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才家事(1 / 1)
每一种文化都孕育了才华横溢的名门望族,如德国的巴赫家族、瑞士的伯努利家族、英国的达尔文家族和赫胥黎家族、印度的泰戈尔家族、俄国的托尔斯泰家族。然而,即使这些家族中杰出人物不少,家族中广受认可的天才也只有一位: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丹尼尔·伯努利(Daniel Bernoulli)、查尔斯·达尔文、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列夫·托尔斯泰。
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 Vasari)在《艺苑名人传》(Lives of the Artists)中指出,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大多数著名艺术家的父辈都缺乏创作细胞——列奥纳多·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提香的父亲分别是法律公证员、钱庄掌柜、议员——天才头脑并非传家宝,不能世代相传。在《遗传的天才》中,高尔顿通过论证才华(talent)似乎能部分遗传,且在英国法官身上尤为明显,无意间说明了天才(genius)无法遗传。天才名册上,每个伟大的姓氏只会出现一次:莎士比亚、贝尼尼、牛顿、贝多芬、法拉第、拜伦、高斯、塞尚、爱因斯坦。天才的子嗣似乎无法成为天才。
然而,一个创造力超群的家族中,可能出现多个天才。达尔文家族人人皆知——查尔斯·达尔文的祖父伊拉斯谟斯·达尔文是医学家、生物学家、作家,外祖父约西亚·韦奇伍德(Josiah Wedgwood)是瓷器大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家族也是如此——父方的斯蒂芬家族中,学者、作家不胜枚举,其中属她的父亲、《国家人物传记大辞典》(The 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的创始主编莱斯利·斯蒂芬(Leslie Stephen)最负盛名;母方则有摄影师朱丽亚·玛格丽特·卡梅隆(Julia Margaret Cameron)。了解泰戈尔家族的人则较少——诗人泰戈尔是孟加拉宗教领袖代温德拉纳特·泰戈尔(Debendranath Tagore)之子,是印度首位工业企业家德瓦尔伽纳特·泰戈尔(Dwarkanath Tagore)之孙。
因此,尽管遗传与非凡的创造力之间的确存在某种关系,但两者的关联程度仍未有定论。同样,环境因素、家长的熏陶或是冷落都可能与天才的成长挂钩。
值得注意的是,不少天才早年丧亲。1978年,心理学家J. M. 艾森斯塔特调查了699位著名历史人物,发现10岁前丧父或丧母的人占25%, 15岁前的占34.5%, 20岁前的占45%, 26岁前的占52%,超过半数。10岁前丧父或丧母的包括:J. S. 巴赫、罗伯特·玻义耳(Robert Boyle)、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但丁、达尔文、安东尼·拉瓦锡(Antoine Lavoisier)、米开朗琪罗、
牛顿、彼得·保罗·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
托尔斯泰、理查德·瓦格纳、奥逊·威尔斯(Orson Welles)。20岁前丧父或丧母的包括: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贝多芬、玛丽·居里、汉弗里·戴维(Humphry Davy)、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罗伯特·胡克(Robert Hooke)、维克多·雨果、奥古斯特·凯库勒(August Kekul敧)、泰戈尔、马克·吐温、弗吉尼亚·伍尔夫。当然,由于无法结合同时期总人口的死亡率来观察上述数据,我们难以断定丧亲和天才的关系。近些年,此类预期寿命估算成为可能后,研究也仅基于20世纪早期的数据。例如,1953年,安妮·罗伊针对美国杰出科学家开展调查,结果表明,15岁前丧母或父母双亡的比例为26%,是总人口比例(8%)的三倍左右,其相对频率与少年犯或有自杀倾向的抑郁症患者大致相同。
面对这些数据,人们不禁疑惑:同样是经历丧亲之痛,为什么有些儿童变得更加坚强,另一些则变得软弱畏缩,甚至走向毁灭?1895年,伦道夫·丘吉尔(Randolph Churchill)在痛苦中撒手人寰,21岁丧父的温斯顿·丘吉尔曾这样说:
孤独的小树一旦开始成长,定能枝繁叶茂;永失父亲关怀的男孩,只要避开青年时期的危险,就往往能具备独立、创新的思想,得以疗愈早年的怆痛。
1895年,母亲的早逝导致弗吉尼亚·伍尔夫第一次精神崩溃,此后她与父亲关系恶化,父女二人痛苦不堪。1904年,父亲辞世,伍尔夫再度精神崩溃。在决定伍尔夫思想性格的这几年里,她成为职业作家,而不是陷入绝望、才思枯竭,或者更糟。是什么让她从丧亲之痛中恢复过来,哪怕这恢复只持续了一段时间?
