“虎口”里钻啊!
她想:张铁对于一个思想不良分子,是不会留情的,不知哪一天又要遭更大的殃了!
唉!走到这条路上来,是走到一个绝境了,怎么办啊?
她受了处罚之后,人更沉闷了,很少说话,再也不写那些抒发内心苦闷的日记了。
十月,北方已是冬天,发下来棉军装。
她轮着了采买的差事,去火车站买三天菜。
难得的机会啊!她的心顿时颤颤地抖动了一下,跑吧!赶快逃走吧!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但她想起那些被抓住的逃兵,心又冲到口里来了。
那一天,大家集合去看九连打逃兵,一个青年趴在坪里,手脚捆住,两个兵拿着篾扁担啪!啪!啪……地打屁股,打得震天响,那逃兵嘶着喉咙,拼命地叫喊:“哎哟!哎哟!”听着心都要撕烂了。
打完之后,那逃兵两边屁股都被打烂了,人也无力气再喊,只是哼哼着,像一只狗一样,被人拖走了……枪毙的那一个,没有去看,听说他是拐枪潜逃的,罪加一等。
那些惨不忍睹的情景,又晃在她的眼前了,怎么办?
天麻麻亮的时候,她滚下炕,赶紧拿起一条扁担,两根麻绳,两个麻袋,匆匆地向火车站方向奔,心跳得像擂鼓一样,咚咚咚……她拼着命,镇静着。
到得车站,她又奔至售票处,看了一下火车时刻表,去南京的车,一天有五趟,七点就有一趟。她又奔到车站去看了一下挂钟,已经六点半了,火车就要进站,她赶紧上女厕所,把扁担、麻绳子、麻袋子,全丢在厕所里。
她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东张西望了一下,没有人,没有军人,更没有认识的人,天还早。
她想: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逃吧,赶快吧,她手脚只管发着抖,她想:再抖也要逃啊!只有逃出“虎口”,才有活路,只有逃才是上策呀!她不顾一切了,枪毙,打屁股,她都不管了,她把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她摸了一下口袋,那里放着全班人的菜金,他们三天到哪里去找菜金啊!
但她这时像发了疯,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菜金。她不顾一切地往那趟开往南京的车上爬去……上得火车,火车空隆一声,撕开喉咙大叫一声,就开动了。
她太紧张,手脚抖得像打摆子,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她越发惊慌了,头上的冷汗,有黄豆子大一粒,冒出来。她没有照镜子,赶紧去上厕所。
她把厕所门闩好,撕下那个鬼番号,丢在茅坑里,任它掉下去,远远飞走。她又出来观看一下,是否有人注意她了,没有,她才坐下来。
列车到了南京,她又紧张起来。怕有人在南京捉她。
她下车后,奔到售票处,正好有一列车去上海,不过那是一趟特别快车,军人也要买票了。她摸到那些菜金,用掉三分之二买了一张去上海的车票。
当天晚上六点多钟,车到了上海。下车之后,心中无主一样,跟着许多人出了站。一看,偌大一个上海市,只感到茫茫的一大片,往哪个方向奔呢?
上海
她的心又急促地跳动起来了。
站在那里观望了一下,想打听一下鲁直先生的住处方向,又听不懂别人讲些什么,觉着为难了。忽然看到很多三轮车,在那里揽生意,她一下子像看见了救星一样,奔过去,把鲁直先生家的地址交把他。
她爬进三轮车,把帘子挡好,心里马上轻松了许多,好像在打仗,她一下子钻进了避弹坑一样。
车在鲁直先生家的弄堂里停下了。
他家住二楼,她就上楼去敲门,鲁直开开门,看着一个穿军装的女子,疑惑着,挡住门。
她想:这人准是鲁直先生,没有错,她抢进门去,又把门关了,她说:“我是李建明!你没有见到过,当然不认识了!”
“哎呀!”他恍然大悟似的。
接着说:“你怎么一身军装?”
“我是逃跑出来的!没有衣服换!”
“你也太冒失了,太危险了!要是有人在南京截住你,那不遭殃了!”
“我是实在逼得无路可走了,才冒这种险的啊!”
鲁直先生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人长得矮小精干,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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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一件豆沙色的旧西装,头上一顶工人戴的那种鸭舌帽。
他本来是换了这身便服,去静安寺路俄语讲习班去上课的,但建明这一来,他不能去了,他说:“你到洗脸间去洗洗脸吧,再陪你去吃点东西。”
她洗罢脸,也没有衣服换,鲁直拿出自己的衬衣、一条西装裤子,并脱下自己身上穿着的一件开襟毛线衣给她穿,他说:“暂时穿着,明天买件衣服。”
“你自己脱掉毛线衣不冷吗?”
他们到弄堂口,她吃了一碗面,不知为什么,这时她并不觉得饿。到了鲁直家,也就安心了一样。但她又想到了工作的事。
鲁直说:“有个同事,寄一个行李在这里,你先打开它,开个铺,休息休息,工作的事明天我们再商量吧。”
鲁直家还有两个妹妹,淑芬和淑芳,在被服厂做工,她们每天除了工作,鲁直规定她们学习历史、地理,还要她们看一些理论书籍。
两个妹妹,大的十八岁了,小的十六岁,都是乡下人,在家读了高小,家里已经准备给她们嫁人家了。
鲁直要她们从乡下来到上海,是想让她们脱离封建家庭,出来懂些事情,改变一下女人的传统观念吧?
鲁直给她一点钱,要她自己出去买件衣服穿,她没有买衣服穿的习惯,只到弄堂口的一个小布店,买了一些最便宜的素色花布,一斤棉花,回到鲁直家,自己一天做好一件旗袍。心想:这下好了,到什么地方去,有一件衣服了。
鲁直晚上下班回来,看着她穿了一件花旗袍,问在哪里买的,她说:“我自己做的!”
“啊唷!这么快,做了一件旗袍。”
“这种衣服,很容易做,它是统的,扣子都不消钉。”
“你站起来,让我看看你的手艺!”
她有些腼腆地站起来,把两只胳膊抬起来,笔直地伸着,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姿势。
鲁直偏着脑壳,前后左右看了一下,说:“还可以,只是腰做得太肥了点!”
他说的时候,用手在腰那里砍了一下的样子。
她说:“我不喜欢细腰。”
“穿衣服,尤其是旗袍,当然要有曲线了,那是曲线美嘛!你这个人!”
她天天等着喊要工作了。等了两天,鲁直说:“我们准备办一个出版社的,正在筹备,还没有弄好,只是我有一个同事的,他托我找一个干粗活的女用人,我想你一个青年人,是不愿意去干那些事情的吧?”
她想:干粗活,那大概是一些打扫、洗衣、跑腿之类了,那我完全干得了。
她忙说:“我愿意,用自己的劳力换饭吃,有什么不可以呢,我不愿意坐着不干事,那样心里就要发毛了。”
鲁直听她讲,很高兴,他说:“对的,那很好,你明天就可以去。”
第二天,鲁直领着她,走了一阵,快到中山公园那里了,鲁直说:“快到了,你看,前面那栋三层楼的洋房就是!”
