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1)
这一次,柳子函真的把话筒扔到了地上,太恐怖了!这难道是在女人身体里进行的操作吗?女子的生理多么精细,那是脆弱的水晶宫殿,容不得一丝碰撞和鲁莽。她预感到悲剧就是在这一刻倾天而降。她捡起话筒咬牙切齿地问:“后来呢?”
“后来……天哪!太可怕了!我的刮匙还没有撤出来,鲜红的血液就像山洪决了堤,顺着刮匙的把儿奔涌而出。鲜血立刻就漫过了黄莺儿双腿,滴滴答答流到地上,汪成一片血池。那些血冒着泡,好像千百条红色的泥鳅,争先恐后地逃出黄莺儿的身体。我大声叫起来,不得了,黄莺儿,到处是血!黄莺儿的头耷拉在一边,弱不禁风,但还是异常冷静,说你不要大惊小怪,最后关头,都会出很多血,这说明胜利在望了,你不要慌张……我说,我不慌,可是,不行啊,不对啊,黄莺儿,这血出得太严重了,你这样流下去,会死的!我马上送你上医院!黄莺儿断断续续地说,我不去医院……宁可死在你怀里……我也不去医院。你一定要答应我……”
“后来呢?”柳子函被这种惨烈和镇定吓呆了,下意识地反问。其实,真相大白,再也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后来黄莺儿就昏死过去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太冷了,你抱紧我……不不!这还不是最后一句话,她最后一句话是……好香的花啊……”宁智桐迷乱地说。
“什么……好香的花?”柳子函吓得失声重复——这说明黄莺儿已经开始进入极深度的昏迷,出现了幻觉和谵妄。
宁智桐听出了柳子函的惊惧,说:“我也闻到了,好香的花啊……”
等等!宁智桐也不会一块儿进入了谵妄和幻觉吧?柳子函要辨析这个极端危险的症状,大声追问:“你怎么也闻到了花香?”
宁智桐说:“黄莺儿的房间里到处都摆满了山野中采来的花,这是秋天最后的花朵,我认识的有**、野玫瑰、剑兰、秋海棠……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
柳子函拍了拍几乎停跳的胸口,稍稍松了一口气。真的是花香,不是幻觉。一场鲜花注视下的谋杀。争分夺秒,黄莺儿还有救。那端宁智桐不知这边的翻江倒海,接着自言自语:“我紧紧地抱着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想来想去,决定给你打电话,才把她轻轻放下。你是黄莺儿最好的朋友,你不会笑话她,对吧?就算黄莺儿以后知道了,也不会埋怨我……”
柳子函听着,不断地拼命点头,做着保证。好像黄莺儿和宁智桐就在面前,什么都能看见。
“哎呀,不好啦!黄莺儿身体里又开始出血……天哪!这血比上一次还猛,血流成河啊,地上已经积满了血,都快流到门外了……这可怎么办啊?”宁智桐失声号叫。他的话语经过很长的铜线飘荡过来,带着孱弱和极度惊恐,让人森冷。要知道他曾是山崩地裂不变色的勇士啊,这一次,恋人的血,让他胆小如鼠。柳子函仿佛看到,在宁智桐绿色的军装下面,在饱满的肌腱和奔腾的血脉之下,潜藏着无尽的恐惧和悲哀。它们如同杀伤力极大的地雷,把他炸成千沟万壑的碎片,每个碎片都退行到了手足无措的小男孩。何以至此啊?夜半三更听一个曾经英武的男人如此凄惨的叫声,恐怖人。千钧一发,柳子函顾不上害怕,大声说:“宁营长,不要慌。你赶快叫救护车,速送黄莺儿到最近的医院去。她再也禁不住一点儿耽搁!”