毋庸置疑,个中缘由十分复杂,不同的个体有不同的原因,与丧亲时的心智水平、客观境遇有关。达尔文在自传中写道,母亲去世时他只有8岁,还不懂事;居里夫人丧母时与达尔文年纪相仿,但根据她的自传,母亲的死让她堕入抑郁的深渊。早年丧亲必定会引发一系列矛盾的情感,或焦虑或愤怒,一方面是自我保护和对安全感的渴望,另一方面是自我标榜和对关爱的向往。但是,为什么有时早年的丧亲之痛反而会激发创造力,甚至铸就天才呢?
心理学家给出了许多解释。一种解释认为,社会剥夺了至亲的生命,创造性成就、青年犯罪与自杀都是对社会表达不满的回应。个体通过创造性成就,批判或抨击现存的社会信条和社会风俗,从而开辟出一条独立自主、标新立异的道路,拒绝遵守社会的规章制度。另一种解释则认为,至亲与世长辞,惨遭遗弃的孩子不禁感到孤独、悲伤、愧疚,找不到自我价值,创造性成就为他们提供了发泄情感的窗口,挽救他们于自我毁灭的崖边。还有一种解释是,创造性成就能带来鲜花和掌声,也能带来威望与权力,得势的丧亲者能对身边的人进行操纵和支配,从而感到命运在握,自我保护得以实现,不必遭受更多的打击。
精神病学家、精神分析师卡伦·霍妮(Karen Horney)提出,早年丧亲的可能反应有三种基本目的:一是为了接近人群,个体从周围汲取关爱和赞同,受到敬佩和保护,友善的小达尔文就是如此;二是为了疏远人群,个体脱离社会,力求独立、自足、完美,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正如爱因斯坦用“放肆无礼”形容年轻的自己;三是为了对抗人群,个体渴求权力、威望和支配地位,恶意利用他人,易怒的牛顿无疑就是这样,或许达·芬奇也是。心理学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Mihaly Csikszentmihalyi)开展了一项关于创造力的研究,基于20世纪90年代对近百位创造者(其中12人是诺贝尔奖得主)进行的采访,他总结道:
让-保罗·萨特有一句格言:“父亲能赠予儿子最好的礼物就是英年早逝。”尽管创造者成人后往往能从早年丧亲的阴影里走出来,但萨特的话仍有夸大的成分。气氛温馨、催人奋进的家庭案例实在太多了,所以我们不能断言苦难或矛盾才是释放创造渴望的必要条件。事实上,创造者度过的童年生活,不是无忧无虑、顺风顺水,就是极度困苦、荆棘满布,空缺的反而是绝大部分中间地带。
然而,其他调查则显示,逆境中成长的卓越创造者占绝大多数。1962年,心理学家戈泽尔夫妇(Victor and Mildred Goertzel)发表了一项名为“名人摇篮”(Cradles of Eminence)的研究,调查400位杰出历史人物后发现,来自破碎家庭、曾遭父母冷落的占到75%,有生理缺陷的超过四分之一。不久后,戈泽尔夫妇又调查了20世纪的300位杰出人物,发现家庭背景极差的比例更高,占85%,其中小说家和剧作家比例最高(89%),科学家比例最低(56%)。同样,相比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家境贫寒、肢体残疾的文学奖获得者更多。R. 奥赫赛(R. Ochse)在研究天才的决定因素时写道:“从数据出发,推测创造者的童年时期总是贫困、痛苦的,似乎并不过分。”
丧父丧母、遭遇冷落、家教严苛,亲人反目、饥寒交迫、备受凌虐,被过度保护、孤独寂寞、患得患失,丑陋、畸形、残疾,许多人面对的难关还不止一道。
心思细腻的小说家记载童年轶事时,免不了要添油加醋,但这些作品往往更加令人确信逆境成就天才。查尔斯·狄更斯的童年弥漫着愁云惨雾。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8岁丧母,12岁时丧父,父母皆死于肺结核,他回忆道:
如果我不是个爱读书的孩子,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完成了作业,我没事可做,只能呆坐着望向病房,那可恶的寂静穿过紧闭的房门,冷冷地笼罩在我伤痕累累的心上。我想我会发疯的,以一种徒劳的、幼稚的方式。我常哭着入睡,睡得很沉。
安东·契诃夫的童年记忆令人痛心,虽然那对他的创作事业十分有利。他的父亲出生于农奴家庭,后来开了杂货店,生意惨淡。契诃夫写道:“独裁和谎言毁了我的童年,回想起来,我感到恶心和恐惧。”