那门口用花铁门拦着,可以看见里面的花草树木。
走到门口,鲁直按了一下电铃,里面出来一个五十来岁,梳着巴巴头,腰上系一个白围裙的婆子,她两只手湿漉漉地来开门。
她看到鲁直,忙喊:“鲁先生请进!”
鲁直赶快介绍说:“这是沫妈!”
建明点个头,喊一声:“沫妈!”
沫妈是这家做饭菜的女工,因为鲁直常来这里做客,所以他们很熟。
沫妈领着他们进到里面,又把铁门拴了。
他们进了客厅,那里都铺的地毯,摆的单、双人沙发,厅中间摆着个紫檀木桌子,还有太师椅子,中西结合。
客厅的前面,是一个很现代化的书房。那间小书房,全部是玻璃的落地门窗,有转椅,有长沙发。书架是壁柜式的。
那里放着一些五花八门的书。有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中国古典名作》《金瓶梅》,有《三国演义》《七侠五义》……还有美国杂志《性与**》……这家的主人姓黄,他是上海的接收大员之一,人都唤他“黄专员”。
听说这栋房子也是接收来的。
鲁直和她到客厅之后,那黄专员在室内洗漱,他听到沫妈和鲁直讲话的声音,他就在里面喊鲁先生,要他在厅里坐,吃茶,说他马上就出来。
这时沫妈端来两杯茶,放在茶几上。
他们坐在沙发上,等了一刻刻,黄专员从里面出来了。
他是刚刚梳洗完毕,显得容光焕发,一个五十来岁的大麻子脸,头发有些花白,狮子鼻,耳朵肥厚又大,是属于那种有福气的人的耳朵鼻子。双下巴,下垂的肉堆掩盖了男性的喉结。
他穿一身羊毛衫裤,脚上拖着一双黑色绣花拖鞋,摇摇摆摆地走出卧室来。那肚子真像女人的十月怀胎。
那卧室是和这个厅连在一起的,只是有一个很大的圆拱门,用两块朱红色丝绒挡起来,像舞台上的幕布一样,从顶垂到地。
鲁直看见黄专员出来,赶紧打招呼,从沙发中站起来。黄专员摆一下手,示意鲁直请坐。
鲁直说太太曾托他找一个用人,现在带来了,不知她是否中意?
黄专员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他只把脑壳往卧室里偏了偏说:“她昨晚又打通宵,现在正在纳福。”
他说完,就唤沫妈来。
黄专员对沫妈说:“这是鲁先生介绍来的用人,你带她下去做事就成了,等会儿太太起来了,你再告诉她,说是鲁先生介绍来的。”
沫妈答应着,带她来到厨房。沫妈说:“这里的事情,要说多也累不死人,要说少,一天到晚莫想闲的。”
沫妈问她可吃早饭了?她说吃了。
沫妈说:“这屋子蛮大的,我带你认识一下,用人住三楼,上去看看。”
她们上得三楼,一间大房间,两边的靠墙都有铺位,上下层,三尺来宽的样子。沫妈说:“你随便困哪边都可以,这些都是床,这房子是用人困觉的地方。”
她们又下楼来回到厨房里。沫妈拿了一只大篾篮子说:“走吧!我们等下有许多事情要做。”
她们来到菜市,那是一个好大的菜市,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蔬菜,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沫妈一边买菜,一边介绍主人吃菜的爱好,她说:“太太就爱吃这种鳜鱼、仔鸡、芫荽菜。老爷喜欢肘子、麻辣豆腐、生菜、海虾。”
她们围着菜市打了一个圈子,菜篮子都快买满了,沉甸甸的,提都提不动了,她想:这许多菜,平日沫妈一个人,真够她提的。
她们从菜市回来,沫妈说:“现在刚刚好,锅里的水热了,赶快洗衣服,等下太太起来了,要去收拾卧室。”
一大脚盆衣服,堆在澡堂里,她想:这屋里不知多少人?怎么这么些衣服要洗?
她不去考虑,只想快点洗,她就抓进来一件,在擦板上使劲地擦。沫妈看着她说:“你这样的洗法要洗一天了,太慢。”她说罢,自己就示范,把衣服抓过来,使劲擦肥皂,唏呼唏呼擦一阵,丢在一边。又唏呼唏呼擦一阵,丢在一边,一下子擦了三四件,她说:“擦过肥皂,用热水去烫,烫一刻钟,再去揉擦,再用清水冲就可以了。”
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沫妈又招呼她说:“等下太太要起床了,在她没起来之前,提一壶热水,放在卧室的自来水洗脸池那里,免得太太起床时叫喊。”
太太洗过脸,化好妆,走出卧室时,沫妈带她去见太太了。太太坐在厅里的沙发上。沫妈走过去说:“这是鲁先生介绍来的用人,黄先生说了,可以试用,看太太的意思。”
黄太太看了她几眼,没有作声,沫妈赶紧说:“力气还有的。”
黄太太笑起来,问:“哪里人?姓什么?”
“湖南人,李建明!”
沫妈插嘴说:“哎呀!太太的同乡了。”
黄太太没有作声。
后来说:“做做试试看好吗?”
黄太太叫徐小凤,二十四岁,是黄专员的第三妾。
徐小凤个子矮小,皮肤长得白嫩过人,圆脸,眼睛看人有一副媚态,人说,生就一副专讨男人喜欢的姨太太相。
早晨五点,沫妈用脚把她捅醒(因她没有被子同沫妈搭铺)。第一件事,下楼去洗刷厕所、拖走廊,接着刷地毯,抹家具,清洗摆设和喝茶的用具,再上街买菜、洗衣服、收拾卧室……帮太太到厂里支款,上银行存款,上街买家用的草纸、肥皂、刷把之类……太太打麻将时要熬夜,太太去舞厅跳舞去了,也要熬夜,等候她回来开门,侍候她回来洗澡……沫妈说,这屋里的事累不死人,但也莫想有空闲的。
熬夜的事,沫妈差不多包了。
打麻将时,要宵夜,煮咖啡,煮面,或者上街端馄饨。那些事,都是沫妈的,那些水酒钱,也是沫妈的。因此,沫妈常常一个晚上都不挨床边的,她只在沙发上打个盹,第二天又是整天地干活儿。
南国出版社成立的时候,鲁直先生要她去那里帮着跑跑腿。
跑腿,这又是她心安理得的差使了,她觉得这种工作还实在,干得了,每天都有事情做,累不累,她从来不计较的。
鲁直给了她一大叠请柬,要她去送,她翻着那些请柬,看着那些名字:田汉、许广平、傅雷、郭沫若、郑振铎、欧阳予倩……她心里一阵激动,她要去见到这些大作家?!心里有一种荣幸感。
平日里她也看过一两本这些作家的书,只是心里敬佩他们。现在要去见到这些写书的本人,心里不由得起波,再欢喜不过了。
鲁直说:“你现在主要的任务,是熟悉这些作家的住处,跑一跑,跑熟了,以后有什么事,也就方便了。”
她去的第一家,是大陆新村,许广平家。
许广平已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穿一件银灰色影格花的料子旗袍,那件旗袍,大概是30年代,或者更早些年代的了。宽大的袖子,料子也是那个时代才有的。
她看着有人来,赶忙从厨下出来接着,用一双温暖的手捧着她一双冰冷的手,拉她进屋来,连连地说:“快进屋暖和暖和!”
