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裂羽之初(1 / 1)
秦矜汐第三次回过头看她。她的五官很精致,特别是当她安静下来面无表情的时候。
听皇兄说她很愚执,换句话说这个人很骄傲也很傻。就像现在,不论自己赶路赶得多急,她都稳稳地落在五步之后,即使气息已经有些凌乱。
刚从青瑞楼出来,两人就保持这种距离前行。自己还问过她:“你跟着我做什么?”
没想到她冷冰冰地回道:“捉鬼总要晓得是个什么鬼吧。”
矜泉宫离前朝很近,因有一脉温泉而得名,由赤金蛟龙的龙吻涓涓而出,与皇宫大浴室——“龙涎汤”、“帝华汤”、“晴仪汤”齐名。矜泉宫的上一任主人是颇受先帝宠爱的银容贵妃。而当一行人匆匆赶到时已是晌午,不由得空肠断。
但是楚轩瑶可没有一点食欲,一迈进殿门就问秦矜汐要那两个受伤的宫女,毕竟谁也没有胆量去看个死人。
秦矜汐本来是强按下心中不悦,但看她一脸认真有些于心不忍,就请人吃饭。虽然说她一见面就骗她,但毕竟人家被自己耍得要小命不保了,她可不想再多个厉鬼缠身。
楚轩瑶一愣好像吓得不轻,结果秦矜汐“哼”一声“吃不吃随你”,这才扬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
沉默地用完饭,楚轩瑶被凌月领着去了凌烟阁。长长的复道,无意间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才发现某人也晃晃悠悠地跟在后头。轻笑一声,继续不紧不慢地迈拽步。
走出凌烟阁,楚轩瑶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
“你说这是个什么鬼?”秦矜汐看她倚着轩廊上的横槛沉思,不禁凑上头去问道。
楚轩瑶“唉”一声,“她们都没有看清鬼怪的长相,但是那个鬼并非是冲着值夜的宫女来的。”她顿了顿,瞟了秦矜汐一眼继续道,“值夜的宫女是守在你的卧房外,只是偶尔起夜便遇到了这等事,可见那个鬼出现在楼梯上并非是守株待兔。”
秦矜汐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它是冲着我来的。”
楚轩瑶一摊手,表示你节哀。“想想,有没有与人结怨。”
“这……你说不是鬼吗?”她狐疑地看看那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堇衣女孩,咬了咬唇道:“不会,她又进不了后宫。”
楚轩瑶也不多问。女孩子家总有这种那种麻烦的人际关系,公主也不例外。后来她从秦矜汐口中一个个“贱人”中得知,身为长公主的她老是被静家小女儿欺负。
两人又去了楼梯上。一看到干干净净的木板,一个就放肆地以责备的眼神轰击对方,另一个则眼珠子到处乱转。
“怎么,你还想留着那些血气过汤喝不成?”实在被怨念波震得不行,秦矜汐就吼了过去。
楚轩瑶狡黠一笑:“我这也是恨铁不成钢啊……”然后如愿以偿地看到某人的脸由白转红,由红转绿。
“滚!”她狠狠一跺脚,和他哥哥一样开不起玩笑。楚轩瑶无奈地耸耸肩,回过身去看地板上整块整块的黑斑,直到现在还有刺鼻的呛味。
听那两个宫女说,那个鬼怪发出“咝咝”的怪声后,就感到肢体上溅到了什么,然后就疼得不行。络牧无疑是其中最倒霉的一个,她的脸上被泼溅到最多,而且赶忙用盆器中的水洗,结果没有熬过今晨。以这个程度来看,不是硫酸还是什么?而且浓度可观。
原来中国古代真是有硫酸的……她汗汗地想起那个化学男在讲台上张着嘴貌似循循善诱状地问着:“古代可以制硫酸伐?可以伐?啊,可以伐?……”看到讲台下一群低着头懦懦、闷头不响的学生,就瞬时光火:“尬这不是可以达!!!把绿矾、胆矾放进炼丹炉不就可以了?硫酸没有怎么办?大量地去炼好勒!”
楚轩瑶收回飘得很远的思绪,轻笑着发现自己原来很想那个化学男。“我刚才问了你宫里头的人,她们都说有时经常在温德殿里看到黑黢黢的影,为什么你从来不介意,纵容它直到伤了人为止?”
秦矜汐低下头不语。
“你是不是晓得它是什么或者它是谁?”楚轩瑶好像有点抓住了事情的节点,循循诱道。
秦矜汐抬眼就白了过去,“我晓得我还会找你?”
“你没找我,你不过是中途逮到我。”楚轩瑶更正。
“哼,彼此彼此!”
“大姐你不要跑题,先回答我。”
“谁是你大姐啊?”
