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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北的月亮升起来,升起来,天空深又亮——这是歌中唱的。果丹有些微醉,她向成岩讲了一切,从开始她的想法,到后来她知道了他的来历。她讲了这一切如释重负,成岩尽管没有像她想象的完全站在她一边,要想改变他是很难的,但显然他已理解了这件事。英国人的告别酒会后,他们一同回到文化局,成岩问她要不要到他那儿坐坐,她告诉他马格在等她,他已联系好镇上的工作,说不定晚上就住工地了。
“这个人好好的家庭为什么要出来流浪?”成岩突然问。
“是呀,我也是想弄清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果丹兴奋地说。
“他也不像俄国‘多余人'的形象,他身上有一种破坏性,也不是’唐.璜'。”
“说的就是!”
“你别太当真了,富家子弟的变异有诗意,但更多是形而上的,他们的贵族气息除了表现上不一样,骨子里的霉味是一样的,并无助于健康社会。中国应该是一个有向上精神的平民社会,公正是第一位的,这种人占有优越条件,放浪形骸,不去从事有益的创造,我认为不值得推崇,甚至是有害的。这是他的本质,你应该看清这点。”
他们在前排分手。成岩的话有道理,但也有偏狭的成分,男人与男人,就像女人与女人之间往往有天然的敌视成分,特别当他们都优秀的时候。果丹匆匆到了后排,心里一沉,发现自己的房间黑着灯。藏青马不见了。她打开房门,拉开灯,人去屋空,一切都像她离开时的样子,菜碟、空杯,她没喝净的小半杯酒。他发现了马格的留言,知道他走了,但走得似乎很匆忙。留言让她感到有些奇怪,第一遍她读懂了,但看第二遍就有些不懂了,而且越看越觉得有什么问题。“一切平安”,“勿念”,什么意思?不再相见?他去了工地,即使不住我这了,也从没说过不再相见。发生了什么事?她猛然想起马格让她锁门的事,头"轰"的一下!他被人带走了?他有什么问题?在逃犯?她的令汗几乎流下来。她冷静地坐了一会,觉得不可能。
去工地!她骑上自行车,出了文化局大门。
藏北的月亮升起来,升起来,天空深又亮,这歌已不再她耳边回荡。到了人民医院工地,两排板房各亮着几盏灯,敲开几处门都说不知有马格这个人,到了工地负责人那儿,有了马格的消息,“是,他来过,不过是中午那会,”负责人操着浓重的天津口音,“我们谈好了,他说下午来,最迟晚上过来。我们正需要人呢,可他到现在也没来,我这儿还等他呢,他一说话我就听出他是把好手。”
果丹一个人荡在夜晚卡兰的街道上,没有一点马格的踪影。他匪夷所思,难道马格真是个逃犯?她想到下午他们谈话时的警车声,马格很**,这么说他真是被抓走了?她软软地回到文化局,什么也没收拾,躺在**,一夜未能安眠。
***
《敌人》是成岩着首写的一部诗剧名字,名字有了,框架也有了,但至今未着一字。他已出了四本诗集,做为西部第一诗人他已确立了自己在国内诗坛上无可争议的地位,但现在他只是一个抒情诗人,他已不满足于此,他认为最终必须有一部史诗,或者像歌德《浮士德》那样的作品,才能名标青史。浮士德是个博士,他讨厌博士,他是个平民知识分子,平民立场是他始终如一的立场。他不喜欢形而上的东西,他认为那是典型的贵族化的资本主义的东西。他是平民,但不意味着他与这个世界没有冲突,甚至是形而上的冲突。他的冲突更加具体,因而也更加抽象。浮士德仅仅代表了知识分子与世界的冲突,而他既是平民,也是知识分子,他力图表现他与这个世界双重身份的冲突。他最初给诗剧定下的名字《风车》,后来他觉得《敌人》更能表明他与世界的关系,也更具有现代性或者后现代特征,尽管他厌恶所谓的"后代现代主义"写作或者叫做什么"零度写作"的东西。