我记得,我才5岁时父亲就开始管教我,说得难听点就是打我。他用鞭子抽我,扇我耳光,打我的头。每天早上一醒来,我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今天我会挨打吗?”父亲禁止我玩游戏,也不准嬉闹喧哗。
人们容易得出这样的观点:矛盾丛生的逆境也好,亲情满溢的顺境也好,总之天才是在极端的童年环境里培养出来的,超群的创造力必然出自异常饱满的情感。然而,只有一部分天才的家庭环境证实了这一结论,事实比想象的更加复杂。
一边是极端的逆境——达·芬奇在襁褓中就惨遭遗弃,父母几乎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父亲只为达·芬奇做过一件影响深远的事,就是把年轻的他介绍进了艺术家安德烈·德尔·韦罗基奥(Andrea del Verrocchio)的工作室。另一边是极端的顺境——莫扎特从出生到二十出头,每分每秒都享受着父亲、母亲和姐姐的百般呵护。他接受父亲全天候的指导与培养,天性从未受到压制,演奏水平不断提升。然而,米哈里·契克森米哈在研究中提到,爱因斯坦的直系亲属既没有无视他,也没有鼓励他,因此他度过了平凡的童年。少年爱因斯坦十分热爱数学和理论物理学,对此,父母和近亲并未恶意反对,也没有热情支持,支持他的只有家族之外的朋友。举例来说,爱因斯坦的父亲是商人兼工程师,他从未收到过爱因斯坦写的关于物理的信件。
仅将天才分为“顺境中成长”和“逆境中成长”两类不够严谨,顺与逆之间存在一种张力、一种矛盾,天才的创造力似乎就诞生于其间。
4.画像:莫扎特一家,约翰·尼波姆克·德拉·克罗齐,1780—1781年。从左至右为:玛利亚·安娜·莫扎特(南妮尔)、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利奥波德·莫扎特;椭圆画像为莫扎特已故的母亲安娜·玛利亚
简单来讲,小达·芬奇的确无福享受父母的关爱与教导,正因如此,他比常人更加自由,能够独自探索芬奇镇和佛罗伦萨,在艺术和科学的世界里遨游。在父亲严密的监管下,莫扎特长大后成为优秀的音乐演奏师,但他确实难以自主自立;二十多岁时,他挣脱了父亲的管束,才真正圆了作曲家的梦。爱因斯坦的家庭关系并不亲密,父母为他挑选的学校、父母认可的传统社会价值观他都不屑一顾,而正是这种叛逆精神赋予了他底气和自信,帮助他实现了物理界的革命性转变,从而颠覆了人类对光、空间和时间的理解。
支持是一种社会行为,从支持的角度重新审视家庭、友人和天才之间的关系时,新的问题出现了:激发非凡创造力的,是社交还是独处?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在回忆录中写道:交谈充实心灵,但独处才是天才的学校——显然大多数天才都表示赞同。即使他人的建议对激发灵感再有用,最棒的主意也总是在独处时闪现。剑桥三一学院的教堂里,伫立着牛顿的塑像,威廉·华兹华斯(Willam Wordsworth)在《序曲》(Prelude)中歌颂道:“大理石幻化成一个灵魂,永远孤独地航行在陌生的思想海洋。”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虽深知发明必须考虑社会需求和适销性,仍这样说道:“思考最好在独处时。”皮埃尔·居里年轻时,在日记(由玛丽·居里公布)中写道:
每当思绪之轮开始缓慢转动,我都会尝试加速,想变成一台回转仪或是一个陀螺,只要达到足够快的速度,不管周围发生什么事,我都能聚精会神地思考。但这时,最平凡琐碎的事物,包括一个词语、一个故事、一张报纸、一次拜访,都会打断我,推迟甚至无限期延长这一时刻的到来。
瓦格纳说:“孤立状态和彻底的孤独是我唯一的安慰,也是我的救赎。”拜伦指出:“社交对任何思想成果都是有害的。”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的诗歌《忽必烈汗》(Kubla Khan)因梦而生,他责怪“一个从波尔洛克(Porlock)来出差的人”妨碍了他的创作。奈保尔(V. S. Naipaul)认为:“文章来自作者最隐秘的深处,连作者自己都不知道这深处在哪里。因此,创作充满魅力。”
天才成人后偏爱独处的例子很多,而奥赫赛的研究表明,他们童年时也是如此。他写道:“关于创造者的文献中,有另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社交隔离与孤独。”
许多创造者曾被其他孩子孤立,原因有很多:家教严厉、身体欠佳、经常搬迁、天生内向,或没有兄弟姐妹。无论是因为什么,他们童年时总是独自活动。