“那叫大妈吧。”
和秦矜汐吵了一下午的架,长公主的辈分光荣地连升三级,从大姐、大妈一直到老妪老媪;楚轩瑶更不幸,直接被跳跃性思维的长公主冠以“老鸨”之名。还把她饿得前胸贴后背,然后十分客气地把她“请”出了矜泉宫,让她一个人怨念地游荡去。矜泉宫和霰汐宫,刚好处在后宫的对角线上,直线距离堪称各宫之最。
刚踏出后门,楚轩瑶就闷闷不乐地想,自己怎么总是走后门啊。一抬头居然看到芙影和一个蒙着黑色面纱的女子在清冷的后院花圃中谈话,不禁诧异地连说“乖乖”。
芙影怎么会出现在矜泉宫?
芙影从蒙面女子手里接过一小包东西,笑了笑便告了别。楚轩瑶不禁微皱了眉头,偷偷跟上。不料才走出宫外几步就把人跟丢了,四处望望,都没有看到青色的人影。直到楚轩瑶回过头,才发现她正cha着腰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自己。
“啊,天气真好。”
芙影斜睨了她一眼,扬了扬下巴:“公主居然学会跟踪了啊?”
“哪有,谁说的,耻之!”
芙影放下手看她走过来搀住自己的胳膊往前拖,埋怨道:“我是来接你的!”
楚轩瑶心里不禁浮起一丝愧怍。
“猜,这是什么?”芙影摊开她的手掌lou出刚才那个蒙面女人给的小纸包,献宝似地问道。
楚轩瑶看了看,很肯定地说:“纸。”
芙影讪讪地笑了几声。
“那你说这是什么?”她的公主似乎很不满意她的表情,大有要理论的样子。
“这是荧惑的花籽。”
“荧惑?”楚轩瑶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真得太不熟悉了,原来火星可以拿来种啊。
而旁边的芙影已经打开了话匣子:“荧惑花很珍贵的,本来只在无人冰原上有。景帝时候的花艺大师木然枝在琼然院里面培育出来现在的品种,但还是很难养活。我小时候听说荧惑是很通灵的花,那年樊印尘遇到风镜旋的时候,荧惑花整整开了一树呢!”
看着芙影一脸神往的样子,楚轩瑶很不好意思地打破她不知是对爱情还是荧惑的遐想:“他们是谁啊?”
芙影咧开嘴异常无奈地说:“公主小时候最喜欢说书先生讲‘琼然院帝师戏樊主’了。”
楚轩瑶尴尬地清清嗓。
芙影也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絮絮说起了荧惑的往事,不过听者无心。楚轩谣胡想又自伤身世了一通,终于重重地出了口气。“影影啊……有没有烧掉的花花草草?弄点草木灰给我啊!”
☆
戌时,她就跑到两仪宫开始了信差生涯。端着满满一食盒的夜宵,楚轩瑶忐忑不安地朝龙翔宫走去。虽然是他的正牌未婚妻,可她从来没有去过龙翔宫。越走近皇城的中心,天下的地脐,就越来越感到惶恐不安。
所有人都很想要这个地位,不管是谁住在这里,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君临天下、傲睨红尘的傲然。当然,不是住在这里的人,自然而然感觉到被挤压缩小了。
昙姿小步跟在她身后,蹜蹜而行。两人行至能看到那明黄色的琉璃瓦时,楚轩瑶突然愣愣地站在那里看风中轻轻逐转的丝绦。她还没有及笄,不能盘发,所以有几络青丝和丝绦轻轻缠在了一起。
“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们回不去了,公主。”
楚轩瑶点点头,回过身往龙翔殿走去,步伐里没了往日的骄傲。
待把昙姿留在了外殿,她一个人穿行过彩绘的壁画,心一点点拎起来。皇上很不悦,把皇上放到龙翔宫里面……突然想起来,她其实很想问问昙姿,如果那个大叔非礼她,她能不能在合理自卫的情况下扁他。秦雍晗比她大整整七岁,隔了两个代沟;用公元计算的花可能少说也有一千好几百年的。
楚轩瑶在宫人的指引下来到东殿的御书房,昏黯的天色下,御书房里亮着灯火,但有些黯淡。前面有一片树林,使得这个帝国的中枢看起来很清雅,甚至凄清。
连隅守在不远处的廊轩拐角,看样子早知道她会来了。楚轩瑶放轻脚步迎上去,把手里的食盒递与他,道:“有劳……”
还没把大叔两个字挤出来,就听见秦雍晗在里头淡淡说:“进来。”
什么听力啊……连隅和楚轩瑶对视一眼,那一瞬间连隅眼里满是同情。她咽了口口水,乖乖取回食盒,磨磨蹭蹭地扭到门口抬眼张望,正巧触到一双很深的眼睛,像两口井。
楚轩瑶强自镇定,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里就不停地回响着关于“龙”的东西,踏出第一步想到叶公好龙,踏出第二步想到孙悟空抢龙王的定海神针,踏出第三步想到法海水漫金山……不对不对,这是蛇,她摇了摇头。秦雍晗看着她慢吞吞地,还边走边晃头,不经凛声道:“快点。”
楚轩瑶“是”一声跑上来放在桌上,然后撤开三步,低头站好准备受训。
“太后让你来的。”
“是。”楚轩瑶干脆道。
“朕没问你话,不要自作聪明。”
楚轩瑶乘他不备白了他一眼,继续一板一眼地答:“是。”
“食盒里都有些什么?谁做的?”