他不像一般所谓诗歌才子给人的印象:风流,神经质,不修边幅,他是个严肃的诗人,严格写作的诗人,力量型的诗人。他注意自己仪表,严肃,像雕像一般。他生活严格,甚至是严酷的,每天清晨即起,叼着烟斗,不用早餐,稍稍洗漱一下即铺开稿纸,进入沉思。有时一页稿纸,一上午也落不上一个字,但他会坐到规定的时间。今天也不例外,天一亮他就醒了。他看到昨天稿纸上《敌人》两个字,觉得又有一种新的认识。他把马格投到牢里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相反他感到愉快,他的诗剧也应该体现出这种愉快,这种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人就该让他们呆在牢里。虽然他一贯同情弱者、底层,但马格从一开始出现就让他不喜欢。或许他的同情是有尺度的,抽象意义的?不过也确有马格的原因,这个人虽然脏兮兮像个民工,但他哪儿不太对,他的眼睛或他流露出的神态,后来证实他的确不是一般的民工。他们之间发生的事让他刻骨铭心,这不是他们之间个人的恩怨,而是他与整个不公正世界的恩仇。从马格一嘴的痞子味,他无疑来自那个正在发生变化的堕落的城市,他蔑视那个城市。空虚的果丹迷上了这个家伙,他到现在仍怀疑果丹是否虚构了某种东西。果丹虽然也来自北京,但却没有北京人那种满不在乎的习气,这应该归功于她出生在西藏。果丹优雅、朴素,纯粹,但缺乏智性,这是一般女作家的通病。她们生活在感性里,容易被迷惑,想入非非,追求离奇、浪漫,都很任性。如果她的作品能体现出男人某种深度,大气,她会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作家,他一直试图在这方面影响她,并且她的确有了某种改进,但她怎么会一下又掉进了马格的陷阱。女人,你的名字该叫弱智。
他点燃烟斗,诗剧的内容漫无边际。他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是果丹,他正想她,她就来了,他熟悉她的敲门声,但早晨还很少有过。他想到她为什么而来,显然是为了马格。马格在他应该在的地方,也许对他是有益的。
果丹一脸倦容,甚至没怎么梳装,头发有些零乱。
“这么早,有事吗?”他明知故问。
“马格失踪了。”她说。
“失踪了?”
“他只留下张字条,就没影了。”
他的脸微微一震:“他说了什么?”似觉不妥又补了一句:“没说去哪儿了?”
“没说,只说他走了,他会一切平安。”
成岩舒了口气。
“我一晚上没睡好觉,我去了工地也没找到他,我以为他去了你说的工地。”
“他给我的感觉不像是一般人。”成岩富于暗示地说。
“你觉他会有什么问题?”
“这我不清,只是我的一种感觉。”
沉了片刻,果丹说:
“我也觉得奇怪,下午我们说话时,听到警车声,他很警觉,我和明远出门时,他要我把门反锁上,我当时很奇怪,可也没那么多。”
“他让你反锁上门?”
“是。”
“你没锁?”
“我问他为什么,他又说不用了。”
成岩点点头。点烟。沉思什么。
“你说他会不会是逃犯?”
“不会吧?这里地广人稀,他能犯什么事?”
“是不是别处在通缉他,他跑到了这里?”
“你想得太多了。”
“是,我什么都想到了,我又后怕,又觉得不可能。”
“他不是马啸风的儿子吗?”
“是,可我并不了解他。”
“算了,果丹,我倒是觉得也许你应该庆幸,没出什么危险。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为了写作脑子都有点毛病,急没有用,你的想法不错,可是不能”他没说下去,靠近果丹,保护般地搂过她,理着她零乱的秀发。
“你说他到底是不是逃犯?”
“这事交给我吧,公安局我还认识几个人,我托他们查查,一、到底是不是在他们那儿;二、如果在,他是什么问题;三、是不是已解往拉萨。”
“解往拉萨?”
