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将之初(1 / 1)
不管站在雷城的哪个角落,只要你一抬头都可以望见龙脉山。它像一条巨大的青龙盘亘在帝都近旁,拥着那座繁厚无双的城池却阖着它清华的双眼。它睡去很多年了,草木葳蕤地覆成深绿色的大氅,即使在最炎热的时节依然透着爽冽之气。而在深秋,荒野里的古木也不曾凋败,只是充斥着一股古久的苍凉,再烈的风也冗长得如同一声叹息。
正是这杳无人迹之处,金属破空的声音被传出很远,缭绕在林中绵延成一层薄雾。不大的林间空地上凌乱地树立着一个个刚被抽离生命力的、硕大的木桩,一个少年正微微含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举着一把与他瘦小的身形极不相称的双手阔剑在看似闲杂的阵势中挥劈,汗水已然浸湿了他那件洗白了的青布蓝衫。那柄阔剑有双锋,是极易自伤的武器,黯银色的剑身在秋末晕白的阳光中沉静如同幽潭碧水,又飞舞着划出一道道穿林之风——虽然沉重,但少年舞得飞快。他的脚步机械地游移着,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按着剑诀的顺序出招。师父说过“亘行之剑”是极灵活的剑术,绝对不会死板到不可颠覆。
他双手握着阔剑在地上鬼魅般游走,猛然发力向左上腾空,像蛇一样灵活地跃过两个木桩,落地之后毫不迟疑地向右平削,霎时在新鲜的松木上拉开一道大口子。“狼突”之后就是“函纵”,锋利的剑锋并未有任何胶着,就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半圆的芒线。他一扭身腰际发力,紧跟就是力沉山河的直劈,一段木条“叭”地溅出,牢牢地扎进地面。正要舞出极烈的“封刺”,不料被一阵轻微的咳嗽打断了去势。
“狼突之后要沉身怎么老是记不住?狼突之后腾身举剑会很费时,若对手用的是牙刀就可以在你举剑的一瞬划开你的胸膛,那里是你的命门。即使只是切入肌理,血槽也会让你立刻失去力量。沉身之后再出剑,一则可以看清楚敌人的动作,选择正确的方向,二则可以借蹬行把下身的力量传到剑上——亘行之剑虽然是重剑术,但对速度的要求很高。你的力量还不够得很,”老头儿叹了口气,“有空多练练吧。”
少年低着头不说话,嗓子干涩得冒火,胸口的起伏像是要把肺涨裂。他用阔剑支撑着一步步走出空地,眼神迷散地望着自己虚浮的脚步。
“印炽,印炽……”
“呃?”他抬起头轻应了一声,看着师父欲言又止的神色,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风镜旋指指木桩旁散落着的、规格大小毫无偏差的木条,清了清嗓子道:“把这些都搬到灶间去吧。”说完匆匆折回半山腰的茅舍里。
晋印炽回身望望一片狼藉,无奈地抓抓头——怪不得要按剑诀出剑,否则哪能劈出这么齐整的柴火?
樊印尘看见风镜旋推开栅栏闪进灶间,一边给琼璃浇水一边凉凉地说:“终于想起来要做饭了?”
“柴火刚劈好,再等等吧。”他答道,冷不丁从里面探出头来陪笑,“一会儿就好。”
她笑着摇摇头,又俯下身去侍弄她的花花草草。
☆
风镜旋放下碗筷,定定地看着他的徒弟坐在对面费力地扒饭。感觉到师父有些异样的眼光,晋印炽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扒饭。风镜旋想,若是真要这小毛头兵去打仗,粮草辎重不保证好倒真很难办。若是他以后真在战场上牺牲了,那定然是饿死的。
“印炽,把你的弓拿来。”
少年左腮鼓鼓的,有些惶惑又有些迟疑地把他的铁胎弓递过去。风镜旋轻轻拉了拉弦,便把弓扔到一边。
“破弓。”
晋印炽有些心疼地望了望被扔在墙角的铁胎。其实铁胎弓是金吾卫的装备,已经算是很不错的射器,只是对膂力要求很高。晋印炽和人打了三架才赢回这个彩头,自然宝贝。他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讲:“我只有这一张弓。”
“可它还是一把破弓。”风镜旋很严肃地说。
樊印尘倚在堂门前,嗔怪地睨了眼风镜旋,温和地对晋印炽说:“印炽,你过来一下,师娘有些话和你说。”
晋印炽跟着她走出堂间,出门前还不忘看师父一眼,见他细眯着眼面无表情也就乖乖跟着樊印尘走了。师父师娘总是因为他而争个无休无止,要真算起来师娘才是他真正的射术老师。他看到那层蓝灰色的棉毡动了动,遮住了师娘的身影,随即传来翻箱倒柜的声响。耐心地在院里等了一会儿,又见棉毡一动,已是她捧着一个长长的黑色匣子出来,唇边的笑意如春末的阳光,让惨白的天空有了丝金黄的光亮。她把匣子搁在院里的长条凳上,慢慢打开。他不禁好奇地上前,一眼看到卧在红锦绒里的射器,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把很漂亮的弓,紫银色的弓背拉得很直,整整有三股银白色的弓弦,仿佛是由月华的碎片凝成。他伸出手摸了摸它光滑沉新的表面,微张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可以试试吗?”