她进了屋,把请柬交把她,她看了那个请柬,连声的“啊!啊!好!好!”
她拉她坐在一把椅子上,赶紧给她倒一杯茶,又去里面房子端出瓜子和糖来,“吃点吧!”
她那么慈祥,谦厚,一颗爱人类的慈祥的心。还有她那端庄慈祥的面孔。
里面房子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坐在一张大书桌前,在那里用功读书,那大概就是她唯一的爱子海婴了。他只在静静地读书,他妈妈的一切活动,家里来了人,似乎都与他无关似的。
房子并不大,整个房子堆满了书,除了书只有几件古老的破旧家具。
她感觉到,这里的一切,都浸透着一个中国文学家清贫的正气。
她又去了数家,但都没能见到本人,只有作家的家属或者用人代收了请柬。
当汽车把这些作家接来出版社时,他们都在桌上一块绿色的缎子上签了名。
田汉,戴一副近视眼镜,穿着古老的黑色羊皮袍子,头上一顶猴儿毡帽,个子不高,瘦,手上夹一根纸烟,坐在沙发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一个极普通的中国人。但她忽然想起那雄壮的歌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啊!那就是他写的词,当年鼓舞中华民族抗战到底的战歌!
这时她眼睛里的田汉,似乎一下子高大了起来。
郭沫若,他也是穿着一件灰色的袍子,不过外面又穿了一件外套,一顶很厚实的翻皮帽子,手上拿着一根拐棍。他一进来,屋子里似乎一下子更显得有生气。他话多,讲话像在朗诵诗,他那极富感情的话语,是冲口而出的,他的夫人也来了,一个很富态的中年人。
傅雷签了名,就坐在沙发上抽烟,喝茶,从不主动地讲什么话,别人提到他,他只淡淡地笑一下,或者嗯嗯两声,他总是默默的,他一生的心血,在沉默中输出,那些大部头的书,一部又一部,一本又一本……自从跑腿以来,她常在鲁直家吃饭、睡觉。有一天鲁直从外面回来,看见建明她们,他着急地说:“现在有一个紧急任务,你们三人一块去吧,告诉所有在上海的作家,明天晚上全上海市要清查户口!”
她说:“还有别的事吗?”
“只告诉这一件事,别的话都不要讲!”
那天晚上,她和淑芳、淑芬同时出发,上了电车,又上公共汽车,奔忙了三个小时。
“全通知到了吗?”
“当然!这种事还能有不通知的!”
鲁直笑了。
南国出版社的第一本书出来了,《幸福》,通红的封面,是傅雷翻译的。
她从印刷厂拿出清样,送到傅雷家,是傅雷的夫人接过去,书出来了,也是傅雷的夫人接过去。
傅雷整天坐在那张书桌前,伏在桌子上写呀,翻译呀,他似乎一天到晚也不动的,总是那么忙碌,那么辛苦,那么累,人是那么清瘦。眼睛是那么近视。
建明跑腿跑得正起劲的时候,收到了洪先生的一封信,信是从东北阜新寄过来的。洪先生说他正准备到“那边”去,如果她也想一起去的话,就赶快动身,他会在阜新等她,信里还画了一个详细的路线图。
她的心又激动起来了,到“那边”去,这是她做梦都在想的呀,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了!
她兴奋地把这事告诉了鲁直,他听了半天没有作声,然后说:“为什么一定要过去呢,在这里也一样是革命嘛。出版社的工作也很重要,我们还想办一个杂志,需要你做的事情很多呢。”
但她总觉得那些事靠不住,半途而废的多,她又想起以前“兄弟书店”的事,更坚定了“要过去”的信心,能有机会过去了,哪能不过去呢?过去了才保险,过去了才是真正的革命,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打仗、跑腿,她觉得自己干什么都行。
她说:“我还是想过去。”
追求
她天天顶着大北风,跑外滩,急着打听船票的消息。
可那个售票的窗口,每天都是关得紧紧的,似乎很久都没有开过了,那上面灰尘都堆起好厚。
她心里急死了,坐卧不安。
洪先生又来了一封信,催她赶快去,说去晚了,他们要是走了,那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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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呀!怎么办?船每天都有开出黄浦江的,但就是不卖票,真是急死人。
她人都急瘦了,愁眉不展的。
淑芬看到她那种样子,忽然想到楼下孙大叔,他是一个跑生意的,天天东跑西跑,总在外面跑,他一定知道那些车呀船呀的事情的吧?何不赶快去问问他。
建明拉着淑芬,咚咚咚一路跑下楼去,到了孙大叔家里。
孙大叔刚吃过晚饭,躺在一张躺椅上,喝着茶、吸着烟。看到楼上的淑芬小姐带着一个朋友来,连忙客气地站起来问:“吃过了?”
淑芬说:“吃过了!”
“我想找您打听一件事!”淑芬说。
“什么事呀!”
“我的朋友,想去东北她表哥那里读书,但买不到船票,不知要到哪里去买?”
孙大叔用牙签剔了一会儿牙齿,漫不经心地说:“票,你到哪里去买呀?根本不卖!但明天就有一条招商局的船,去秦皇岛,是铁道部运铁道兵去东北的。听说那里八路凶得很,铁路破坏厉害。你要去,就大胆上去,夹在家属队里,就去了。”他看着建明说。
“啊!”建明啊了一声,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拉着淑芬就上楼,赶快把好消息告诉鲁直。
鲁直沉着脸,还是那几句老话:“其实我们这里有很多工作要做,你一定要去阜新,那里正在‘拉锯’,很是危险!”
“不怕的!总还有人在那里走路吧?”
她和芬、芳两姊妹,要了一辆出租,直开到外滩,车停在招商局的大海船旁边。
她们下来一看,船头船尾都排开了长蛇阵,船头是一些铁道兵,背着毯子、十字镐,有的也背着卡宾枪。一个个呆呆滞滞地看着黄浦江的水,看着那无边无际的远方,忧心忡忡。
船尾,是一队家属,老弱妇女、孩子们,她想:那该是家属队了。她赶紧奔过去,匆匆地和芬、芳告了别,站到了队里。
前面一个妇女,怀里抱一个岁把的孩子,背着一个大包袱,她一双小脚,站在那里,显得很是吃力。她赶过前面去,接过她的大包袱,帮她背上说:“大嫂!我行李少,帮你背这包袱吧。”
她们站在一起了,她想:我再不是一个单人了,找着一个同伴,心里似乎有几分安定。
她问大嫂是去哪里的?
