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烽火戏诸侯(1 / 1)
楚少孤有些紧张,秦雍晗却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茶水。巳时本应开课,可是殿中却只有秦矜汐一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地看书。
皇兄月末有两天不用上朝,所以带着三皇兄和太学祭酒杀到东宫监课。其实皇兄们她也不介意。从小她就知道,二皇兄是只纸老虎,三皇兄跟老虎这个词差很远。
可是若是让他看到自己不认真的样子,那可就难堪死了。
不过还好,今天起得早,有一个垫背的。她看了看殿侧的漏壶,再过半柱香可就要开课了,那家伙也不知道起床了没有……
突然,她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磕磕绊绊碾过,然后就是被门槛绊住后一路低头猛冲的踢沓。她松了口气,不由得咧开嘴偷笑。
楚轩瑶从霰汐宫狂奔而来,早膳也来不及用,幸亏还未及笄不用束发,否则还不知道要磨蹭到什么时候。气喘吁吁地在凳子上坐定,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
昨儿半夜给昙姿她们讲《七夜雪》,洒了一大票眼泪不讲,还一起展望美好的未来——纤月自从迷上了霍展白之后,彻底把她对墨王的崇拜抛到了一边。
钟声一起,楚少孤满意地开讲,因为底下满座率百分之百。他今天特意穿上了隆重的朝袍,也选择了讲史而不是讲礼,这样她们会感兴趣一点。皇上亲临东宫,而且白玄雷也坐在一旁监课,楚少孤怎么可能不隆重些?
可是听他慢悠悠地开讲春秋战国,楚轩瑶就纳闷了,这么有意思的历史怎么被讲得那么无趣。
眼皮抵不住慢慢黏在一起,头也开始一顿一顿地朝桌上kao去。秦矜汐一看大势不妙,赶紧用手肘捅她,啥眼神啊,居然没有看到皇兄就坐在殿侧!也难怪,她一进学堂就打瞌睡嘛。
楚轩瑶每次想要进入梦乡总会被人捅醒,觉得异常不爽。“你就不能一心一意绣花?”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到殿侧一行人的耳朵里。
秦雍睍嘴角扬起一丝笑意,汐儿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一出吧。他记得以前在楚少孤门下修习古史时也很难受,但还是耐着性子听下来。后来他发现,其实楚夫子的话都很有味道,只是当时太过年幼。
“娘娘,”楚少孤尴尬地看到楚轩瑶伏在桌子上不“醒”人事,不由得怨忿道:“娘娘玉贵身娇,可要保重身体啊。”
“啊?”楚轩瑶抬起头迷蒙地问。
楚少孤扬了扬《公羊传》,“娘娘对周幽烽火戏诸侯一事,不知如何作想?”
楚轩瑶听到这个命题霎时眼中精光四射。秦矜汐看到她这个表情便忙不迭地在心里讲“不好不好”,果然,她一立起身就是一句:“这是一个很**的故事。”
楚少孤撩起袖子想去擦擦汗水。他想听到的是“妖姬惑国”这类的发言,早该想到不应该问她这个问题的……
殿侧的墨王差点喷出一口茶水,而本来慵懒得要打盹的太学祭酒,也不由得细细打量那个准备高谈阔论的娇小身影。
唯有皇帝的焦距仍游荡在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说起周幽烽火戏诸侯,古人今人均言祸水三千、妖姬惑国,可是我觉得……”
“咳咳,很好,娘娘请坐。”楚少孤大手一挥让她归位,因为不祥的乌云已经在他的心里腾起,腾起……反正重点词语已经出现了,也可以表示他教得可以嘛。
“老师我还没有说完。”楚轩瑶猴急地跳跳脚,眯起眼睛道:“老师,你也是其中一个吧。”
他又是一阵猛咳,示意他年老力衰经不起折腾。“春秋战国五百载,王道衰微方伯主政,岂非红颜祸水一夕起哉?”
“非也!若是一个人可以影响五百多年,那她就太神奇了。”
“所以曰褒姒为千古祸水。”楚少孤认真地说,意思是,不乱那么多年怎么能体现褒姒的妖孽?又添上一句“圣人曰,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楚轩瑶冷笑一声:“老师可知褒姒的父亲是谁?”
