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朔云边月满西山(1 / 1)
秋高气爽。
官道上,军队行进途中,烟尘滚滚。
部队官兵军容整肃,步伐整齐,虽然在太阳底下行进了近三个时辰,众人都有些倦意,但是,迈出的步子仍旧坚定有力,士兵们也仍然挺直腰板,丝毫没有任何的萎靡困乏的迹象。
军队前面,易字大旗迎风招展。
这支军队是驻守黄州的易家军,是梦华王朝最为军纪整肃,骁勇善战的军队。易家军百战未尝一败,是梦华朝,甚至是敌国人口口相传的神话。信国与梦华朝划江而治之后,一直蠢蠢欲动,想要渡江以统一江山。但是,每一次都是大败而归。无论在庙堂,还是在百姓心中,他们都把易家军当做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的守护者,当做梦华重回盛世的希望,梦想着易家军有一日带着他们收复故土,回到魂牵梦绕的中原。
易家军军纪甚严,对百姓秋毫无犯。与其他部队贪污腐化,军力衰弱成为鲜明的对比。
但是,此刻,易家军不是奔赴疆场,而是在得胜后,把国土突进三百里之后,又必须重回驻地!
夏初,信国举兵来犯。梦华朝天佑帝下旨让易锋抵御信国,守卫国土。接连的几场大仗,易家军连连取胜,民心大振,信国大受挫折,铩羽而归。易锋上书,请求带兵北上收复故土。可是,天佑帝接连的动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先是告诉易锋,要求军队保持克制,不可以急功近利,冒险前进,之后又急忙派人与信国谈和。易锋几次上书陈明信国不可信,和谈不可为,要求北上收复失地,但是都被天佑帝置之不理,甚至天佑帝一度消减了易锋军队粮草的配给。和谈已成,粮草未足,易锋一声长叹,只得回军,放弃了手足士兵鲜血染红的国土。
回军的路上,易锋痼疾又犯,头痛欲裂,如针刺般痛楚不断的袭击着这位在血雨腥风的沙场上百战百胜的将军。
将士也是知道他是急火攻心,建议军队缓慢前进,但是易锋顾及易家军已经是孤军在阵地上,粮草未足,怕多停留生变,强忍着痛楚,率军南归。
傍晚时分,易家大军安营扎寨,准备宿营。
易锋的军帐前,不断的有人过来探望。
易辉是初春时分,才从师傅沈子兴的紫竹山庄回到易家军。原来在嘉兴随师父学艺,只能是每年春节前后回家看望祖母父亲。从十二岁到十七岁的五年时间,易辉在父亲身边的时间也仅仅不到一个月。易辉回到易家军后,并非因是主帅之子得到了照顾,纵使是文武双全,也只是被父亲分到了中军统制慕寒星的帐下做了一名普通的士兵,随着士兵一起摸爬滚打。在夏季的战争中,易辉多次立下战功,几次的功勋又被父亲按下不报,后来众将不服,找易锋辩论,这才在将士的举荐下,得了一个七品的官阶。也因此,回到父亲身边的半年,易辉很少见到父亲。纵使是每日的晨昏定省,怕打扰了父亲公务,易辉也只是在大帐门口叩头问候就离开的。是以,易辉和父亲说话的次数寥寥可数。他总是远远的看着,最为一军主帅的父亲高高在上的样子,然后暗自在心中严格要求自己,要成为父亲的骄傲。
只是近日父亲病了,易辉在父亲身边照顾,才多了些和父亲接近的时间。
易辉正要进到父亲帐中,看到一袭深蓝衣衫,剑眉星目的慕寒星小心的端着药走到大帐前,易辉躬身行礼。
“慕统制!”