她说:“俺去北平,找俺孩子他爸。”
啊!她是去千里寻夫君的。
她说:“我们一起吧,我可以帮你的忙!”
那大嫂谢她,她们一起上了船,被分在船的最底层,那里全是家属。
她把自己的行李解开,摊开铺位,又帮大嫂打开包袱,取出毯子和小棉被,她们铺在一起。
大嫂很高兴,把孩子安放在被子里坐了,自己也坐下来休息。
她又看见一些人,用把缸子到上面去端来了开水,她也拿两个把缸子,走到上面去,找到开水炉子那里,打来两把缸子开水,一缸交给大嫂,一缸自己喝了。
一个穿海军军官服装的人,大概是船长吧,由一个军官陪着,站在舱口,伸着头往下舱看了几眼,用手向下舱里招一下,高声地问:“你们这里都是铁道兵团的家属吧?”
那军官答应一声:“全是的!”
于是那船长,戴着他雪白的手套,穿着笔挺的海军制服,皮鞋咯咯咯的,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了,他到上舱去了,竟没有下来一下看看他们。那么干净地来了,又干净地走掉了。
她心想:谢天谢地,大概这就算查过了吧?
停了一刻的工夫,听见船头怒吼了一声,船要开了,先把一个信。
接着那些机器发脾气一样,空咚空咚地响起来,铁链子哗啦哗啦的声音。
船,慢慢地离开了黄浦江。
船到了东海,奔至黄海,进入渤海,一路汹涌澎湃,翻腾摇摆,好不威势。
她第一次感到海船的派头,海船的威力,它与凶猛的海涛针锋相对地搏斗,不顾一切地向前直撞。
船上的家属大多数都呕吐、昏迷,身旁这位大嫂更甚。她不能动弹,也不能吃饭,喝一口水马上又吐掉了。从离开黄浦江,她就一直昏睡着。她的孩子,全靠建明来帮她照看了。
她帮孩子洗脸,喂他吃饭,招呼他拉屎拉尿,她比一个保姆更精心。
两天两晚之后,船到了秦皇岛,她们一起上岸。
大嫂去北平,她往东北,她们分手了。
大嫂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不放,一定要她去馆子里吃一餐饺子,她还说:“俺不碰上你,俺孩子小命都没了。”
“你好好一个人走吧,去找孩子的爸吧!出门人碰到困难,总要帮忙的。”她挣脱大嫂的手,她们匆匆地分别了。
秦皇岛火车站,验了她的身份证,买了一张去锦州的火车票。
火车到得锦州,已是晚上了,下车就打听去阜新的火车票。车站的人说:“没有阜新的车,因前面铁路遭到破坏。”
她心想:这大概就是鲁直说的“拉锯”地区了,危险地区。
买不到票,找一个旅馆住下,明天再说吧。
早上起来,她就提着行李到了车站,一打听,买票还是没有门。
她心里发起急来了。
她在车站东转西转,东看西看,看见一列货车。她就找到一个车站上的人问:“那车是到哪里的呀!怎么停着不走。”
“那列车是去阜新的,因为前面铁路破坏了,停在这里等。”
她心想:那是一列军火车,在这里不会久停。她想着那列车,心跳得不成,想什么法子呢?她看了一下周围,似乎没有人注意她,她就麻着胆子,溜到那列车厢边,赶紧把行李往车厢里丢进去,接着自己也赶紧爬进车厢了。到得车厢一看,那是一车厢子弹,子弹用方方正正的木箱子装着,都紧紧地排在车厢里,但里面并不挤,有好多宽松的余地。
她把行李放下来,自己蹲着,蹲了几十分钟腿子发麻,难以忍受,她想:这要等多久呢?不能这样蹲着了,应该想法坐好。她把行李整整好,就在车厢里靠坐着,这样,就不怕了,随它等好久都使得了。
等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咔咔咔的重皮鞋走过来的声音,那声音由远至近,过来了,她吓得缩作一团,大气也不敢出,心跳得好厉害,心想:不好了,要出事了。那是检查的人来了,怎么办?等了一会儿,又听见铁棍子打在车厢上的声音,啪啪啪地打了一阵,又喊叫了一阵:“车厢里有人吗?有人赶快下来!”
她缩在车厢里,吓得打颤颤,她心里想:要上来检查就糟糕了,她真想求菩萨保佑,千万莫上来检查。她就那么蜷缩着,听着车厢外面的动静。
那些宪兵老爷,都是咋唬得凶,其实比猪还懒。这军火车上,大白天的,有什么油水可捞?他们哪里会一个个车厢去检查?
他们只用铁棍,在每一节车厢上,一路打过去,咋唬一下。然后就咔咔咔地扬长而去。
她听着那声音走远了,其他的声音也消失了。又等了一顿饭的工夫,火车头开始出大气了,听着吱吱吱地响,接着就听见空咚空咚的启动声,接着是大叫了一声,就开始上路了。
她虽然吓出了一身冷汗,但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放心了,她用手抹了额上的汗水,她又把行李整整好,更舒服地坐好。
她想:只要到了阜新,目的就算达到,管它什么“拉锯不拉锯”的。
车一直开到阜新车站才停,但它停在站外,不知什么原因。那车厢离地面蛮高的。她往下看一会儿,把行李丢下去,自己就往下跳。
从车上跳下来,陷进去一个大窟窿,人并没有跌伤,因为那么深的雪,帮了她的忙。
她一跳下来,就急着想跑,赶快逃离开车站,怕人发现她。但哪能跑得动,那些该死的大雪,脚陷进去,好大一会儿工夫才抽得出来,走都走不动,一尺多厚的大雪,只能一步一步地移动,真是急死人了。
但也幸好,因为是寒流太冷,人都躲在屋子里烤火,没有人出来看她。走了不远,她感到从雪地里刮来的风,像小刀子一样在脸上割,痛得受不了,她就索性停下来,打开布袋子,从里面取出洗澡巾,把脑壳包起,耳朵、鼻子、脸,全包严实了,只露着两只眼睛看着走路。
手冻得生痛,她这时记起在上海时,不该把绒手套丢了,因为在上海晴天都要脱棉衣了。真没想到这种地方,这种冷法,这样的大雪,这种恶风,它像在割开人的皮肉,剐你的鼻头那么痛,真是没见过。
在上海时,别人曾告诉她东北很冷,说东北战场上,那些当兵的南方人,把鼻子、耳朵都冻掉了,说在战场上,光鼻子、耳朵都捡得几箩筐的,她当时想那是夸大,而且那是严冬,没想到现在三月底了,还有这么冷,这种冷简直使人受不了。
她走了几步,那双力士鞋,单袜子,完全不管用了,好像她的脚,是泡在冰水里,痛得那个钻心,简直无法走路了,她又停下来,从袋子里寻出两双旧袜子,全部拿出来套在脚上,再走,走出了车站,问县立中学在哪里,还有多远?一个拉马车的人上来说:“远着哪!坐我的车去。”
她脚痛得要命,想坐车去也行,那车要一元钱,她就上了马车,只听叮呤咚隆,没得五分钟就到了。她想:受了骗了。其实,那城从南到北,也不过半里路,火车站吵架,县立中学里都听得清楚。
到达县中,一个年轻的传达说:“洪先生到县政府有事去了,打个电话要他回来!”