遇到那么冷僻的问题楚少孤也愣了愣,只好点点头道:“娘娘请讲。”
“褒姒的父亲是褒城的两个神仙化作的一条神龙吐了口口水变作的玄鼋升天时留下的脚印!”楚轩瑶**澎湃,身旁的长公主脑中“嗡”一声爆鸣。而殿侧安坐的几人即使定力再好,也差点从椅子上震下来。只有白玄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此言不假。
“所以褒姒她不是一个人。她既然不是人,那么肯定也不是女人。所以这就与小人女人无关了——当然,这不是重点,关于女子是否难养这个问题,我们还要进行深入的研究和探讨。”楚轩瑶一拍桌,接着讲道:“话说……那条由神仙化作的龙是在商纣时出现的,往宫里头吐了口口水后,商王就‘卜之’,结果驱之不祥,藏之大吉。这一藏就藏到了西周末年,也就是周幽他父亲那一朝。有一天晚上,那盒龙涎开始发光,到了早晨,周幽他爹那倒霉孩子就偷偷摸摸把盒子打开,那龙涎便化作玄鼋登天了。那时候,宫里有个初临豆蔻的丫头,一不留神踩在那个玄鼋登天的脚印上,你猜怎么着?怀了!
“所以讲到这里,‘烽火戏诸侯’告诉我们的是——走路要当心。否则,不明不白怀孕就不好了。十三豆蔻也算了,万一是老师您……这样的男人就更加背运了。老师您说是吧?”
楚少孤觉得头很晕、胸很闷。
“那个小宫女也不容易,小小年纪的就怀孕了,还不知道爹是谁,更悲惨的是大肚一挺,挺了四十年!”楚轩瑶抑扬顿挫地说着,仿佛亲眼目睹般。“可惜那个当年的小宫女、后来的老媪产下的小女婴被当作怪物丢下水了,所幸被褒城的一对老夫妇拾到,取名褒姒——所以到这里为止,烽火戏诸侯告诉我们,要弄死一个小孩子有很多种方法,不要老是局限于装进木盆子里飘走。”
殿侧三人同时想:毒妇。
“话说过了几年周幽登基了,褒姒还长在穷乡僻壤人未知。过了几年,一个臣子被周幽判下牢狱,那个臣子的儿子就找到了褒姒把她送进宫了。大家都知道后来的事,周幽沦陷了……但最后为什么他要戏诸侯呢?因为褒姒不笑,而她看到诸侯被耍就笑。为什么褒姒不笑呢?”她低下头去问秦矜汐,以示她没有独占发言权,还是心心念着兄弟的。
可秦矜汐狠狠瞪了她一眼,警告她自己错乱就可以了。
“史料没有留下具体年代记,但是,周幽那时已有了个成年太子;褒姒进宫也不致于人老珠黄,当时肯定还是一枝梨花压海棠,所以……这是典型的老牛吃嫩草型爱情!这说明,婚姻不但需要门当户对,而且要核实年龄。否则,后果很严重——特别当这头老牛的职业是国君的时候!”
秦雍睍、白玄雷一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侧目秦雍晗,目光之殷切,非常人所能承哉。
“妺喜,就是用老师您的话来讲把夏朝颠覆的那个女人,最喜欢听丝绸在身后撕裂的声音,只有听到这个声音才会笑;妲己更绝,鹿台高筑、酒池肉林、敲骨验髓、剖腹辨胎、炮烙虿盆最后朝歌沦陷;褒姒天生就是冰美人……那么多易态的女人成了亡国之钟的敲响者,到底是为什么?”楚轩瑶突然严肃起来,“就是因为她们都是美到极致的女人,所以她们承幸承恩风光旖旎时高高在上——但溯流穷源这都是君王赏赐的。那么多的故事在循回往复,却鲜少有人敢去看看背后的亡国之人到底是谁!若是夏桀不爱上妺喜商纣不爱上妲己周幽不爱上褒姒,那会亡国吗老师?”
整个大殿静悄悄的,良久才听到一句温润的男声道:“会。”
楚少孤没有机会把他的“胡说八道”说出口了,因为白玄雷一抬手温文尔雅道:“楚夫子且慢,还是听娘娘说下去吧。”
楚轩瑶乍听到身后人言不禁一怔,缓缓转过头。
就这样看到一对修眉撞进眼帘,恍若跃出水面的青鱼。他淡淡地看着她,似神在背后俯瞰他的子民。风采绝俗,呼吸之中似有流雪回风,素袍在椅上似凝着月华的雪。然后他触到了她略有丝呆滞的目光,悠然地朝她点点头。
楚轩瑶咽了口口水,回过身的时候还是在不住地颤抖。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周幽会烽火戏诸侯。什么皇储妃不皇储妃我不做了!不过她忽略了身后还有一双眼睛,加上身旁的一双,释放着无穷冷气。
秦矜汐眯起眼睛,泛出腾挪杀意。“楚轩瑶,你若是敢kao近他一步,我保证拿你祭天!”
