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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格从岸上漫步回来的时,桑尼早已上岸,夏日的邦典裙穿在她身,使她很像草原上常见到的一种蝴蝶。桑尼正在和央宗、顿珠吃奶皮,喝着绿塑料暖瓶里的酥油茶。河水缓缓奔流,两岸芳草青翠,藏青马也凑了过来,在主人背后,仿佛嗅到了什么,不时地低下头寻寻觅觅。桑尼招呼马格赶快歇歇,她早已给马格的茶倒好。马格坐下来,央宗双手端起碗,送到马格手里。
“你游了那么远,我都看不到你了,看来你的腿是不疼了。”桑尼说。
“我很久没游泳了,”马格说,呷了一中茶:“在拉萨的时候,拉萨河很蓝,可没人敢下去游泳。有一次我想渡河,被人拦住了,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他们说拉萨河是一位女神,看起来很美,但心是冷酷的,下去就别想上来。”
“那是坏人编的故事,淹死的都是做过坏事的。”
“你说,我会淹死吗?”
“菩萨会保佑你。”
“真的,等我回拉萨河一定要游一次拉萨河。”
“你别。”
“你不说菩萨会保佑我?”
“可菩萨也有不高兴的时候。”
桑尼善良而聪明,马格无法难倒她。桑尼对拉萨并不陌生,她的舅舅在拉萨做驾驶员,她跟着舅舅在拉萨上了五年小学,舅舅死于一场车祸,她回到了草原。
“人们说他喝醉了酒,车翻在山涧里。”桑尼说。
“很想舅舅,是吗。”马格说。
桑尼点点头。
马格从顿珠手里要过口琴,想了想,吹了一支舒缓的曲子。口琴马格已答应给顿珠了,顿珠使劲盯着马格看,恐怕不还给他。马格提议桑尼唱一支草原上的歌,他给她伴奏。桑尼说想唱一支在拉萨时唱的歌,马格一听,居然是朱明瑛唱的《请到天涯海角来》,真是神奇,流行歌曲已流进大草原了。这歌热烈、粗犷,草原人喜欢,很快顿珠和小央宗也一齐拍手唱起来,他们边唱边跳,转起圈来。顿珠瞧准一个机会,把口琴从马格手里抢了过去,马格牵着顿珠一只手,另一只伸给了桑尼,合着节拍跳起了草原的土风舞。
七八两月是草原一年中最旺盛的季节,日照充足,河水清浅,牛羊安详,是草原人享受大自然的季节。第二天,马格桑尼带着两个孩子又玩了一天,藏青和大灰马跟着他们。下午,马格同桑尼说,他的腿完全好了,他想明天走。这个问题昨天马格就提出来,桑尼说再过一阵子她们全家也要去卡兰,参加卡兰一年一度八月的赛马会,桑尼希望马格那时再走,同她们一起上路,那时他的腿完全好了。马格说可以再待两天,不过恐怕等不到八月。夜晚,马格扪心自问,他能不能彻底接受这儿的生活?如果不能,他还是早些离开。桑尼像圣女一样可爱,她属于草原,而他不过是一个过客。他想做什么,完全可以,但他不能。不,尽管这里有某种风俗,他完全可以不负责任,但是不能。桑尼在他心目中是崇高的,他们感情笃厚。他沦落至此,有这样一份圣洁,足可以照耀他一生。保有这份纯洁吧,为这份纯洁活下去。
现在他们坐在河边,桑尼半晌不语。
“到了卡兰,我可以去赛马会上找你们。”马格说。
“你能在卡兰那么久么?”桑尼问。
“可以。”马格说。
“走那么远的路,你的腿能行?”
“你不是说这里离卡兰不远么,我看再走两三天可以了。”
“你骑马走吧。”桑尼说,“骑我的马,我已经跟哥哥说好了,你非要走,就骑我的藏青马走,一天就可以到卡兰了。”
马格心中感动,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抑制住某种强烈的冲动,望着远方。
“好吧,桑尼。”他说。
“可你还不会骑马,你要学会了骑马才能走呵。”桑尼说。
“骑马还用学么?”