慕寒星自离开南疆之后就到黄州投奔易锋,想寻回在流放途中拜托易锋照顾的妹妹慕寒月。随后就知道了小寒月和易燕娘在逃难途中走散,下落不明。寒星也是举目无亲,于是投在易家军中。寒星熟读史书兵书,博古通今,并且一把月华剑更是罕逢敌手,得到了易锋的赏识。这些年,易锋尽心尽力的培养寒星,寒星虽是年幼,也成为易家军中的中流砥柱,不可或缺的将才。
自易辉回到易家军,就被父亲安排在慕寒星的中军之中。在那一日,父亲严肃的对易辉说,要他绝对的服从慕寒星。公事上慕寒星是他的上司,私下来,也是他的兄长。慕寒星治军严谨,对这位主帅之子并未有任何的特殊照顾,反倒是越发的严格要求。曾经同在一起的士兵练武偷懒去抓野兔子,别人是杖责二十,而对易辉却是杖责四十。而且,在易辉的心中,对寒月的走失,是一直都深深负疚,所有,他对这位温文尔雅的上司一直很是尊重畏惧。
慕寒星问:
“可安顿好了”
易辉点头:
“已经安顿好了。”
军帐中,寒星轻轻呼唤在病榻中侧卧的易锋。这个令信国闻风丧胆的将军远远没有了战场的威风凛凛,还未及不惑之年,已经有些许的皱纹爬上了易锋的额头。戎马倥偬,两鬓也是过早的沾满了寒霜。易锋身形清瘦,轮廓很深,眉头紧皱,一只手用力抵在太阳穴处,显然是忍受着痛苦,可是他却是紧闭着嘴唇,未肯呻吟出声,神色中透露出不一样的坚韧。
“相公,该吃药了……”
易锋抬眼看了看他们,点点头,起身要坐起来。易辉连忙扶了易锋,把靠枕垫高一些。
连着几日没有休息好,易锋的眼眶有些红肿。易辉看着很是心疼父亲。
寒星不言语,屈膝跪在易锋的床前。
“相公,这药已经按照大夫说的,加重了剂量……”
易锋点点头。
于是慕寒星就跪在易锋床前,小心的用汤匙舀出药,尝了一下,还是有些烫,便送到嘴边吹了吹,再送入易锋口中。喝罢了药又顺手拿起床边的水给易锋漱口。
看着易锋一直用手按压着太阳穴,不时又动动手指,大约是手指也酸痛了,寒星道。
“相公,我帮您揉一下太阳穴吧……”
易锋点点头。
军帐内行军的床很是低矮,寒星只得跪坐在地帮易锋按压,体内暗自凝聚内力,内力就源源不断的传入易锋的体内。这温润的内力入体,冲淡了一阵阵的刺痛,易锋渐渐舒展了眉头。
“寒星,不用这样,你自己体力受损太多。”
易锋推开了寒星的手。
寒星的内力陡然离开,刺痛又猛地传来,易锋再次用手抵住太阳穴。
“相公,寒星没事,寒星内力还可以再练,能为相公减轻一点痛楚也值得的!”
寒星坚定的道。
“慕大哥,让我来吧。”一直侍立在旁的易辉道。
从一入大账,看着寒星无微不至的照顾父亲,易辉就很是惭愧。
“不用了,寒星帮我按压一下就行,辉儿出去吧。”易锋吩咐道,声音有些微弱,闭上了眼睛,似乎很累了。
易辉嘴唇微动,欲言又止,向父亲和寒星行礼后,躬身出去了。
帐内,寒星细心的帮易锋按压着额头,直到易锋沉沉的睡去,才停手。
手腕酸痛,跪了太久,寒星站起来都颤了一颤,差一点摔倒。打开大帐,已经是满头繁星,满月挂在正空,已经是半夜了。
帐门口,易辉坐在地上,看寒星出来急忙跑了过来。
“慕大哥!”
在外人面前,慕寒星是中军统制,是上司。私下里,是兄长。这是易锋的吩咐,易辉也一直把寒星当做兄长。
“你在这里干什么?这是什么时候还不回帐?你等着我用军法罚你吗?”
寒星训斥道。
易辉低头,低低的声音解释:
“我是怕慕大哥累了,我等候替慕大哥一会儿,我们也好有个轮换啊……”
知道易辉是好心,寒星收起了刻板冰冷的表情,用手指弹了易辉一个脑壳:
“小子,还算你有良心。没事,我不累,一直照顾着相公,我都惯了,一会儿我就在大帐的地上猫一晚上就行。你帮我找点吃的吧,看灶上还有没有剩的炊饼什么的?”