楚轩瑶又咽了口口水,想这能怪我吗?谁叫你家哥哥往人家身边一摆就是颗葱,还是颗脾气暴烂的葱,除了人长得高点就没别的好处。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自己要变成那棵葱正无穷多女人中的一个……还好她本来就是个意外。
“讲下去啊。”背后讲话的正是那颗葱,语气还颇为野浪,并无半丝屡责。
楚轩瑶缓了口气,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有些战栗。“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上述几位还有很多美女,若是国君真得没有什么定力的话……”她觉得讲到这个,有必要澄清一下,便回头对某人尴尬笑道:“当然不是指皇上了,这个……”
在看到某人脸色呈指数状变黑后,她又抖抖索索回头说:“最后还有,女孩子择婿要谨慎。”说完后打算入座闭嘴。
刚想入座就听到秦矜汐很欠扁地问:“你怎么不说下去了呀?”
她万分后悔居然提到了那么八卦的东西,只好把落到半空的屁股又缓缓抬起。“因为夫君不爱你,你会很郁闷;很爱你,你也会很郁闷……比如妺喜妲己褒姒,明明也没做什么天大的坏事——坏事都是她们夫君做的——可她们就做不成人了,变成了琵琶精狐狸精白骨精。”
一语落而全宫爆笑,即使秦雍晗很不想笑——因为论题总是波及他的职业。
看着花枝乱颤的秦矜汐,楚轩瑶很郁闷地说:“我乱编的。”
秦矜汐非常同情地捂着肚子点点头,“怪不得你不想嫁给我皇兄……”
“矜汐,你很聪明。可是……为什么你每次说话都那么大声呢?”
“对不住……”秦矜汐又抱着肚子笑起来。
白玄雷难得地收起清自高华的神色,有心逗逗她,问道:“那储妃娘娘觉得,烽火戏诸侯是好事,还是坏事?”
楚轩瑶激动得忘记了尴尬,起身侃侃谈到:“对褒姒自然是好事了,对秦国也是好事,对天下是好事也是坏事。”
“怎讲?”白玄雷一倾身一抬腕,翩翩之意溢于周身。
“褒姒自不必说。秦国在当时只是一个很小的诸侯国,和燕、齐、鲁等国还有一定的档次差距。因为烽火戏诸侯后,犬戎进犯镐京,秦国奋军勤王,而被幽王太子、就是后来的东周开国天子晋为‘公’,从此就和四方诸侯平起平坐了。至于天下……五百载的丧乱战离不能说是好事,但先秦的百家争鸣,有多少腾蛟起凤;齐桓秦穆晋文乃至后来的赵武灵王,也都算是不世出的霸主了。”楚轩瑶颇有些扼腕,穿越怎么就不找准坐标,回到春秋战国呢?“还有那么多纵横家,现在都很难想像配六国相印,往来驱策,纵横捭阖。天下名将若当空之星流,大势已去之时可挽狂澜于即倒。就像齐国,仅凭即墨一城、田单一人而东山再起。如此说来,春秋战国可以说是历史上最精彩的一页,”楚轩瑶讲到这里轻叹一声,“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白玄雷亦失神沉吟:“天下贡奉了多少血,才写出这样一部春秋。”
“这肯定不是褒姒和周幽两个人的事情,他们不过是契机,祸根早就埋在很久以前了。井田崩,铁犁出——其实书写历史的从来都不是帝王将相王侯公爵,是阡陌里耕犁的老农,是驿道上往来的商贾。”当年熬夜打着灯看《明朝那些事》的时候,楚轩瑶最喜欢的就是这句话。
楚少孤顿觉得他看错人了,他看人一向很不准。
他最好的学生在离皇位一步之遥的地方被洞穿了胸口,他当初因其拂袖而去的弟子却君临天下。在他不愿意停驻目光的那个鸿胪寺辞去的末等文书身上,竟藏匿着一个奏倾世雄歌的定鼎之臣。
“那不知储妃娘娘最喜何国?最恶何国?”