那传达打量她好半天说:“您是从上海来的吧?”
她点一下头。心想:他怎么知道?
因为他帮洪先生发过信,汇过款到上海,说上海有个朋友要来,所以他猜准是上海的朋友来了。
那传达挂过电话后说:“马上就来的,你到曾老师屋子里去烤火。”
他把她介绍给那位曾老师。
曾老师,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人长得眉清目秀,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很有一点老师的风度。听说是洪先生的朋友,从上海来的,她很客气,邀她吃花生,又给她倒开水,让座,并说:“这几天洪先生可急了,听说你已从上海动了身,但这几天车又不通,他可不放心了。”
她想:这里的人都知道我要来,略有些脸红。
曾老师说:“这两天寒流,下大雪,你冻坏了吧?”她又嗯了一声。
房子里的大火,把炉子烤得通红,烟筒里发出呜呜的响声,那房子里暖烘烘,很是舒服。
洪先生从县政府奔回来,嘴巴里冒着好大的白气,高兴得说不出话,看到她,嘴巴半天都没收拢,他真像做梦,这人来得好及时,来得好巧,她像插了翅膀,从空中飞来的。
他说:“收到你的信后,我算着你这一两天要来,但火车一下不通了,我正在着急,你怎么来了?”
“我爬军火车来的!”
他听说是爬军火车来的,“哎呀”一声,连说:“不错,不错!”
她看洪先生夸奖她,她腼腆中又带一点骄傲。
他俩只是那么呆呆地互相望着,心里也不知多么高兴,像互相在欣赏什么似的。
话也不知该从哪里起头,到哪里结尾,东一搭、西一搭没完没了地啰嗦下去,把曾老师晾在一边。
曾老师看着他们那一副痴样子,在一边抿着嘴巴笑嘻嘻地说:“这下你放心了,不然天天念叨,快到厨房去要加个菜吧!”
曾老师这一说,提醒了一样,洪顿时脸红了,赶紧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来,去开自己的房门。
洪先生房子里,也是一个大火炉,只是那火暗一些。一进门,他就把火通了一下,又加了煤,那炉子唱歌似的,燃得好欢,烟筒呜呜地响。那火使人感到温暖、快乐。
洪这时才想起她冷,说:“你冷得受不了吧?”
她只“嗯”了一声。
到了这里,心就踏实了,像找到了亲人似的,那么亲切、愉快、舒服,心里也不知有多少话要说,但一时又觉得想不起来了似的,她只感到那么满足。
他们这次的见面,完全不同于在省城的那一次。那时洪先生并不了解她,虽然互相心里是喜欢的,但不敢更进一步地亲近,只有当她从报馆逃走了,国安谈起她的遭遇、她的身世,洪先生才把他思想上的那些障碍抛掉的,他当时说:“她要不走,我会爱她的。”人走了,说也没有用处了。
真是没有想到,一年之后,又走到一起了,而且是由于革命的关系,她想:这莫非又是“前世姻缘”。这姻缘完全是由于革命啊!她想着想着,幸福地叹息了一声。
洪先生说:“我们上街吃去吧!这里加菜难得麻烦!”
她一切都服从他,她已来到了他的身边,他说上街就上街,她没有半点不愿意的。
在街上走着,她只感到那双脚冷得受不了,但她硬顶着,不好意思说。
到了一家饭馆,洪先生看着她问:“你想吃什么?”
“随便!”
“水饺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
她想水饺还要问,这时肚子已经饿得叫了几回了,石头子都能吞两碗下肚了。
洪先生跟堂倌说:“来四十个水饺!”
水饺端来了,她拿起筷子,不声不响的两口一个,一下子吃下二十几个,洪先生看着她那狼吞虎咽的样子,问她:“你很饿了吧?”
她嘴里含着饺子,只点点头,等饺子进去了她才说:“我还是昨晚上在锦州旅馆里吃了一客饭的,快二十个小时了,只急着赶路,肚子也忘记饿了,这时才觉得好饿。”
洪先生看她那么爽快的样子,也微笑了。
吃完饺子,在回来的路上,洪先生见她走路一拐一拐的,说:“你的脚冻坏了吧?”
这一问,她才点了一下头。
回到学校,洪先生从箱子里,翻出一双自己的毛线袜子给她穿。可她的力士鞋,穿不进那厚实的毛线袜子。
洪先生又邀她上街,到一家百货店,买了一双东北的大头皮鞋,回来再穿上毛线袜子,才算解决了严寒的问题。
洪先生告诉她,他是专门留下来等她的,因为地方官绅,已经开始怀疑他和梅村将军了,而且天津和沈阳的报纸,还披露了消息,说梅村将军投匪了。谣言造得好凶,特务已在监视他们了。
梅村将军和南方派来的同志,带着部队,已经到凌源去了。
洪先生说:“我们明天就去凌源,目前处境既危险又紧急。”
他们俩坐在火炉边。洪先生打开了话匣子,谈他怎么通过封锁线,去到解放区找八路军东北民主联军十七旅接头的经过,又谈到发生误会差一点被打死的情景。
他说:八路军不相信我,因为南京八路军办事处撤销了,无法转来组织关系,全凭一张嘴巴讲,情况复杂,是叫人难以相信。本来我通过封锁线找到了八路军十七旅的司令员和政委,见了面,把起义的事和他们谈妥了,约定好在×月×日×时在×地起义。以假打为掩护,把我们接过去。
但事情进行的时候,他们变了卦,假打变成了真打,部队接上了火,我们只好命令撤退。在撤退时,八路的一挺机枪,叭叭叭地对着我打,冰天雪地,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当时真想把心掏出来给他们看啊,不过那是没有用的,因为情况太复杂了,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是难以相信我。
他们打了一阵撤走了,我们挨了一顿打赶快回来,真是冤枉得很。
后来,我向南方组织写了一封信,要求搞关系来,或者派人来,不然就前功尽弃了。后来才派来两个同志,这样事情就好办了……她听着他讲,听得入了神,从心底里对他产生了一种崇敬,她觉得这是一个最值得爱的人了。她又想起国安曾经说过洪先生是最好的好人的话了,那个好,大概就是指的革命的意思吧!
