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悲喜往事晓雾中(1 / 1)
更深露重,明明是疲惫不堪的两个人,却都是没有睡意。
“辉哥哥,没有见你的时候,我就奇怪,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能让凌霄那个心高气傲的喜欢,折服。亦或者,是谁能让自诩聪明的她一下子犯傻犯晕,匆匆忙忙的订婚要把自己嫁出去了……”
白芷嘴角带笑,斜着头看着易辉。
易辉神色微微有些不大自然,却是沉默不语。
“你可是不知道,霍凌霄在江湖中如何的威名赫赫。她虽然年纪不大,接任药师谷主也仅仅一年,但是,医术绝对不在师傅之下。她自幼就异常的聪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心思也是极为细腻伶俐的,谷中上下都非常喜欢她。江湖第一大美女的女儿,也是宛若仙子般的人儿,说来见之忘俗,也是不差的吧。”
白芷含笑道。霍凌霄是药师谷的骄傲,纵使同为女子,一同长大,但是,白芷对她不是嫉妒,而是由衷的欣赏。霍凌霄天资出众,备受宠爱,但是却从不恃宠而骄,飞扬跋扈。她懂事有礼。哪怕是她接任了谷主,对外甚是威严,但是对门下弟子,仍旧是姐妹般亲切照顾。药师谷中的弟子,鲜有人不说霍凌霄的善良和恩慈的。这样的女子,怕也是只有人中龙凤才能与她站在一起,配得上她的天纵奇才,善良美好。
易辉点点头,神色却是出奇的平淡。
“她行医呢,白纱罩面,平常是很少有外人见过真模样的,饶是如此,各路的达官贵人,江湖豪门弟子也是把价值连城的宝物,世间罕见的奇巧送到药师谷的,可她从来是连人都不见,直接退还物品,所以啊,霍凌霄能青眼相加的人,必须是不一样的呢……”
易辉尴尬的笑笑:
“怕是让你失望了……”
“最开始呢,失望是有一点点的,”白芷兴致盎然:“辉哥哥,你不知道,一屋子人,你往往是最不受人注意的一个。空空的一副好皮囊,总是一身青灰的粗布衣服。明明也是聪明睿智的一个,可是从不听你高谈阔论。”
易辉嘴角带着平和的笑意,温和平静,对白芷的批评,不以为意。
白芷嘴角哼哼一笑:
“你就是这个样子,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要知道啊,你要是不说话,没有谁会注意到你,考虑到你的。明明是情深意重的人,明明是才华卓越的人,为什么要压抑自己,隐藏着自己呢?想来,凌霄到底是不一样的,她大抵是看到你的光彩的,就像,刚刚能带我从强手如云的敌人中突围,能为了保护旁人,忍受火石灼烧肌肤的痛楚,现在还能跟我谈笑自若,听我这里胡说八道……”
易辉仍旧是神色如常,淡淡一笑:
“你不必为了这个就高看我如此,练武的人,这些伤没什么的。这世上,人才济济,我又有何德何能,敢张扬放纵?我性格大抵是冷淡的一个,也就很少和旁人说什么了。凌霄待我情深,我也是不会负她。她是卓绝的女子,我也是喜欢看着她快乐飞扬的。”
淡淡的语气,淡淡的神奇,白芷看着他,心内有些说不出的惆怅。
是这样一个人呢,无论拥有了什么都不觉得喜出望外,无论承受了什么都不以为意。
“白芷,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亲人?”
似乎看出白芷的怅然,易辉试探的问。
“我的家人在瘟疫中都死了,爷爷奶奶,父母,弟弟,他们都死了……是师父去诊治病人的时候把我从死人堆里找出来的,我也就开始当大夫了……”白芷道:“好在师父带我们很好,这些年也就过来了,做大夫的好处是,生生死死也看淡然了。能救一人算一人,已经死的人就让他过去吧……”
白芷说得坦荡,并不介怀。
乱世流离,见识了太多的悲惨,所有伤痛都成过去。
易辉反倒是一时无语。
白芷微微靠近易辉坐,下颚抵在膝盖上,抬头看着易辉的眼睛:
“你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情啊?恩,你的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伤痕?”