“不晓得。”楚轩瑶顿了顿,又道:“太后亲自做的。”
“走吧。”
嗯?
这样就结束了?
楚轩瑶抬眼,正巧看到他提起竹笔又潜到满桌的奏章中了。皇上大悦,黄道吉日!
她匆匆说了句“谢皇上”,以光速转身,没注意身后就是一堵大大的书墙。一迈步,就被硬质的架子磕得清泪直淌。
几秒钟后,两道热热的**顺着人中奔流而下三千尺。
说嘛,某人那么便宜她肯定是祥瑞……
楚轩瑶极其冷静地仰头,直到他冷冷地问:“怎么还不走?”
她不语,只是把头仰得更高些。
“这一列全是《帝伦释典》。”秦雍晗有些不耐烦地讲。
“有……有帕子吗?”
秦雍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不知不觉中脸上爬上了揶揄的神色。“没有。看来储妃只好用袖子将就了。”
贱男!楚轩瑶在心里骂道,连块破布也不肯借!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转过身,以极其诡异的两手向前头向上的姿势向门口摸去。还好御书房不大……
秦雍晗就这样静静地拿着竹笔,静静地听她成功地与门框对接的声音,静静地看着某人在低下头捂下巴的瞬间血流满面。
暗爽。
好不容易给她止住了血,秦雍晗看着鼻子下拖着两股白绡的楚轩瑶很不悦地点点头。楚轩瑶回敬着也十分不悦地点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御书房。
不料走了几步,背后竟然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她立马吓出一身冷汗——皇帝不会要跟着她回宫吧?她心下害怕,不自觉走慢些,结果看到他和连隅从她身边掠过,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唉,我还真是自作多情的女人啊……楚轩瑶抚了一把冷汗,反正丢人也不止这一次了不是?
☆
秦雍晗去的地方是洗心殿,龙翔宫最清冷的宫室。面阔十三间,深七间的殿宇,在整个雷城都沉睡的时候反而透着光亮。
室内的人不多,一群人在内室的书桌上讨论些什么,而外室大大的沙盘周围有三个人握着各色兵俑,或移动或停驻。
书桌旁坐着的人正是秦雍晗,一旁垂立着墨王,正呈上晔晴城这个月的资财出入。不远的紫檀木香几旁倚着一个素衣的男子,左手执卷轴右手轻托着黄底的帛面,慵懒地眯着眼睛——走近才晓得,他手上正是枫萦联名五大家族反对简夙肜成为简氏家主的奏折。一旁的锦衣青年因为死死按住扶手而指骨发白。
“不要紧,”帝师抬起头来静静地说:“即使九大公卿都反对,只要简氏的宗祠不退步,你都会是这一代的家主。”
年轻的言官、大司农丞简夙肜摇摇头:“他们被说动了……他们想让且末城分家代替主家。”嗓音不复平静,甚至有些战栗。
白玄雷只是缓缓点了点头,合上了帛书。“这次是我们掉以轻心了,但只要皇上不松口,谁都无法撼动雷城主家的地位。”
“可是……”
“拖到明年再说吧,这是如今最好的办法了,朕先压下这份奏折。”秦雍晗抬头对简夙肜道,连墨王也不禁侧目这个有些苍白的年轻人。
帝师沉思一会儿。
“也是。在明年开春之前,不论在朝堂上还是私底下,我们都要尽量敛起锋芒,免得他们起疑。现在,世家手里所掌握的帝党不过是我,墨王和夜帝而已,即使夜帝他们也只晓得他的存在而不知道他隐匿的身份。换句话说,你们都还很安全。”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窅黑的眼眸竟泛着一丝丝幽蓝,仿佛引人投湖的鬼魅。“简公子,长锋易折,万不可让他们看出端倪。”
简夙肜愣了愣,低下头应“是”,对这个官阶和身份都比他低很多的男子。
“白先生,就定下是开春吗?”墨王上前一步,恭敬地问。
“是,就是开春。”他向后仰倒在木椅上,雪白的衣衫晃荡在脚边,补了一句道:“在钦颜人最无力的时候。”
这是承平五年的七月,离帝师雪白的袍角初踏进帝都波诡云谲的局势中已经过去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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