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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了,何萍去开门。楼下送餐来了,他们订的。一盘刺身,一条青蒸皖鱼,一盘基维虾,一碗红烧肉,白米饭,红烧肉是马格爱吃的。他们开举杯。马格看看表,现在是六点钟,他大口吃起来。
“晚上几点演出?”何萍问。
“九点。”马格说。
“还是在黄蜂?”
“是,你还想去听听吗?”
“倒找我钱我都不去!”
“他们挺喜欢你去的,侯马很崇拜你。”
“呸,瞧他那脏样儿!你慢点儿吃,现在还早,回头我送你。”
“你还接我来吗?”马格坏笑道。
“你想什么呢,以为你上幼儿园呢!”
说笑了一会儿,马格谈起红方酒店,谈起了成岩。何萍已知道马格过去就认识成岩。何萍想起什么,问马格:”成岩对你好像很冷淡?我跟他打过招呼,让他对你有所照顾,可他有点儿阴阳怪气的,你们还是在西藏出就认识的,按理说不至于。”
“有段故事我没跟你讲,很精彩。”马格笑道。
马格虽然讲过认识成岩,但很简单,根本没涉及卡兰和果丹。
“还有故事?你不说只一面之交吗?”
“我那天不想谈他,这个人很不一般,你了他吗?”
“不太了解,不过我不太喜欢这个人,我知道他过去是个诗人。”
“很有名的诗人。那年我徒步从拉萨去藏北找他,他把我赶了出来,连口水都没让我喝,可是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果丹接待了我,你知道果丹吗?”
“知道,不他的夫人吗,好像是个作家,她怎么接待了你?”
“她接待了我,而且我们成了朋友,我就住在她那儿。”
马格大致讲了卡兰乃至后来拉萨那段经历。这是他第一次同人讲起这段往事,甚至也是他第一次完整地回忆这段往事,但他讲着讲着发现他不能再讲下去了。他心潮起伏。不过他开始时为什么像讲述一段艳遇讲述果丹呢?他不完全清清楚到底出于什么动机,但有一点,他认为他对果丹那种如梦如烟的感觉随着知道果丹仍同那个人生活在一起而消失了,他甚至开始是轻佻的,然而一旦进入回忆,往事历历在目,不由得使他重新认识果丹。他的语调慢慢变了,越说越简单,以致最后草草收场。
“完了?”何萍问。
“完了。”马格点头,但显然他脸上仍布着浓情往事。
“怎么讲到精彩地方不讲了?”何萍问。
何萍她还很少见过马格脸上如此凝重的神情,似乎整个西藏写在他脸上。
“我没见过果丹,”何萍说,”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见见她,说实话挺感人的,我都挺喜欢这个人了,她怎么会嫁给成岩了?”
马格也无法回答,多年来他找不到答案。
“我想我该走了,你看几点了?”
“还有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我就能把你送到。”
“我冲个澡吧。”
“好吧,”何萍拉着长声,”你不想讲了,就开始找折。
马格冲着淋浴,想起在卡兰洗太阳能浴的情景,那是一段怎样朴素美好的时光?简单的太阳能,人像沐浴在夜晚的阳光里。
他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高原,回到阳光的西藏。
他们到了黄蜂酒吧。马格下车,何萍不肯下来。
“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想进去?”他问她。
“等你有了自己的乐队,你是主唱的时候。”她说。
说罢,踩油门消失在夜色里。
12马格找到成岩,黄明远也在。
平时他们几乎见不到面,见面也形同路人。马格参加弹孔排练经常请假,昨天他得到工长正式告知,他的请假将不再被允许,这是最后一次。马格觉出了问题,工长跟他关系不错,但工长没多说什么。
马格头戴安全帽,身着工装,戴着手套,出现在成岩和黄明远面前。不知是因为他的身躯,还是因为他雾一般的眼睛,他让人感到不舒服。他到底有什么这么淡漠成岩显然百思不解,他依然害怕他的眼睛。
你既消灭不了他,也打不垮他。
永远不想见到这个人,永远不希望在记忆**现这个人。
他让某些人永远感到缈小虚弱显形。
他是恶梦。苍蝇。石头。
他说,工程已进入尾声,不那么忙了,希望每天半日工作。
无理要求,要是别人这么说当时就炒了,像扭死个臭虫,也没人敢提这种要求。但成岩克制着。
“这不可能。”他说。
“你们可以按半天付我工资。”
“不是工钱问题,这是规矩,你也不能例外。”
“灵活一点儿。”
成岩点烟,似乎让自己平静一点。他说:“你有谋搞错,让谁灵活一点,我?”
“没有任何可能?”
“可能不是没有,但我不想这样做,何老板还没接管酒店。当然,你可以找她,我不会不给她面子,你找她吧。”他的笑几乎是下流的。
“黄总,”马格说,”我是不是只有离开了?”