她和他坐在这火炉边,她心潮起伏,想着这次从上海来到洪先生身边,又将要同他一道参加革命,一同去到解放区,很快就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了,她心里充满了喜悦。
他一边烤火,一边又说,梅村将军说我三十岁了,应该成家立业了,他说要帮我介绍一个东北女子,我当时拒绝了他,并把你要从上海来的事告诉了他,他说:“你有对象,那好,来了就结婚。”
洪先生说完这句话,看着她的脸。
她反问了他一句:“梅村将军的意思,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啊!”
这句反问,使他心里更有了底,洪先生说:“你来了,我当然希望结婚!”
他说完又看着她,她没有说什么,他们想到一起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的希望是结婚,当然也是她的希望了。
她想:在上海时心中就有预感,洪先生是爱自己的,果然是这样,她感到幸福和甜蜜。
她一下子感到好热,脸红了,心跳了,陶醉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幻想中……夜深了,一天的疲劳,虽然被到了目的地的喜悦心情驱散了,但喜悦之后,兴奋之后,也更加感到疲劳,她接连地打了几个哈欠,她站起来,要到曾老师那里去睡觉了。
她站起时,他也站起来了,他把自己的温暖的大手伸过来,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边拉,那手多么有力、坚定,它像一股热流冲向她,她反过来,拥抱了他,他们互相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的,拥抱,亲吻。
他们都感到幸福、激动,那些藏在心底里很久的爱,用不着说什么甜蜜的话语来表示,他们互相体会得到的。
那是一种力量,在吸引对方,那种爱也是因为对革命的向往,是志同道合。
她这时又想起在抗日青年先锋队读的一篇小说《一个女人翻身的故事》,那也是讲的一个女人,冲破封建枷锁,与她的革命情侣一同参加革命的故事。
第二天早上,雪停止了,风也停止了,太阳在白云中间露出了笑脸,天空和大地,都是白皑皑的。
她和洪先生都把自己的行李搬上了马车,他们挤坐在一起。车轮碾着大地坚硬的冰凌,咯吱咯吱作响,马车一路叮呤咚隆地向前直奔,使他们陶醉……他们之间是那样真诚、自然、融洽,亲昵得似乎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没有一点虚伪和做作。
洪先生说:“唉!恨我们认识太晚,使你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在省城你要不逃走,我们多好呀!”
她平常对于别人的同情是有反感的,但这是他说的,她没有作声,不过她还是说了一句:“没有那些苦,我们也不会走到一起的,更不会有今天了!”
他似乎也同意她的看法,觉得对。
到了车站,洪先生说不能直接坐车去凌源,说怕有特务暗算,先去沈阳,从沈阳再转凌源,那样安全些。
她完全服从他的安排,她从到他身边第一个时辰起,她似乎把一切都交给他了,她信赖他、崇敬他、爱他。
到了沈阳,他们下车,各背了一个行李,绕着车站走了一圈,找到一个很蹩脚的旅馆,住下来了,他说:“先在这里住一天再走吧!”
这一天,他们到沈阳街上去溜达,他一出得门,嘴巴不歇气,满腔热忱地讲开了革命道理,从资本主义、帝国主义,讲到社会主义革命,讲到共产主义理想世界的实现。
她听着他讲,听得入了迷,那沈阳街上的花花世界,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后来,他们专寻那些小街小巷走,为了清静。一边走,一边讲,他继续讲下去,她也继续听下去,他越讲越兴奋,她越听越入迷,就那么走呀,讲呀,她完全被迷住了,什么也不关心。
走过一条三岔路口,那里有两辆大车,装着又大又红的苹果,那卖苹果的小贩,放开喉咙在喊:“嗨!大苹果,大苹果,又甜又脆的香苹果!嗨!买来!买来!”
这一吆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大的苹果,更不知是什么滋味了,她就说:“买两个苹果吃吧!”
洪先生要她去挑选,她就选了两个顶大的通红的。她拿在手里很是高兴,用小手巾擦一下,就咔嚓咔嚓咬来吃。她觉得这苹果比她想象的差远了,这东西只好看,吃起来不如南方的桃子、李子甜脆,更比不上橘子柚子了。
他们吃着、品味着,说有点像那半生不熟的红薯味。
从此,他们对苹果的印象不好了,都说:“只是外表好看,并不好吃。”他们哪里懂得这种苹果叫“糠苹果”,只有外地人才会上当去买。
他们回到旅馆休息时,他还向她讲理论。他说:“你参加革命要懂得理论,才能克服盲目性,增强自觉性,不但要解放自己,还要把自己培养成一个为妇女解放奋斗的战士!”
洪先生理论书读得多,他讲起理论来,是那么自然,头头是道。
在她的一生中,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在她单纯的内心世界里,为洪先生塑起了一个崇高的偶像,那偶像又高尚,又辉煌。
他们到凌源的路上,整整走了三天,这三天,好比一次旅行结婚。
在沈阳那个繁华的大城市,他们住了一个蹩脚的旅馆,那房子里有一个土炕,一扇便门,实在只算得一个客栈了,不过总算还有一点规矩。
他们到凌源车站的那一晚,条件就更糟了,那里只有一个客栈,客栈里已挤得莫想插足了。只好住在客栈门前的一个木棚子里,那棚子里的地上,堆着一些高粱和谷子的秤秤,店老板就安排人们在这堆秆秆上休息。
好大一堆人,大家挤着,挤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谁也管不了那许多,好像有这么个棚子,还有那些高粱和谷子的杆杆垫着睡觉,已经很不错了,比起露天来,舒服多了。
她和洪先生,也是这么想的,只要有一个窝棚,在人世间,他们也感到甜蜜和幸福。
投奔
韩梅村将军与国民党东北战区司令官杜聿明是黄埔军校同学,又是他多年的老部下。
抗战胜利之后,杜聿明将军看着这个过去的老同学、老部下,还过得像普通老百姓一样,带着太太拖着一大群孩子,清贫得不得了。
杜聿明想帮他一把,就委派他担任了东北阜新市市长,兼任保安司令、接收大员。
梅村将军初到阜新,只见满目凄凉。东北人民被日寇统治了十四年,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青年人连自己是中国人都不知道,还自认为是满洲国的“良民”。
他决心在阜新这块地方为民造福。
他把接收来的伪满政府财产,连同一部自己乘坐小车都卖掉,换成现金,又在社会上召集进步人士,在阜新办起了中学、小学、幼儿园和救济院。
他看到国民党越来越腐败无能,只知道发国难财,欺压人民,他又感到国家前途十分渺茫。
他偷偷读了一些马列的书,认为只有共产党才能解救中国,他开始秘密寻找共产党,迫切希望投奔共产党。
他把自己的心事透露给一个湖南华容老乡,叫杨明清,是阜新市政府的主任秘书。杨明清想起了一位洪先生,他在湖南第一师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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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时的同学,说洪先生很可能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
杨明清写了一封信给洪先生,将梅村将军的详情告知,希望洪先生能帮他们与共产党联系。
1946年秋,洪先生受当时湖南地下党省工委书记周礼的委派,奔赴东北阜新,开始与梅村将军共同策划起义 ……梅村将军,一个四十岁刚出头的人,由于多年的戎马生活,脸上已有了一些皱纹。人长得高高瘦瘦,眉清目秀,身穿一套普通的布军服,要不是穿着军服,根本不像个军人,更不像个将军了,倒像是个和善可亲的读书人。
他的办公室,设在一栋普通的民房里。一间房子并不大,里面烧着一个烤火的炉子。靠窗户的地方,摆一张三屉条桌,一把靠背椅子。旁边一个骨牌凳子,再也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了。
洪先生领着她进了这间房子,介绍她认识梅村将军。
梅村将军马上站起来,满面笑容地伸出手来握手,并让出自己坐着的靠背椅子来,请她坐,又邀洪先生坐了那张骨牌凳子,他自己站着说话。他说:“好呀!你是从上海来的,上海人民对‘国大代’有什么反应?”