从傍晚照顾易锋吃饭,一直到现在,几个时辰过去了,寒星滴米未进,也真是饿了。
“是。”
易辉点头,轻手轻脚的往军灶的方向走去。
月光下,易辉的背影清瘦挺拔。
寒星点点头,一丝微笑浮上嘴角。
这半年,一直是寒星在**易辉。易辉很聪明,学文练武都是很有功底很有天赋,也是能吃苦虚心向学的。他为人很内敛低调,从来没有因为自己身份特殊有丝毫的骄傲怠慢,对寒星有时候略带苛责的要求也从未表示反抗,说过不。他作战英勇,但是,对父亲隐瞒战功也毫无异议。他平日性格温存有礼,在战场上却也是有勇有谋,骁勇善战,光芒四射。易辉一直都很懂事,不让人费心。不过,他的性格却太顺从。寒星微皱了眉头,暗暗想。易辉未必是骨子软弱,或者是没有想法。但是,他似乎习惯了隐藏自己,顺从别人。有一段时间,寒星故意为难易辉,夜里让他反复的抄兵法,白日又安排他重复百遍的不断的练习早已是熟练无比的枪法,甚至常常是让他连续扎四五个时辰马步,练四五个时辰的倒立。稍有差错,便是鞭打脚踢,也随意就饿他一天。就是这样,易辉也是咬着牙忍着,硬撑着,都未肯说出一个“不”字来,也不曾对父亲提过,甚至,一直都是眉目顺从,从未尝试过反抗,连不满也未曾从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眼中流露过。而寒星就一直等着易辉说不,终于是认输,放过了易辉。
易辉并不是很像易锋,他的轮廓要柔和一些,一双明眸如寒露般明晰清澈,浓眉挺拔,很是英姿勃发,玉树临风。但是,纵使是如此,易辉也总是习惯于隐藏在人群中,侍立在寒星身边,很少被人注意到。
看着易辉把找来的炊饼恭敬的递给自己,寒星吩咐:
“回去吧,以后别这么晚出来了。要是下次敢再犯,狠狠罚你!”
次日的清晨,天气有些阴沉,易辉过来向父亲请安的时候,父亲也已经在寒星的服侍下梳洗完毕。父亲眉头微皱,看得出仍旧在忍着病痛的折磨。但是,已经休息了一晚上,精神明显的好了许多。眼睛也是炯炯有神。
“父亲今日可是好些了?”
“好多了”,易锋道,挥手招呼易辉坐下来:“一起吃早餐吧”。
易辉点头,纵使在军营中,同父亲一起吃早餐的机会也不是很多呢。
三人围桌而作,易锋简单问了一些易辉的情况,又问,撤军途中,下面的将士可有不满。
易辉微微皱眉,说重了怕父亲担心也伤心,若是轻描淡写,那也是欺骗。
“大家对撤军不是很满意,原来大伙都认为这次出征,要披甲还乡的……”抬眼小心翼翼的看着父亲神色微变,易辉道:“不过大伙情绪都还理智,这一路上,有些个抱怨,但是也没人做出违反军纪的事情来……现在大家也是希望能安全回到黄州驻地了。”
易锋未语。
寒星朝易辉点点头,表示赞赏。这个孩子越来越周到懂事,说话办事都是滴水不漏了。
“相公,”一个士兵进账报告:“外面下雨了,今日是不是还要行军?”
寒星听罢,起身拉起大帐的帘子,看着外面越积越浓的黑云和丝丝飘落的雨丝。天气一下子变得凉了起来,冷风吹进,寒星衣衫单薄,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相公,看着雨势,一会儿半会儿是停不了的。要不然我们停下一天再走,或者,要不然让黄统制带军队前行,我们留下来等雨势过去了再走吧。”
“粮草不足了吧,就是按照计划走,也未必能撑到黄州。这一回回军,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我跟大家一起。”易锋道。
“可是您的病……”寒星道。
看着易锋坚毅的眼神,寒星没再言语。
这一天,几乎都是在绵绵的细雨中行军。
主帅带病率军前行。
没有人抱怨,大家都沉默着,坚定的迈开步伐。
他们在心中隐隐的对出尔反尔的梦华朝不满,但是,却是从未怀疑过易锋。这些腥风血雨中走过的汉子,在心里,一直认为,易锋能给他们,给梦华王朝带来光明。
寒星打马跟在易锋身边,观察着易锋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强忍着痛苦的神色。
想要劝说什么,终于又是暗暗咽下。
寒星跟在易锋的身边已经有五六年,已经是深知道这位自己敬若父执的一军主帅的脾气。他性格孤傲耿直,自律甚严,隐忍坚毅。他既然坚持带军行进,自己劝什么话都是没有用处的。
秋雨带着寒气丝丝飘下,就这样不大不小的下了一天。斗篷蓑衣都是虚设,所有人的衣服都被淋湿了。
黄昏时分,军队安营扎寨。
寒星扶易锋下马,便觉得他的气息急促,他的手很凉,可是脸色微红,想来是发烧了。
在大帐内,服侍易锋换过衣服,又端了热水:
“相公发烧了,我叫了军医过来……”
接过了水,易锋一饮而尽。
“你不用太担心,大约是头痛这几日,体力大减罢。”说罢,用手抵住头。
大帐内,寒星拿着药方皱着眉头问军医:
“怎么又只是加重了药量?这一次次加重药量也没有见相公的病势减轻,反倒越来越重了!每日吃下这么多药,相公的食量也是大减,长久下来怎么受得了!”