黄明远干笑,说:”老成说让你找找何老板,你就找找。”
“我们可以上*,但她不会管我这事儿。”
成岩抑制不住笑,说:”春霄值千金,怎么不会呢?”
“我在她儿已经有收入,明码标价,就像我跟你们。一样。”
笑容消失了。沉默。对视。
“现在我可以结帐吗?”马格说。
成岩嘴角抽搐,就这么让他走了?不过,还是让他滚吧,快点滚!
马格去了一楼财务,财务正接黄明远的电话。
马格回到工棚,整理行囊,穿过工地时,人们停下手中的活,从灰车上一个一个跳下围了上来,连工长也走了过来。他们听说马格要走,十分吃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马格没做任何解释。他们一直送他出了工地大门,远远望着,他们茫然若失,议论纷纷,有人甚至摔帽子。多年以后,他们虽已各奔东西,但马格的故事仍在他们和他们的家乡广为流传,并且越传越神,马格成了田间地头新的民间故事。
地下室1十一月的午后。马格走在大街上。仿佛又一次回到零的状态,又一次回到他漫长的没有方向的旅途。城市在天上发展,豪华而美丽。另一个城市破烂肮脏。县城人流滚滚,尘土飞扬。水边小镇像旧梦的影子。这一切对他没有区别,甚至没有记忆。他走了多少地方?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已不能尽数,并且有时模糊一片。人和事也一样,如雾如烟。应该说他真的有些累了,不太想走了,还去哪儿呢,哪儿还没有去过?他想安静,他想一个人,这世界就他一个人。有时他也想或者他告别这个世界。忘记旧人,不见新人,一个人除了进食就是冥坐,像老人那样。在某个角落或一片动迁的旧房子,被推土机连片推走。在南昌他还真干过一次这事,老房子被推倒,渣土装车他们才发现一个老人,老人居然还有一口气,在给了他一口水喝之后,他离开了人世。
在郑州市郊垃圾场他曾推出过一对孩子,一对绑在一起的孩子,用棉被裹在一起。他是垃圾填埋场的推土机手。他还推出过大腿和**。
满天的苍蝇。满天的烂纸。塑料袋。以垃圾为生的人。
世界已不再陌生。但现在他去哪儿呢?
他看见了帝王大厦,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它翡翠的颜色让他想到**,或者人们不是出于希望而出于对**的恐惧才建造了它?所有高大的事物本质上都是恐惧的虚弱的,垃圾场才是真实的,坦荡的,直面天空的。
阳光耀眼,城市如画。他的样子与这个城市是对立的,有点儿不伦不类,他似乎永远应该被圈在工地,最好别出来,少出来,至少在有阳光时别出来。他不可能溶于这个城市,就像这个城市不可能包容他。一些人好奇地打量他,而他并不是这个城市的另类。他要么刚下火车,要么去赶火车。即使他背着吉他,人们的目光似乎也很难认同他。他顺着道走,也只能顺着道走,他没任何想法。不觉他来到了高深圳书城。书城他还认识,他在这儿买过不少过期的《音乐天堂》杂志。他在便道花坛栏杆坐了会,盘算要不要到书城看看,或者先把东西存在书城,背着挺罗索的。
他吸了支烟,刚要站起来,两个从书城出来的年轻女孩向他走来。她们好像注意他一会儿了,过来跟他打招呼。她们且居然认识他,说在黄蜂酒吧看过他的演出。她们是深圳大学的学生,二年级,非常清纯,俩人都穿着白色水洗布裙子,像飞到马格身边的两只鸽子。她们落落大方,嘻嘻哈哈,一点也不怕生人,喜欢音乐,另类事物。她们有着太多的好奇,说话声音让马格有一种沐浴阳光和泉水的感觉。
她们称他您:”您这是要去演出,还是上火车?”
“你们猜猜。”马格说。
“上火车。”
“演出。”
“上火车去演出。”
“你们真聪明。”他说,心情一下愉快起来,清纯女孩总是会让愉快的。
“不对,”叫潘灵又猜了一种:”我怎么看您像是失业了。”
“你真是天才!我刚被人辞退不到五分钟。”
“真的?我是说着玩哎!”
潘灵与陈雯雯互相看了一下:”真的假的?”
“你们干嘛称我’您您’的?我岁数不大。”马格说。
“表示尊敬。”陈雯雯说。
“您是大歌星呀。”潘灵笑道。
她们要走了,马格问:“要不要我给你们签个名?”
“不要。”她们笑。
“我从不给人签名,不过我可以给你们签。”
“谁让你签名了。”
“你真逗。”
“那就以后签吧,不过你们要是不忙着回去,能不能请我去喝杯咖啡?”