以康拉德为例,他是独子,身为爱国者的父亲在他4岁时被放逐到气候恶劣的俄罗斯北部,他和母亲被迫离开了祖国波兰,随后他的父母接连去世。就算是非常热爱在公众面前表演的小莫扎特,也有独处的时候。父亲利奥波德记道:1765年,9岁的莫扎特随家人出游,姐姐南妮尔因发烧卧床不起,命悬一线,父母在一旁焦急地照看她,而小莫扎特却在隔壁房间弹奏音乐,自娱自乐。
因此,尽管许多机构(特别是商业企业)提倡集思广益,崇尚“头脑风暴”,天才却往往不爱团队合作。在任何群体中,天才都显得格格不入。无须多说,最伟大的诗歌、小说、画作、音乐,甚至是电影,几乎都是一个人的功劳,所以诺贝尔文学奖几乎都颁发给独立的个人。显然,这一点在科学界并不成立。科学从本质上来说是需要合作的,最近几十年尤其如是。科学界有许多著名的合作伙伴:玛丽·居里与丈夫皮埃尔·居里,威廉·布拉格与其子劳伦斯·布拉格——首先使用X射线分析晶体结构,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与詹姆斯·沃森(James Watson)——发现DNA的双螺旋结构,麦克尔·文屈斯与约翰·查德威克(John Chadwick)——破译米诺斯人使用的线性文字B。但是,大多数受人景仰的科学家都单独发表最重要的成果,如伽利略、牛顿、法拉第、达尔文、爱因斯坦等。
最后,考虑家庭和天才的关系时,也应当考虑伴侣和子女的角色。天才的配偶和子孙纵使出类拔萃、贡献颇多,在后世却总显得微不足道,甚至默默无闻地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百科全书和参考书仅用寥寥数语便能概括他们的生平事迹。达尔文传记的作者詹妮特·布朗(Janet Browne)写道:“达尔文锲而不舍地追求完美,他忠诚的妻子爱玛·韦奇伍德(Emma Wedgwood)像一个耐心的幽灵,始终站在他身后。”她是《物种起源》等作品不可或缺的编辑,帮助丈夫梳理不通顺的语句,并与他探讨其中的观点;达尔文的儿子们也在科学界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天才的配偶和子孙也许注定籍籍无名,他们要是尝试在同一领域取得成就,就愈加不得志,比如爱因斯坦的第一任妻子米列娃·玛丽克(Mileva Maric)和莫扎特的同名次子。爱因斯坦的长子汉斯·阿尔伯特(Hans Albert)则有意避开理论物理学,成为一名液压工程师。无论甘愿与否,他们总是会被拿来和天才做比较。
然而,例外无处不在。玛丽·居里和弗吉尼亚·伍尔夫都因嫁给了创造力超群的杰出人物而备受激励。居里夫人公开承认,与皮埃尔·居里合力前行最大限度地激发了她的潜能,二人共同发现放射性元素镭,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另外,居里夫人的长女与女婿也一起被授予诺贝尔化学奖。相比之下,作家兼记者莱纳德·伍尔夫(Leonard Woolf)对妻子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影响更是至关重要。在她著名的日记中,我们得知莱纳德评论并编辑她的作品时,细致入微,真诚客观。1913年,二人结婚后仅一年,伍尔夫在创作第一本小说时尝试自杀,莱纳德挽救了她的生命。1941年,弗吉尼亚·伍尔夫投河自尽。在最后一封信中,她告诉莱纳德:
我想对你说,我这一辈子的幸福都是你给的,我来不及还。你对我那么有耐心,简直无微不至,好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想说的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有谁能拯救我,那只有你。一切都已离我而去,只有善良的你坚定地留在我身边,我不能继续浪费你的生命了。我想,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两个人。
因此,家庭教养和家庭环境对天才的成长既有积极影响,也有消极影响。温馨的顺境与残酷的逆境都能诞生天才。但是,除了各个年龄段的天才都偏爱独处以外,这些影响并不能一概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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