他问了这句话,看着她的反应。
她脸红了一阵,似乎一下答不上来,因为平日从没注意过这件事。但她在心里琢磨着“国大代”。在上海时,有一天鲁直先生不去上班,说那天上午是听报告,说国大代的事情,鲁直说:“又臭又长,王母娘的裹脚,懒得去听!”
于是她想:“国大代”不相干!人民有什么反应?我也是人民呀,“国大代”有什么相干?这一想:她觉得有了,就说:“人民不关心‘国大代’,因为那是与他们不相干的事!”
梅村将军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是的!是的!不相干!对!”
“金潮呢?”
“金潮!”她被问得又答不上来,但她终究从上海来的,她在黄专员家做女佣时,他的三姨太太徐小凤,不是总夹着皮包去抢购金条吗?他们在做逃往美国的准备,还托鲁直先生帮他找了言先生教英语。
这一想,她心里又有了。
她说:“国民党嘴巴里讲三个月、六个月,要消灭共产党,实际上他们心里怕得要死,尤其是那些高级官员和那些官商们,都做着往国外逃的准备,所以抢购金条,金潮就是这些人搞的!”
梅村将军听罢又笑了起来。
他们从阜新来的第三天,梅村将军跟洪先生说:要他们举行婚礼。
洪先生把这个话告诉了建明。
建明说:“不搞那套仪式吧!结婚就结婚是了,还要别人来承认我们吗?”
洪先生很高兴,他说:“我正在为难呢!因为举行婚礼,就要请客,那些团长、营长、连长都得要请。目前正在与十七旅活动起义的事,怕别人怀疑,你又是从上海来的。”
她也笑起来,觉得读书读得多的人,总不能脱俗罢?
他又说:“我们这样决定了,要有人问起这件事,我们都说在上海的时候已结过婚了。”
他们住在司令部里,那是一栋大公馆,共住三家。梅村将军住里面两间和堂屋,他们和南方组织派来的另一对夫妇,住前面两个耳房里。
梅村将军的夫人,一位三十二岁的夫人,已经有了六个儿子,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三岁,第七个孩子又快要降生了。
她每天穿一件阴丹士林布旗袍,头上一块方纱巾,包着那些头发,免得做事的时候又要顾及头发。脸色像有些苍白,她常擦一点胭脂,想显出点红润来。
他们家没有请保姆,只有警卫员帮助家里买菜。那位夫人,每天做八个人的饭菜,还要洗衣服,搞卫生。
他们家每天都吃合菜,红高粱米饭,没有半点特殊的。
那菜,每餐都是豆腐、粉丝、大白菜、土豆,再放少量的肉,煮成一锅。
那不满三岁的老六,看着菜锅子上了桌,凭着自己的力气,踩着凳子爬上桌,扑在桌子上,侧着头,对准那只锅子东看西看,看准了一块肉,用他的小手去拈了,放在自己嘴里,有滋有味地嚼。
老三告状了:“妈!妈!老六又在上桌拈菜锅里的肉吃。”妈妈在厨下,挺着个大肚子来了。啪的一巴掌打在老六头上,也不多唠叨。
她每天学着炒土豆。南方人喜欢炒,不喜欢炖着吃。那土豆淀粉多,每餐炒土豆,都要粘锅,有时粘着一大块锅巴,铲都铲不脱,有时还烧煳了。她觉着不好意思把那些烧煳的锅巴给别人吃,自己就吃了。经常的一个人嘎嘣嘎嘣地吃。她很高兴,她看看自己的胳膊比原来粗了,身体的各个部位也都有些长进。
她说:“红高粱米比大米营养,土豆也是很营养的,把人都吃胖了。”
南方组织派来的老周,他二十三岁,一口湖南宁乡话,看起来满面书生气,其实是一个坚强的战士。
他来了之后,承担解放区和白区接通关系的任务,由他通过封锁线,到解放区要求十七旅派部队来接梅部起义。时间非常紧迫,不容拖延。
老周通过封锁线时,化装一个东北农民,又是小商贩的样子,穿一套东北农民的烂棉裤,腿子上扎着绑带,一双东北大头鞋子,胡子留起来。一双手拢在袖筒里,腋下还夹一根打狗棍子。样子是蛮像的了。但是一开口讲话,可就漏馅了,叽里呱啦的,别人一句也听不懂。在封锁线上,被解放区的人抓住,以为是日本特务,但他带了梅村将军司令部发的特别通行证。
他终于找着十七旅的政委和司令员了,要求他们赶快派部队去接梅部起义,说情况很危急了。
梅村将军虽是东北战区司令杜将军的黄埔同学,是老同事老搭档,但现在的东北战场,已是火烧眉尖的时候,而且沈阳、天津都有报载梅村将军准备投奔共匪的消息,那消息虽不太确实,在白区已引起轰动了。
十七旅的头头们,决定派作战科长戴平同志前往梅村将军的司令部。戴平来了,住在洪先生的炕上,洪先生详尽地向戴平介绍了梅村将军起义的思想基础,他的马列主义水平,以及他的作风为人和他的家庭。
戴平三十来岁,中等个子,一副精明干练富有作战经验的样子。戴平来之后,建明负责料理他的生活,送茶送水、洗衣服等,她觉着来了一个比亲人还要亲的人。
戴平穿着洪先生的一套黄色咔叽布中山服,在梅村将军的司令部进进出出。他在此停留了一个多星期。
后来又派来一个侦察班,一共四人,一起挤在洪先生的炕上睡,他们是来察看环境与军事力量的。侦察班是些老八路了吧?都有一副侦察人员的眼睛。
好容易挨到4月30号,这天和往常一样,街上还是原来的样子,农民担着大白菜、大葱、土豆进城来卖。那几副枣糕摊子,也跟平常日子一样,热热闹闹,枣糕是金黄的小米糕掺进一颗颗大红枣子做的,发出一阵阵香味,热气腾腾。那些卖菜的农民,早上买一角钱枣糕,端在手里,一口一口地啃着,有滋有味地看着,享受着。至于什么时候八路会来,他们没有听到消息,也不担惊受怕。
那些本不景气的百货、南货、布店里,没有什么货物,冷冷清清,死气沉沉,那些小小老板们,缩头缩脑、无精打采,只是每天开门,又关上门,今天也没有两样。
这一天,司令部的大门口,筑起了“防御工事”,带来了一点“战争”的气氛。
这时,司令部隔壁那个便衣大队的特务们也在紧张地出出进进。他们贼头鼠脑,唧唧哝哝,鬼鬼祟祟,戴着墨镜,观察着来往的行人,尖着两只耳朵,想探听一点风声,他们是国民党嫡系派来监视梅村将军的。
八路离城只有三十华里了。三十华里,够近的了,只要想来,那些飞毛腿,两个小时就到了。
特务们一方面在观察可疑的人,另一方面,也做好了逃的准备。
梅村将军早早地起来,他简单地用过早餐,一个人留在房子里。
桌子上摊开了军事地图,他坐在桌子边仔细地察看那些地图。
梅村将军在房子里来回地踱着,他在想什么呢?他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将军,他打仗,他带兵,似乎从没有这次这样激动的。
大概九点多钟吧,他邀洪先生说:“我们两人出城去看看地形,检查一下通信联络处。”
他们两人各骑一部单车,悠悠闲闲地飘然而去。
他们把“防御工事”又做了一番调整,把铁路沿线的部队,调得更集中了。
吃过晚饭,天渐渐黑下来了,梅村将军心情非常激动,但他镇静着自己,准备指挥好这场战斗。
洪先生也坐在桌子旁边,沉着脸,很严肃又很紧张的样子。
梅村将军在房子里来回地踱着。
两个人都不作声,好像是一个母亲在期待着婴儿的诞生。
时间终于过去了。
晚上九点整。
“叭”的一声,枪响了,两对眼睛同时闪出了喜悦的光辉,他们俩对笑了,同时说出一句话“打响了!”