“你有没搞错?”潘灵说,”谁请谁呀?”
“我不是歌星吗。”
她们大笑,交换了一个眼神,陈雯雯说:“我们想听你弹琴。”
“听我弹琴?在这儿?”
“这儿怕什么。”
“好好,”马格四周看看,”好主意,你们的意思是让我现场卖艺,拉个场子,我弹琴,你们收钱,完了去喝咖啡去?”
“嗯!”她们点头。她们居然点头!
2马格真的拿出琴,多少有些不自在。
“真弹呀?我还没街头卖过艺。”
她们笑而不语。马格把琴套铺在道上席地而坐,调了调音,居然就有行人站住不走了。马格说:”我弹完一曲,你们就要张罗收钱,知道怎么张罗吗?跟电视里卖艺的一样。”
陈雯雯说:”太土了吧,人家欧洲街头艺术家只管埋头演奏,从不张手收钱,你弹得好就有人给你送钱。”
“好好,你们说得对,可也得有个收钱的家什呀。”
“铺张报纸就行了。”
“那哪行,还不让风刮跑了,不行不行。”
马格解开背囊,把喝水的大搪瓷缸子取出来放在地上。
“我说你们俩是不是先捐点儿,垫点儿底儿,要不谁往里搁钱。”
陈雯雯潘灵嫌马格太罗索了,往缸子里放了点儿零钱和毛票。
马格大为不满:”我说你们别光放零崩呀,好歹我是个歌星。放点儿一块两块的,五块的,对,再搁张大团结,回头我还你们还不行,点点数,一共多少?你们真不会当托。”
“行了,你烦不烦呀。”
停下来的行人都笑了。马格也豁出去了,低着头先来一阵大扫弦,先声夺人,然后缓下来,弹出了《加州旅馆》的旋律,用英文唱起来。这事本来有点玩笑,赶在这儿了,马格竟渐渐进入了角色。幸好没唱中文歌,某则他也许还真张不开嘴。他的音色还真不错,英文让人觉得挺像那么回事。弹唱吸引了行人,书城出来的人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纷纷向这里聚扰,不大功夫居然围了一个大圈,后来竟围了三四十人了。后面有人大声喊:”站起来嘿,站起,看不见。”马格站了起来。陈雯雯、潘灵兴奋得不得了,本是闹着玩,结果还真有往白瓷缸子里扔钱的,一块两块,五块的也有了。间歇时马格向潘灵陈雯雯嘀咕几句,于是她们充当起维持秩序的角色。她们把圈子拉大,让尽可能多的人看见收钱缸子。马格开始唱弹孔乐队的原创歌曲,场子拉大了,缸子也亮出来了,但扔钱的人却反而少,急得马格几次给潘灵使眼色,潘灵陈雯雯被逼无奈,终于拿起收钱缸子,面向众人走了一圈,嘴里连声说”谢”。别说马格唱得还可以,就是唱得不怎么样,冲着两位白鸽般的姑娘人们也不能不解囊了。便道围得水泄不通,以致波及到了马路上,为了煽情,马格开始模仿马格,加大音量,声嘶力竭,面孔变形,把琴刷得像刮风一样。
终引来了警察。马格妨碍了交通,警察驱散了人群,检查马格证件,马格没任何证件,身份证,证明信,边防证全都没有。钱被罚没,连潘灵陈雯雯垫底的钱也悉数收走,更让潘灵陈雯雯吃惊的是马格还要被带走。她们吓坏了,同警察软磨硬泡,一会说马格是深大学生,一会说是她们的表哥,一会又说马格是弹孔乐队的歌手,警察不管那套,她们与警察拉拉扯扯,弄得警察十分恼火,威胁要把她们一同带走。
眼看马格要被带上警车,她们急了。
“走就走,”潘灵大声说,”你们大白天随便就抓人,还有没有王法,没身份证就可以抓人,没听说过,我正想见你们领导,雯雯,咱们跟着一起走!”
马格已被推到车边上,见警察真要把她们一块带走,对她们说:”你们俩听我一句,回去,别找麻烦,我没大事,很快就会出来。我了解民警同志的工作,他们也不容易,每天有定额,总得让他们完成任务,是不是民警同志?”
警察现场教育两个女孩:”瞧见没有,你们还为他撒谎,这是典型的盲流,臭虫,你们还替他说话?走!”
马格突然站住,看着警察:“我没妨碍执行公务吧?别动手动脚。”
他的目光像是要把警刻在眼里。两个警察出手极快,突然把马格两手反拧,铐上,非常职业。马格被一脚踹上了警车。
他从车窗看见她们,她们吓傻了。
要是她们追,她们怎么不追呢?
电影怎么他妈拍的。他想。
他手中还应该有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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