易辉愣了一下,恍悟白芷所言的,大约背上斑驳的伤痕吓到了这个女孩。
“我小时候学文练武,不听话,偷懒,所以就被师父打了……”
“可是,就是小孩子淘气怎么打的这么重呢?这样太狠了。”白芷惊呼。
“你就知道我小时侯,淘气有多厉害了。”
“我不信,辉哥哥不是这样的人!”白芷眼睛明亮,一动不动的看着易辉。
易辉被她盯得不自在。
“你不要休息了?明天还要赶路。”
“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吧……我不困。”白芷兴致正高,不依不饶:“我还是真想听你以前是怎么淘气的。”
易辉无奈的点头。
回忆蔓延,牵出万千的思绪,前尘往事尽是雾蒙蒙……
淘气,这个词从小就是不属于他的吧。
在家,有祖母的严苛管教,偶尔的几次淘气的经历,也都是被迫和小月儿同伙的,到最后,总是免不了一顿捶楚。想来,也真是胆大淘气,饶是挨打还屡教不改。到底是在家里,面对的是亲人,自己仍旧是孩童,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也没有什么抹不去的伤疤……虽然练功习武要比同龄的孩子辛苦些,但是,回忆也是满满的温馨呢……
然后,他犯了无可弥补的错误。
是如花般的年纪,如花般的女孩啊……
如果,能换回她们,他愿意付出一切,所谓的一副好皮囊,所谓的聪明睿智;如果,能够再见到她们,他愿意承担一切,哪怕是再多的苦痛再多的坎坷。
是怎样才能再回到,他只是一个家里的孩子,有祖母,父亲母亲,有可爱的妹妹。如果可以,那么,他甘愿承受世间一切的苦修。
但是,都是不可能了。
母亲遗弃了他,父亲把他交给了父亲的师弟。
他不能原谅自己,也没有人能原谅他。
父亲唯一的女儿,他唯一的妹妹,慕寒星唯一的妹妹。
白芷试探的拭去易辉眼中满溢的泪水。
“已经过去的,为什么不学着去忘却,学会去原谅和宽恕?有时候,不仅仅是要宽恕别人,也要宽恕自己。”
也要宽恕自己的。他试着一次次的重新开始,希望学好武艺,得到父亲和师父的认可……
可是,在嘉兴,师父的棍棒藤条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丑陋斑驳的伤疤。六七年的时光,他都是不记得自己哪里敢做什么的大胆放纵的事情了。初到嘉兴,他的武艺根基不如同门师兄,为了能达到和师兄同样的水平,他日夜刻苦练功,可是还是总达不到师父的满意,最初的一两年。他总是败在师兄们的手下,按照师门的规矩,月月的考核,他都是被责打最狠的那一个。之后,他的武艺终于渐渐的赶上了同门师兄,可是师父对他仍旧是非常的不满,常常提出各种苛责的要求,逼他始终突破着自己身体的极致。数九寒天的日子,他在寒潭中练武一练就是一天,彻骨的寒冷摧毁他的意志,他向师傅祈求,可是换来的却是更狠历的鞭子。酷夏烈日之下,带着伤,他在梅花桩上腾挪跳跃,不敢有一丝懈怠。师父不断的考问他兵法文史,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夜夜挑灯夜战,困到熬不住,便用银针扎痛自己的手指,以清醒的读书。
他一直希望通过努力,能得到师父的认可,可是,师父却从来不喜欢他。稳重的大师兄,憨厚的二师兄,机敏的三师兄都是师父得意弟子,而他,总是招来师父的恶语相向。那样漫长的灰暗的日子,在鞭子下熬着,一日复一日。他小心翼翼的读书练武,不敢有任何的逾拒。然而,无论他做什么,师父都没有称赞过他。他错了,师父罚他是最狠的,他做好了,师父也是一副可有可无的模样,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师父又会因为别的什么生气,对他一顿捶楚。从那时候,他就知道了要隐藏自己,师父不注意自己的时候,才是最安全的,纵使他的武艺是同门中最高的,纵使他的兵法,文采在师兄弟间是那样的杰出。
那些日子,习文练武充斥了他的全部生活,他没有时间玩耍嬉戏,甚至没有时间休息。连师兄弟都觉得他冷漠,小师妹甚至常常恶作剧的捉弄他,纵使在是慈爱周全的师母,他也是常常被忽视的一个。那样孤独窒息的日子,是长长的六七年,直到有一日父亲要他回家。
他自幼敬畏父亲,最希望能够得到父亲的认可和嘉许。但是,离开父亲去嘉兴,让父子关系也疏离了。再之后,父亲续娶,他有了新的母亲和两个可爱的弟弟。他的身份在家里变得越来越尴尬,可有可无。
父亲的婚礼,简朴而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站立其中,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易相公,这个孩子是您的儿子吗?”
突然间,有人发现了他,问。
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喝醉了,那一刻,父亲正在兴高采烈的跟人敬酒,回身看了他一眼,含糊其辞。
“没有啊……”
那一刻,对他来说,天崩地裂。
他跑到了空旷的大街上,入夜,突降大雨,在瓢泼的大雨中,他跪在地上,静静的哭了一夜,之后他再也没有流过泪……
他回到家中,没有人注意到消失一夜的他。
之后,军中很多人都说,他是易相公的养子。
半年前,回到了父亲身边,父亲身边一直有慕寒星侍立左右。父亲和慕寒星情同父子,而且,慕寒星才华卓越,风姿翩然,睿智大气,深受父亲和军中上下看重。而他能做的,只不过是听从慕寒星的安排,安安稳稳的做个士兵,服从他的命令,尊重他的领导。
是这样压抑的人生呢?