“如果是要犯,不会在这里停留的。”
“真的?”果丹睁大了眼睛。
“一会我就去打电话。”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让她感到安全,他的嘴唇已触在她的嘴唇上,她闭上眼,搂住他,可心里仍在想马格的事。他疯狂地吻她,力大无穷,喁语急促,这同她心乱如麻的感觉并不相适,她渴望静静地依在他宽大港湾里,继续听他很轻的声音,但他今天似乎格外狂热,一种她说不清的与往日不同的狂热。她想挣脱他,但根本不可能。想起多少次拒绝他,这一次又到了危险的边缘。不,她不是保守,而是心灵感应并没到位,如果心没到位她决不做此事。但今天她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软弱,心里越是反对,可身体却毫无反抗,听由他摆布。难道她负疚,想证明什么?她不知道。他拉断了她的胸罩,吻她的胸,过去也曾有过,但仅此而止,从没使下身失去遮蔽。可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她完全暴露在他面前,在失去最后那一点遮挡之后的刹那,她拉过有烟味的被子,蒙上了自己的头,不再反抗,他进入了她清白的身体,她在泪水和疼痛中奉献了自己。她的第一次如此不堪,真是糟透了。她再次想要呕吐。她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她对自己绝望了。
作为一个作家,多年以后她才发现,女人,有多少是发自内心地迎接自己的第一次呢,真的没有多少。出于种种因素,她们被动地接受了,无论早还是晚。这是女人的悲哀,同时也是为什么有的女人一生守身如玉的缘故。
***
一年一度,卡兰赛马会筹备工作已经展开,文化局召开大动员会,布置任务,歌舞团承担了主要任务,推出一台大型露天文艺晚会。成岩担任总撰稿,果丹担任了部分撰稿,黄明远任舞台设计,其他人或多或都有任务。会上成岩被任命为地区文化局局长助理,成岩做了简单发言。会后黄明远来到成岩的房间,谈他准备移居深圳的事。他刚刚接到表弟的信,他的表弟在深圳开了一间美术装潢公司,业务近来十分火爆。但由于人手差,达不到用户要求,麻烦不断,要他来深工作。信中说深圳现在机会很多,他来公司只管设计指导,他仍可以画他的画,有了钱还可以办个展。
黄明远是个善于机变的人,那天他迎头碰上一脸铁青的成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按照成岩当时愤怒,是要直接就把警察叫来的,那样成岩将毫载疑问失去果丹。黄明远略施小计,调虎离山得手。这不是成岩的性格,他是准备放弃果丹的,奇耻大辱,他要不顾一切。但他最终接受了。事实证明黄明远是对的。黄明远敏锐灵活,早有离开西藏寻求内地发展的想法,他深知艺术是一条险途,梵.高可钦可敬,但并不值得现代人效法。他在西藏已三年多了,作为体验和积累他认为已经足够,再呆下去已没有意义。目前他们这些来西藏淘金的艺术家、诗人基本上已陷于停滞状态,只有走出西藏才可能获得新的意义。他表弟信中说,艺术必须走向市场,否则没有什么意义,现在深圳实用美术人才奇缺,正是创业一显身手的时机,再晚市场就被人抢占了。
他以前同成岩讨论过关于去内地或者沿海发展的事,成岩对他的动摇理解但也言词激烈地抨击了时下下海经商的时尚。那时只是讨论,现在他要走了,他要把他的想法和盘托出,要走的事成岩还不知道,一赛马会一结束他就离开,二是他也要劝劝成岩,此地非久留之地,他也应作些准备。他们是同乡,都是河南人,而且都出自靠近湖北的大别山区,就才华和深度而言,成岩是他服膺的人。他来到西藏成岩帮了他不少忙,他能很快进入西藏的艺术圈子,参加画展,发表作品最初都与成岩有关。他知道成岩是决绝的,他的坚守是西部的一面旗帜,但他也清楚他内心深处的悲凉。他要先走一步,另辟溪径,不光为自己,也为了朋友将来的安身寻求一片天地。他讲了他的全部想法,成岩沉思良久,没再阻拦黄明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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