这是约定的信号枪声,说明八路军的十七旅就要进城了。
梅村将军用一只激动得发抖的手,抓起桌子上的电话机,大声地喊:“喂!西门的(因为约定八路军从西门进)!撤回来!撤回来!……”
梅村将军站在桌子边电话机旁,电话响个不停:“喂!喂!我是县党部!梅村将军吗?八路!八路!进城了!怎么办?请支援!……”
梅村将军说:“我们也被包围了!没有一点办法啊……”
“喂!喂!要司令部!要梅村将军的司令部!……八路进城了……怎么办?……怎么办?”
“喂!我是公安局!……”
“喂!喂!……我是银行……”
“喂!……喂……我是救济总署……”
梅村将军千篇一律地回答他们:“毫无办法,我们完了!……被包围了……”
梅村将军不再和他们啰嗦,他集中精力把几个碉堡里的兵力,全部调到司令部的防卫工事里。
八路冲进城后,直线向司令部扑来,防卫工事里的弟兄们都做好了“保卫”司令部的准备。紧急关头,洪先生拿着一支手枪,从梅村将军身边冲出去,大声喊:“司令的命令!不准开枪!谁开枪就枪毙谁!”
没有开枪,那些步枪、卡宾枪,全部架在“防御工事”的沙袋上,没有枪声,枪没有开啊!
八路涌进了司令部,人浪淹没了一切。
八路的十七旅司令员来了,他是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一张饱经战火和风霜的紫铜色的脸,两只闪闪发光的大眼睛,他穿一套灰布军装,扎着绑腿、布鞋、布袜子,腰上扎一根皮带,大步地奔进司令部。
进门就大喊:“梅村将军在哪里?”
梅村将军从房子里冲出去,他们紧紧地抱住。他们拥抱了有五分钟,才互相松开对方,互相对看着。
认识吗?不认识!
但他们像两个失散了多年的亲兄弟,找着了。
眼泪,同时流出来。激动的泪!喜悦的泪!
流吧!流吧!在这种时刻,他们是不会吝惜这珍贵的东西的。
将军的部下,一个个全愣着。怪事了,司令什么时候通了八路的?他们那样亲密,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将军走到院子里,面向着自己的弟兄们,他的神态有些疲惫,那些蒙在鼓里的人们,一个个都用疑惑的眼睛看着他。
他说:“我对蒋介石国民党的法西斯统治,早已深恶痛绝,他们腐败无能,坚持与人民为敌。现在,我已回到人民的行列,希望全体官兵,同我一道,走向光明!我宣布!我们这是‘五一’起义!”
八路军同志马上鼓掌,表示欢迎,并高呼口号:“中国共产党万岁!”
啊!多么好听的声音,她第一次听到,心脏马上紧了一下,眼泪滚出来。
东方已经发白。
街上所有的铺门,还是紧闭着。人大概是醒来了的,或许根本都没有睡的吧?只是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听着动静罢了。
一辆美国卡车,上面写着“救济总署”,开到了司令部门前,上面装了一些蛋黄粉、花布、鱼肝油和“东北流通卷”。驾驶员是一个八路战士。
她和洪先生爬上去了,几个南方组织派来的同志爬上去了。
梅村将军护着他临产的夫人坐在驾驶室。人货混装着,向解放区开去。
到达一个碉堡的时候,意外的情况发生了,有个将军的忠诚部下,从碉堡里射出了子弹,他带领一连人,埋伏在这里,想“搭救”将军,想劫回卡车,阻挡八路。
这个倒忙帮得好险,差一点要了司令的命,一颗没长眼睛的子弹,穿透了司令的军帽。车停了,人都从车上下来,进入战壕,步行过去。将军搀着他的夫人,在战壕里,一步一步地艰难走着。
八路的两挺机枪,对着那碉堡,哒哒哒连珠炮似的放呀放,放了一阵子,喊他们投降。
车子继续往前开,终于进入解放区了!
这一天,天空没有一丝丝的云彩,太阳高高兴兴地升起来了。
一片沙窝子土壤,看不到一根青草,看不见一丝绿荫,只有许多穷困的农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今天,都是面带笑容,熙熙攘攘的,向一个方向走动着,走动着。
她想:那些人干什么去呢?
王爷府的门前,一大块空坪,以前是喇嘛们跳大神的地方。今天,那里搭了一个临时舞台。扯起一长条大红布横幅,写着“庆祝国际五一劳动节”。
这个节很新鲜,她第一次晓得。
那里挤满了人,有一些穿灰布军装的男女,在那里忙乎着。
台上,中间挂了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彩色画像。那么大,那么光辉,那么慈祥,那么亲切。她是第一次看见这些救命恩人的画像。她心里在默念:毛主席啊,毛主席。眼泪又流出来,心脏在紧缩着。视线模糊了,她太兴奋了。
她像在做梦,日夜想念的解放区,终于见到了。
那些老少男人们,都带了烟杆烟袋,一个劲地吧嗒吧嗒,吸着烟,耐心地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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