原来不敢去想,不愿意去想的东西全部堆积在眼前,无论他认可或者不认可。
他无从选择,只有服从。
他努力的做好一个好儿子,好徒弟,但是他都不是。
无论如何做,他都是错。
父亲习惯了忽视他,师父大抵从心底就讨厌他。
他交出了自己的人生,可是却不能换得一种选择,一点自由。
他从来不敢奢望得到更多的东西,从来不敢去抗拒种种为他设置的藩篱,他能做到的只是按照各种安排去做,无论能不能做到,无论他是否欢喜,无论下一步,又将面对什么……
入夜,秋露凝重,白芷把自己藏在易辉的怀里,伸手去触碰他的脸颊,为他拭去泪水。
“不要这样,还有人在意你,还有凌霄,还有我,还有很多人……不去想那些不喜欢你的人,谁也不能得到全部人的喜欢的,不理会他们。”
易辉无言。
他一生最最敬重的父亲,他如此的坚持,如此的努力,不都是为了父亲有一天能够赞许他,能够认可他吗?
怎么可能不在意?
这是他最后的执着和坚持了,如果没有这一点点的坚持,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再往前走一步。
寒气逼人,易辉伸手把内力一点点的输给白芷,给她温暖。在微微的暖意中,白芷泪水静静淌落。
泪眼朦胧中,看到易辉脸色苍白,神色哀伤悲凉。
那样的刻骨的伤,藏在他的眼底,纵使是人前,他一直都是平和的微笑,心底恐怕也是难挡的痛吧。
厄运如影随形,而他不可遁逃。
我是想给你温暖的人呢,可是,我却终究只能站在你的视线之外了。
凌霄,你得到了一个重情义敢担当的男子,你可是知道去珍惜,去怜惜他。
辉哥哥,总是有一天,白芷会让你知道,你付出的,会得到更多的回报的。
枕着易辉的肩膀,白芷终究沉沉的睡去。
秋风沉沉吹过。
冷风,让易辉格外的清醒,连痛也感觉格外的清楚,啃噬着他后背的肌肤。
眼前的女子,虽然也是历经坎坷,却是平静安详。
次日清晨,朝阳照进林中,撒下散碎的金黄。
林中树叶上仍闪着晶莹的露珠。
白芷看着眼前篝火刚刚熄灭,还冒着烟,带着暖意,知道易辉大约是一日未歇息。想着他身上还带着伤,又照料了一夜,很是愧疚。
“去吧,那边有小溪,洗把脸,我们接着赶路,运气好的话,也许前面不会太远就有驿站了。”
白芷点头。
连日的奔波疲惫,昨晚又睡得不好,白芷微微有些头晕,站起身来便晃了一晃。
易辉很自然的伸手扶她。
恍然间,便觉得身边的男子很是熟悉,像是多年的好友,是非常亲近的人,可以依赖可以信任。
虽然白马也受了伤,但是情势如此,也只得二人同乘一骑,沿着崎岖的路往前走。
过了蜀中,就渐渐的进入了西北边境。
山路越来越险要狭窄,时不时的穿越在山涧之中,看四周巨石林立,易辉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秋风萧瑟,不时的卷了山上的黄叶,片片飘落。
二人沿着林中的小路,从早上走到了下午,一直穿行在绵绵的群山之中,始终是有着狭窄的小路,但是一路过来,看不到驿站,甚至也看不到行人。
来之前,确定了这一条路,便知道,他们要走很偏僻很远的路。但是,如此的荒凉,多少让他们有些忐忑。
二人已经是又渴又累又饿,却是看不到这条路要多远才能到达一个可以歇脚的小镇。
不过,后面大抵还有所谓的江南正派的在追捕,他们是没有退路的,只能大着胆子往前走。
白芷又困又累,坐在马背上,被易辉拢在怀里,靠着他的手臂,昏昏欲睡。
易辉取下水囊,易辉递给白芷:
“喝点水吧,保持着体力……”
打起精神,喝了口水,白芷点点头,勉力的坐好,抬眼,不远处,隐隐是一个山村。
“辉哥哥,你看,那边有人家,我们找到人家了,可以去找点吃的了!”
白芷兴奋的说。
易辉也是眼睛一亮,拍了拍马,马儿会意,飞快的向那个村落奔了过去。
越过一道山梁,就是到达了那个村落。
然而,最初映入眼睛的,是满目的荒凉和异常的死寂。
村子不小,道路平整宽阔,看得出来,是村中人勤恳劳作的结果。然而,这平整宽阔的大街上,空荡荡的看不到行人。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村中一片死寂。
秋风吹过街道,扬起的灰尘和杂物瞬间就弥漫了道路。风中,翻卷的,不仅仅是落叶,还有很多的纸钱。
白芷大惊,紧紧抓住易辉的衣袖。
“我们来到什么地方了?”
“不怕,只不过是一个山村,这里,可能出了些事情……”
言语中,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走在路上,连忙拉住那个男子:
“这位大哥,村中中的人都去哪里了?有没有我们能容投宿的地方?”
男子神色黯淡哀伤,看到易辉和白芷,眼神大变,甚是惊讶: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你们怎么还不离开这里?这个村子被诅咒了,这里在闹瘟疫,全村家家户户都有死人,你们能投宿到哪里?你们快点走吧,别说到过这个村子,前面再走二百里就到了河阳城了。快点逃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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