“可直言否?”楚轩瑶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自然地瞥了瞥秦雍晗。
秦雍晗一阖目,“说。”
“……那个……喜楚恶秦。”
秦雍晗不着意地一挑眉,他就知道她胆子大。“为何?”
“秦国发迹实在不是很光彩,换句话说还是沾着裙带关系——没有褒姒就没有秦国。”
秦矜汐心下窃笑。秦雍晗最厌恶的就是“裙带”二字,当初为了立皇储妃、纳静贵妃一事,一口气砍翻十多个拴马柱才解气。这些年因为纳了不少公卿世家中的女子,也就慢慢习惯了。所以他着实很看重安如瑟,毕竟她来自民间,背后没有这许许多多的暗线。今天被这样刺到痛处,不知道会怎么整楚轩瑶了。
“那楚国立国就很光彩吗?”秦雍晗反击道。
“楚立国而自为王,与周天子平起平坐,自然又比公侯之列高出一筹。”
“哼”,他冷笑道,“自立。”
楚轩瑶跋扈一笑,“交关结棍。虽说楚王姓了个不怎么好的姓……”楚轩瑶意识到下半句不是很对头,因为下半句是“但是不可否认楚王都长得很俊秀。襄王、怀王、灵王,都是尤物啊”——她可没这个胆子触霉头,要理解帝帝身在更年期的痛苦嘛。
“但是什么?”秦雍晗浮起一丝苛虐的笑意。
“但是……楚国出了个屈灵均呀!”楚轩瑶回头在密藻潜鱼般的书中翻出《楚辞》,指了指书页上大大的两个字说:“和皇上你的《诗经》齐名。秦国有这号人吗?不要说商鞅李斯韩非了,全是法的,一点都不浪漫。”而且都是舶来品啊。
“浪漫是什么?”秦矜汐在她身后扭着半个身子,眼中满是崇拜。
“浪漫就是和你夫君在小河边漫步,小风吹着小手拉着小话哄着……”压低声音拍掉她肆虐的手。秦家兄弟一齐偏头,看着某素衣公子,眼光大有劫掠之意,而那个人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对了,”她看着秦矜汐眼冒绿光说,“你现在看出来我是挺好一人了吧,其实我也就是出生的时候……”
“闭嘴!讲你的吧!”秦矜汐潜回去沉浸在她的罗曼思中。
秦雍晗冷彻的话突然响起在殿内,那些透窗而入的光线突然暗了暗。“但是一统天下的是秦。”
“是的,十六年。”
“即使是十六年也是大一统。”
楚轩瑶难得地点点头,“赢政是一个高标,只是输在人品。”
“你当真没有念过书吗?”秦雍晗突然冷冷问道。
楚轩瑶一时半会没有回过神,愣了愣才晓得,情况危险!于是大言不惭地继续扯谎。“念过。就是十天前开始的。”
秦雍晗很好心地提醒她:“欺君是大罪。”
“这些不过是说书先生之言——皇上明鉴,不管是晋国王庭还是皇上,都是为轩谣指最好的老师的。”
秦雍晗吃了个鳖,看她的眉间凝上一层淡漠,亦不再多语。
步出东宫,白玄雷安静地看着刺眼的、白晃晃的清空白日,举目向南边望去。
美玉还须琢玉手。
“在王域空虚的时候,我们需要晋国国主为我们截断西华的退路。”
“楚恃兮会吗?”
“他会,只是皇上不相信罢尔。”
秦雍晗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眼中多了丝玩味。“那白先生有什么高见?”
白玄雷默默地望着太清池,粼粼微波下的残阳如血,似是饮泣的时光。他想起了那个有着温柔眼睛的女人,她圈着他吻着他的额头,告诉他有朝一日一定要回去。
“那臣下只好寻一个皇上可以信任的楚国国主。”他一拱手,俯下的身子宛若拉开的弓。
“杀了楚恃兮?”
“是,晋国将迎来女公爵。”
秦雍晗沉吟了片刻,重又把散漫的眼光凝集在他的身上,缓缓说:“我同样不信任楚轩瑶。”
“君上不愿意做的事,只好由臣下来做。”
“所以你求朕晋你为东宫太傅,”秦雍晗一背手,“女人的确容易控制些,何况她还未长成。”
“是。”
“你下去吧。”
白衣人也不停驻,旋踵而回,不一会儿便步出了层林的拱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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