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界·箭若神之眉 一百零七、西界关战役(十六)(1 / 1)
秦雍晗有时候会想,自己做皇帝怎么做得那么窝囊。 他倚在棱堡边上,嚼着硬梆梆又冷冰冰的饼子,怀里抱着一把孤篁剑。 这时候他会觉得,西界吹过的风真是凛冽啊。
南宫牧野则坐在女墙上,曲着膝,扣着到处是伤痕的关隘。
西华军主力退回了五里外的涪江大营,已经整整两日了。 穷目力,可以望到洁白营帐勾勒出的连绵曲线,温柔似云梦绵浪。 在西界关的簸箕口,还有一万未撤走的军士,他们在原地搭起营帐。 此时,尚有白烟在残阳如血的天幕下一缕一缕腾起。
秦雍晗看到炊烟,就想到了楚轩谣,于是放在口边的饼子顿了顿——她一走就没人省饭了。 其实他一直在想某些事情,比如说人生的终极意义,关于毁灭和新生的轮回更迭,微妙变化着的公共关系……可惜所有的所有最后都会绕回原点——楚轩谣被劫走了。
他从这些复杂的思考中得到这个似是而非的命题、又像是结论的时候,就会举目眺望远处的簸箕口。 这里都是疲惫的人,没有人会再好奇地看他们的皇上。 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做想做的事情。
可惜他已经没有那股冲劲了。 很久以前他就失去了在城楼上喝酒大叫的勇气,不久前他找回来过,现在他觉得很累。
走了两天,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他愣愣地看着饼子,突然暗自想到。 这可能也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了。 不过凭她那副漫不经心地散漫劲,只要没被挂在帅旗上当吉祥物,总会稀里糊涂地照顾好自己。 若是真得……他眨了眨眼睛,想象着在雷城的衣冠冢墓碑上,匠作刻上属于她的皇后徽号。 那她若泉下有知,肯定会讥嘲地笑个不停了。 那时候自己会不会笑?
他想自己肯定会慢慢咧起嘴。
然后,当再有人对他唱起那些稀奇古怪的歌、讲起那些很傻的笑话时。 泪流满面。
这时候南宫牧野走过来,甚是艰难地按着肩上的伤对他说。 “其实一直想说的,就怕……”他瞄了眼还是愣愣地看着饼子地皇帝,战盔被扔在脚下,头发乱得不成样子。
见秦雍晗没有抬头,他便大着胆子道:“公主……公主其实那个……腿断了。 ”说完他急忙跳开——那一剑已经严重地伤害了广寒楼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影武者地心灵。
过了会儿,他看见皇帝又轻轻咧起了嘴角。
从小细皮嫩肉好生供着的,突然断了一条腿。 若是不给她医,若是废了……他没有看到南宫牧野的离开,只是一个人倚在棱堡的阴影里,想她把脸哭得花糊的样子。
那是西界关主战场的最后一夜。 披星戴月的重骑兵部正在席卷西华地脐线,西界关上的皇帝在默默地看着饼子等待命运的判决,稚弱的小将终于没能在荥阳抛下他那匹不听话的小马,而沈长秋在西华的前阵里吹箫,默默地准备最后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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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雍晗很气愤。 他知道总会有那么一下,可不知道会是在凌晨。 守了一夜,他昏昏沉沉地想睡去时,温博孚突然一声暴吼,用亘古不变地台词道:“偷袭!备战!”