“要学的,要学的”
“我现在就给你骑一个。”马格说着,兴奋地跳起来。
马格牵过藏青马,飞身就上。藏青马腾空,马格一个倒仰摔下来,桑尼格格大笑。马格从地上爬起来,窘迫地看着桑尼。桑尼掩笑:“骑吧,骑吧,你本事可大了,我可不教你,摔瘸了你就不用想走了。”
马格围着藏青马左看又看,他不信骑不上它,藏青马有了防备,不再让马格再接近它,马格现在只好求助桑尼了。桑尼站起来,“今天天晚了,明天吧,我们得回去了。”桑尼吹了声口哨,藏青马回到桑尼身旁。
“我就不信!”
马格突然大喊一声,乘藏青向桑尼喷鼻子,再次飞身上马。这回他一把抓住了马僵绳,藏青马"咴咴"嘶叫,愤怒地腾空,上下颠簸,马格弓起身像个醉汉,好几次险些跌落马下。马格学聪明了,身子随着马起落,一拍马屁股,“走吧!”“等等!”桑尼喊了一声,桑尼真怕马格出什么事,随着一声喊也飞身上了马,藏青马安静下来。
“你管前,我管后,抓稳僵绳。”桑尼说。
藏青马沿着河岸有节奏地小跑起来。马格惊魂甫定,就开始得意起来。
“桑尼,你瞧,我怎么样,还行吧。”
“不许说话。”
“怎么样呀,桑尼?”
“低下身去。”
“瞧,它加速了,啊,快飞到天上去了!”马格野性上来,快马加鞭。
“听见没,不许说话,再说话会把你扔下去。”
“想扔你就扔吧。”马格几乎是对着天空喊叫。
藏青马在河岸上飞奔起来,正好又到了河的转弯处,桑尼突然喊了句什么,一拍马屁股,藏青马向着河水腾空飞起,马格大叫一声:“桑尼!”
他们连人带马一齐跃到了河里,人和马都漂起来。
藏青马带着马格和桑尼渡过了河,继续在河岸上奔跑。阳光普照,水滴飞扬,马格觉得刚才那一瞬是那么神奇,恍在梦中。马格勒住僵绳,藏青马缓缓停下来。桑尼和马格跳下马。桑尼浑身湿透。
“桑尼,刚才是怎么回事?”马格好像还没醒过梦来似的问。
“你太得意了,吓吓你。”
“可你也落水了,你这是同归于尽呀。”
“我不管,反正给你扔下去了。”
桑尼掠着头发,水哗哗往下淌,含水的紫花邦典裙紧贴在身上,下摆的皱褶呈现出水淋淋的质感。高原阳光强烈,马格和桑尼面孔很快干了,非常光滑,像镀了一层薄釉,黝黑、纯净。他们在阳光中走着。
“桑尼,你瞧,我算是会骑马了吧。”
桑尼点点头,“明天你可以走了。”桑尼说。
夕阳西下,他们再次渡河。在金色的风中,他们奔驰。
第二天一早,全家人出动为马格送行,女主人给马格装了许多吃的喝的,格西与马格拥抱,老祖母驼着背在阳光中,手捻佛珠看着他,眼白饱含着阳光。马格骑上马,桑尼还是有点不放心,要看马格走一程,马格下马,桑尼不让他下,扶着马随马格走了一程,大灰跑前跑后,两个孩子也跟着,送了一程,马格停下,俯身搂了搂桑尼,要桑尼回去。桑尼这才停下,马格挥着手,渐渐远去,走出很远了,回头望望,茫茫草原分站着桑尼、顿珠、央宗,狗的身影,再往后,是格西,老人,女主人,像大地上的浮雕,一动不动。马格流泪了,跃过了草山。天上唱道:
那一天羚羊过山岗
回头望
回头望
清晰的身影
很苍凉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亚克摇摇藏红花
想留住羚羊
那一天羚羊过山岗
回头望
回头望
清晰的身影
很苍凉
天那么低
草那么亮
低头远去的羚羊
过了那山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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