“不!黄莺儿她……说过,宁死也不去医院!”宁智桐坚守恋人的意愿。
“宁营长,再不去,黄莺儿就真的死了!”柳子函声色俱厉。宁智桐看不到柳子函的表情,但从嘶哑悲怆的音调里,也完全能体会到柳子函的绝望和震怒。
“可是……”宁智桐还在犹疑。
“没有可是了,你快快去!”柳子函声嘶力竭。
“黄莺儿怎么办?”宁智桐慌得不知所措,他回头看着,黄莺儿已进入深度昏迷,但她的眼睛却没有完全合上,在花蕊般的睫毛丛中微微张望着,闪着琥珀样的微光。血泊里的双眸,依然平静温和清澈。
是的,昏迷的大出血中的人事不知的黄莺儿,怎么办?柳子函也是万般无奈。在这种时刻,你只能听和想象,却不能有任何实质性的举措,真是人间极端无奈之事!柳子函恨不能生出双翅,只身飞越万重铁关,去探望赤身**的女友,将她从死神手中夺回。可惜千山阻隔,她所能做的就是紧紧揪住一根电话线,命令那个五内俱焚的男人!她说:“宁营长,听我的话!你不要慌,赶快叫车叫人是唯一的出路。给黄莺儿盖好被子,不要让她受凉。你立刻去找车呼救!”柳子函下达指示。
“这个……”宁智桐还在迟疑不决。
柳子函怒火中烧,唾沫星子把话筒糊了一层,大骂道:“宁智桐你这个王八蛋,你要是再不去喊人,就是谋杀!就是见死不救!就是你亲手害死了黄莺儿!你就是凶手!你就是罪犯!我要到军事法庭告你死罪!”
宁智桐完全不为所动,声音空洞得好似从坟墓中发出:“黄莺儿要是死了,我怎么还会独自活在世上?我一准跟她去了,所以,你到哪里告我,我都不怕!就让他们对死人再判一次死刑吧!”
柳子函气得咻咻吐气,像暴跳如雷的母老虎。然而救命要紧,硬的不行,只好换副口气忍气吞声软下来,说:“宁营长,你也不想一想,黄莺儿甘冒这么大的风险,就是相信你能救她。如果你们一块儿死了,事情还得大白于天下,你不就把她的一番苦心给荒废了吗?人命关天,救人第一,来日方长,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别犹豫,宁智桐,听我一句话,快快去叫人!”
铁杵终于成针。宁智桐说:“好吧,柳子函,你说得在理。我这就去叫人。黄莺儿,你可要坚持住,你无论如何要等着我回来,你千万要挺住啊……”他哽咽着说,放下了电话。
屋子里一派死寂,竟比刚才的唇*舌剑还让人压抑。柳子函呆若木鸡,几乎丧失了思索的能力,突然电话铃又震耳欲聋地响起来,她以为宁智桐改变主意了,杀了个回马*。这一次,她是彻底地溃败了,再也无计可施。不想抓起电话来,却是自己分区这边的总机值班员。值班员说:“柳医生,你刚才让人带给我一张字条,让我直接把电话接到××军分区政委那里,我把电话接过去了,可那边总机说首长家的电话不是谁想接就能给接进去的,一定要问清你是谁……还有你写的第二个要找的人,是那边的卫生科长,对方总机说他家没有电话,怎么办……”
这是柳子函布下的最后一道防线。她写了字条托邻居带给总机,请求接通黄莺儿所在军分区的政委和卫生科长段伯慈的电话。如果宁智桐坚持不送黄莺儿到医院,柳子函就要直接请求那边的组织上出手救人。谢天谢地,宁智桐在最后一刻开始行动了。
后面的事情,是佟腊风告诉柳子函的。司令员正在酣睡中,突然被猛烈的砸玻璃声所惊醒。“谁?”司令员非常意外。他是这里的最高军事首脑,有谁敢在半夜以这样凶猛的力度砸他家的窗户?反了你了!不要小命了!