樊印尘微笑着从匣子里拿出弓递到他手上。晋印炽接过弓的一瞬间突然脸红了红——他不知道这柄弓居然那么重,手一抖差点将它滑落在地。他相信师娘一定尽收眼底,羞愧地背过身去缓缓引弦。
“喜欢吗?”
晋印炽重又把长过半身的弓递还给她,轻轻点了点头。“只是有些沉。”
“那便是了,这张硬弓从来就是给最好的射手准备的。本来想早一些送给你,只是你还太小,用不着它——如今可是派上用场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单薄的少年,把怀中的匣子郑重地交给他,“匣子里有六支箭,连同弓一起,千万不要轻易示人,不到迫不得已不要出箭。”她看了看他纯黑的眸子,轻叹一声说,“很多人认识它。崇仰它的人有,恨它的人也不少——它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晋印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这柄弓叫什么名字?”
“你很快就会知道。”樊印尘又折回里屋,出来的时候手上已多了一件厚实的冬衣,“还是早些走吧,若是到十一月下,雪封了扬定古道就不好走了,误了军期敕柳营里也不好交代。到了外头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别让你娘担心——回去吧。”
“嗯。”他用力点点头,额前的散发滑落遮住了眼睛。
樊印尘站在原地看少年行远的背影,不由得皱了皱眉。风镜旋不知什么时候站定在她身边,有些失神地说:“开春就十六岁了……我十六岁的时候,过的已是刀头tian血的日子。你呢?”
樊印尘不答,怔怔地看他越走越远,头顶上的蓝色方巾边角在秋风中飞扬。
☆
清晨,雷城玄鸟大门前的驿道上还有些冷清,过往的行人稀稀拉拉的,值夜的军士打着哈欠与来换岗的招招手,快活地迈下城楼睡觉去了。在血红的太阳仍隐在雾气里的时候,有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牵着两匹马站在晨风里。行人见到他都不由得多看两眼,凡是身边带着女孩子的都不禁紧紧收拢手,把她们藏在腋下——那个人正是雷城首富邢绎。
过了会儿一道蓝弧匆匆划过朱雀大街,手里还捏着一个油纸包着的煎饼。晋印炽跑到邢绎跟前气喘吁吁地和他打了个招呼,还没等他回答就把视线转向一旁跳腾着的雪白精灵身上。
“喜欢不?”邢绎没有怪他迟到,只是把那匹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马牵到他跟前。晋印炽笑着拍了拍它的前额,结果那匹白马不悦地打了个响鼻,紫罗兰色的眼睛到处乱撇,最后气呼呼地盯着他纯黑的眼眸,不安分地原地乱转。
“钦颜纯种哩!一岁零两个月大了,”邢绎看看那匹已经和自己的**青马一样高的马,眼里流lou出嫉妒的神色。不过他还是大剌剌地一挥手,转过头闭着眼睛一副深切割爱的表情,“五哥送你了!”
“多谢。”晋印炽轻声说,可嘴角还是咧开一丝笑颜,迫不及待地跳上马背把小小的包袱系在马鞍下,摸摸它如雪光一般耀眼、又像丝绸一般顺滑的鬃毛,笑着揪了揪它的耳朵。小马生气地回过头想啃他的膝盖,被他一勒缰前蹄腾空对天长鸣。
邢绎递上牛皮淬炼的长鞭,“那五哥原先欠的那些酒钱就一笔勾销了啊。”
“行。”晋印炽不着意地前倾,丝毫不觉得吃亏。虽然邢绎是雷城首富,但不知怎地总是问他借钱。不过反正他有钱也没处花,娘又不肯多要,所以就算被陌生人拍了肩借走也无所谓,何况是五哥。晋印炽突然想到了什么,在马背上扭过头静静地说:“五哥,帮我照顾好我娘亲好不?”
邢绎挥鞭在马屁股后面抽了一遍,“还用你说!”白马一吃痛非但不往前跑反而在原地上窜下跳,晋印炽只能紧紧扯着缰绳以免被摔下来。邢绎骂了句娘上前挽住马嚼子,小马吐着白沫渐渐安静下来。“性子还真烈……没事儿吧?”
晋印炽包着马脖子脸色有些发白,怔怔地握着手心里的汗。
“想好给它取个什么名字了没?”
晋印炽回过神很老实地回答说:“我昨天夜里想了一夜……”
“然后呢?”
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头道:“睡着了。”
“那就叫印炽吧。”邢绎大笑着踹了踹马屁股,晋印炽立刻在马上摇晃起来。他听到背后邢绎在放肆地大喊,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飘忽。
“你们两个印炽路上小心!”
这也就是后来他不愿意告诉别人坐骑名字的原由。
而站在玄鸟大门阴影下的邢绎渐渐止住了笑声,看着小马银色的烈鬃展开,若一张鲜明的旗帜。刹那已无人影的天尽头,让他无端觉得伤痛。他们都还没有长开,但是已经没有时间让他们成长了。
他抚了抚“枭行”的鬃毛,一个人牵着马往城里走,最后闷闷地自言自语道:“都要统兵的人了,马都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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