于是又开打。
他手里的兵马总数是一千六百七十一人。
打到云破日出之时,他突然感觉到所有地人都停滞了动作。 就像时间突然被什么挽住了。 秦雍晗眯起眼睛,看到簸箕口蜿蜒而来的尘土。 西华大营前早已列了阵,只是此时殿后的军队正齐刷刷地背对着西界,背对着大营。 攻城的两万人也听到了那些强健的躁动,有的傻愣愣趴在云梯上,有地干脆回过头,暗自骂了一声操。
秦雍晗勾了勾嘴角,突然自背后抽出一把剑,泓亮的光华映着朝阳的绝艳,在初晨还寒的空气中划出一道耀眼剑花。 幽千叶看到西界关上明亮的一点剑芒。 混着夺目的红光。 心里也有了底——也只有帝剑,能舞出如此亮光。
高高的望楼上。 准备观战的沈长秋,眼角轻轻跳了一跳。
敕柳营并不急着进攻,只是勒着马半包抄地兜起了东西向的营地,让沉重的马蹄一下下踏在敌人地胸口。
良久,从铁甲地阵线中踏出一骑,黑沉的战甲上是一张儒雅地脸,眼里一如古井,看不出任何的波澜。 他向前走了几步,背后有四个战士从那道腾烟的长阵里出列,肩上抬着一副棺木,是用上好的沉香木做的。
抬眼望望不远处的望楼,幽千叶把薄薄的唇抿成一线。 他骑乘着雪啼乌骓默默地前行,就像一滴墨融进牛乳中。
列阵的西华军惘然无措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和他的骑兵,他居然一个人裹着沾染着血污、已发黑结块的赤色披风前行。 望楼上的沈长秋沉默着,没有下任何命令。 于是西华阵前自觉地分开了细细的一线,由黑马和棺木静肃地通过。
幽千叶走到望楼五十步处,轻笑一声,抬头对着他朗声道:“他死了。 ”
然后抬手就是一箭。 流鸿稳稳地钉在了望楼的角上,雪白的翎羽在瑟瑟颤动。 沈长秋看了眼那支白翎箭,胸臆中尽只剩下悲凉。 樊氏的箭,永远站在膜拜里的箭,有一天也会对准他的眉心。
幽千叶看着一道流火自天空腾起,挡住了他眼前破晓的阳光。 他抬手遮住了破晓的万道金关,然后低头,避过了眼前腾起的烟土。 一声巨响,火铜盔甲重重地落在望楼边上。
充斥着五万人的关隘前,静穆得像片坟地。
西界关城墙上年逾六十的温博孚眼里,蓦然涌出两道清波。
你和他是旧识吧?秦雍晗淡淡地问道。
温博孚背过脸去。
以前都在樊将军的金箭队里头,他喜欢琴箫,为了乐器可以抢我的酒钱。
末了他说,算来也有三十多年了。
秦雍晗点点头。 而幽千叶已经在阵中放下了棺木,继续用清朗的声音道:“他们已经死了,你们呢?”
阵后的骑兵勒缰,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正当一两声刀剑弃地的声音传来时,秦雍晗在城墙上高喊:“降者不杀,凡五千骑以上军衔者,封侯!”他疲惫的眸子里闪过湛金的光线,嗓音却越发透着杀伐之意。 “若尽归王域,三日内,开仓济粮!”
若前一句只是为了扰乱军心,那后一句,则是真正的一针见血。 秦雍晗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到哪儿去弄那么多粮食,但是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最kao近西界关的军士们愣了半刻,立马有回过神来的人——封侯拜将者,唯有君王。
零零星星,有些铁护膝磕到土地的声音,“万岁”的声音稀稀拉拉。
第二声“万岁”起的时候,越来越多的弃剑与跪叩从底下传来,浪潮一般的低矮身子从西界关一直蔓延到簸箕口。
当秦雍晗对着阳光抬起手的时候,三万白甲军单膝跪地,铁甲叩击着沃血的土地。 “吾皇万岁万万岁”,这一声直直传到了七里之外。
西界关的城门缓缓打开,秦雍晗骑着他万里挑一的五花马缓缓策出,腰上配着失传已久的帝剑。 他走到幽千叶的面前,对他扯了扯嘴角。 朝阳下多了两抹并肩而立的身影,年轻,挺拔,若迎风而长的白杨。
到这里,沈长秋这个名字再也不会出现在这本书里边,历史上的他被追谥为“忠武侯”。 只是,圣武帝的原谅让这个人的一生显得更为讽刺些。
等到秦雍晗回关,已是黄昏。 晋国的粮草运到,押运的,是晋国三军都指挥使。 而秦雍晗回关第一件事,竟是拔出帝剑,当着关内敕柳营军士的面,砍下了棺木中毕仲先的头颅。 他在震天的欢呼声中简单地吩咐:“用石灰腌着,运到帝都去,快。 ”随后一打马,驰向五里外雪白的营房。
楚轩谣看着修长的手指挑开门帘,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勾起了嘴角。 她记得他的箭袖样式。 果然,他睁着连日不曾好眠、布满血丝的脸冲到她面前,然后竟颇委屈地把头埋在她肩膀上。
“腿……”
“没事,就是断了,好痛。 ”楚轩谣只能任他把热气呼到脸侧,痒也挠不得……突然,她觉得脖子上暖暖地流过什么,不一会儿便变得湿冷。 她轻笑着侧过脸,看到他半跪在床榻前,睡得像个孩子。
那一瞬让楚轩谣记住了很久很久。 她当时很安静地想,现在死掉也不错。 因为,也许此生都无法再爱上别的结局了。
可她不知道,有一天她会因了这个结局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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