“你不要管我是谁,司令员!你快快起来!”宁智桐高声呼唤。他没有回答自己的名字,他不是这个单位的,就算报出名号,司令员也不认识他。
“到底出了什么事?”司令员不慌不忙。他想,可能是世界大战爆发了,要不然就是苏修向边境甩了氢弹,不然的话,没有人敢在军营里如此喧闹。
“司令员,你快起来,你去救救黄莺儿吧!”宁智桐几乎哭泣。
司令员这时已经穿好了军装,军容整齐地出现在窗口。他把窗户打开,看到了一脸惊恐的宁智桐。“黄莺儿是谁?”司令员搞不清。
“黄莺儿就是卫生科最年轻的那个女医生……”宁智桐忙不迭地解释。
司令员点点头,虽然兵员众多,他还是真的记起了这个女医生。也许,是因为女医生非常少,也许是因为女医生非常漂亮。即使是对司令员这样戎马一生的老军人来讲,漂亮的女人也会引起注意。
司令员说:“你为什么要我救她?”
宁智桐说:“只有你才能救她。她现在已经昏死过去了,生命危在旦夕。”
司令员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宁智桐说:“我一直跟她在一起。”
司令员琢磨着这句话,好像在判断敌情。他说:“你?一直?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
宁智桐说:“司令员,你可以骂我,处分我,可以判我的刑,怎么修理我都行,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只是现在来不及,没时间了。我来求你,因为只有你才能调动相关人员救活黄莺儿。她大出血,人事不知,如果不马上送到医院去,就会有生命危险。我不会跑,你可以派人拿*看着我,我无怨无悔。只求你快快派车派人去救黄莺儿……”
司令员大致明白了情况,他最后一个问题,重新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宁智桐回答:“我是×师×团×营营长宁智桐。”
司令员点点头,对身旁的警卫员说:“你把他给我看起来!”然后接通了后勤部长的电话,命他派出救护车。
段伯慈和佟腊风赶到黄莺儿宿舍的时候,地上的血液已经汇成湖泊。佟腊风说:“我的天!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女人可以流出这么多的血!简直就是汪洋!血崩!黄莺儿身下的被褥全都湿透了,仿佛躺在一张大红猩猩毡上。桌子和椅子腿儿都泡在血水中,我们一步一滑地走到黄莺儿身边,闪亮的医疗器械还插在她身上,像被镀上了一层红漆。黄莺儿漂在血泊之上,像蜡做的小白船……我赶紧把窥器刮匙之类的器械拔出来,说实话也真够难为宁营长的,他哪里能懂得这些!我用另一*干净被子把黄莺儿从上到下裹起来,像个刚出生的婴孩,放在担架上,抬进了救护车……”
这是佟腊风的原话。风风火火的佟腊风从来没有用过这样形象逼真的语言讲过话,以至于柳子函在多年之后每一次想起的时候,背后的汗毛还像水草一样浮动起来。
那是一个罪恶的夜。那一夜,对一个人来说太长,对两个人来说太短,对三个人来说就是煎熬,对四个人来说,那个婴孩也是人啊,就是千刀万剐。
电话杳无声息之后,柳子函走出门外,不知何时,天阴了。雪霾将天空压低,娩出丰盛而浓烈的幻象。柳子函仿佛看到黄莺儿一尘不染的躯体渐渐变硬,她失血的手臂像垂死的天鹅耷拉着一对白色翅膀,变成冷兵器一样的钢蓝。
下雪了。不是雪花,是一种坚实的雪面,打在脸上,迅速变为泪。好像天是一所哀痛的粮库,面袋子被扎了洞,没有人修补,雪粉就沉甸甸地落下来,带着痛彻心肺的忧伤。
恐惧是带有磁性的,沉重而油腻,吸附在一切它能联结到的物体上,并把它们包裹。游蓝达一直紧紧抱着双肩惊恐万分地倾听着,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不时地上厕所。每当要上洗手间的时候,就让柳子函暂停,好像柳子函是台带有此功能的录音机,等她回来后再接着播放。听到此刻,她迫不及待地说:“我猜黄莺儿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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