军医额头冒汗,治不好易锋,几个军医也是无比的内疚。此刻,又被寒星诘问,更是噤若寒蝉。好久,才有一个老者颤抖的回答:
“相公这是痼疾,也不是一两天了。原来都是吃着药强行压住病势的。可是这回的病来势汹汹,我们也拿不出什么好的方子,只有加大药量了。这病,查不出病因……是我们无能了……”
寒星咬着嘴唇,看着床头羸弱的易锋,又看看几位军医,脸色越来越冷了。平日温润如玉的年轻将领脸上,也尽是怒气。
“这就是你们行医这么多年的良方呢!”
“寒星,不得无礼!”易锋在病榻低声训斥寒星。声音不大,却是深沉有力。
寒星低头,未在言语。
“慕统制,今天的方子,我们开了治疗发烧的药,应该是效果不错,要不属下先去煎药?”
“劳烦诸位!”
寒星忍着怒气躬身行礼。
这军中的医师,虽然也是军中将士,但是易锋对文人都是颇为看重。吩咐身边的将士,必须尊重军中的幕僚和医师。
军帐帘子掀开,易锋得力幕僚霍书杭走了进来。
霍书杭出身扬州名门世家,二十一岁得探花,年少英气,温文尔雅,才华横溢,智慧非凡。他不仅熟读经史,博古通今,而且琴棋书画样样得意。而传奇的是,在他高中之前,偶遇名剑山庄的大小姐,有当时江湖第一美女之称的许慈,二人一见倾心,相许一生,随着他现在辗转赴任。天佑初年,他辞去人人称羡的文职,转赴黄州辅佐易锋。在黄州,一晃七年。霍书杭在朝中为官日久,为人含蓄内敛,谋略很深,给了易锋很多帮助。易锋视为膀臂,甚为尊重。
霍书杭已过不惑,要比易锋长几岁,但是,看起来却比易锋要年轻些。
“霍先生……”
易锋意欲起身。
霍书杭快步走到易锋的床前,扶了他一下:
“不要动,躺着休息。”霍书杭有转向寒星,问:
“怎么,还是不大好吗?”
寒星微微行礼。
“大夫只是加大了药量,增加了治疗发烧的药,现在还没有良方呢?”
霍书杭想了想:
“我送信让凌霄丫头过来吧,说不定她有办法呢。她从眉山赶到黄州,我们也大概到黄州了。”
“劳烦霍先生了,江湖路远,寒星,你派人去接凌霄吧。”
易锋道。
霍凌霄是霍书杭的独生女。霍凌霄自幼体弱多病,后来去药师谷求医,前代谷主答应了帮她调养医治,又看她聪慧异常,便极力留下她要收她做弟子。霍书杭夫妻虽舍不得幼女,但是,也觉得能治病救人到底是一件功德。是以,霍凌霄九岁就拜入药师谷。前年,先谷主因过度的劳累去世,霍凌霄继任药师谷主。霍凌霄才情卓绝,医术高超,虽然不过是八九年的历练,却已经丝毫不逊于药师谷历代谷主。无论在江湖还是在民间,都享有威名。
药师谷为避免卷入江湖纷争,每年只接待十名江湖中人,接不接收也是有霍凌霄说了算。病人要预付诊金十万两白银,事前说明了,无论是否治好病人,都不得有任何的异议。好在,药师谷接下的病人,从未有不康复的。因此。虽然规矩繁琐,许多要求甚为苛责,诊金极高,也是有许多江湖人士上门就诊。
但是,要是霍凌霄想要医治的人,也自然没什么麻烦。眉山下的百姓,就是普通伤寒发热,药师谷的弟子也会开方诊治的。也因此,药师谷主霍凌霄更成为民间传颂的活菩萨。
霍凌霄继承了父亲的智慧聪颖和母亲的美丽典雅,是广为人知的美女。一代神医的才华,药师谷主的身份,又有名剑山庄的背景,很多人都猜测,谁会有幸娶到这位似仙似幻的女子。也是半年前,江湖中传出霍凌霄订婚的消息,未婚夫是黄州守将易锋之子易辉。易家虽然是簪缨之家,但是梦华朝重文轻武,人们素来看低武将,而且时值战火频仍的年代,嫁给军中将士却是不好的选择。更何况,易辉名不见经传,纵使在军中,也是个毫无官职的普通士兵。江湖中人尽是一声长叹,为这一个奇女子扼腕叹息。
是夜。慕寒星写家书给霍凌霄,用飞鸽传递。寒星也即令易辉连夜启程,奔赴眉山,护送霍凌霄到黄州。
秋雨绵绵,夜色凄迷,没有一点的光。易辉向父亲与众人道别,毫不犹豫的飞身上马,疾驰在苍茫的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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