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乡探亲好风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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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yin雨绵绵,既不能摆摊也不能清扫的ri子,保瑞向美术系请了假,回侯家堡。山区数不尽的梯田和清新的空气,使他的被城市久久压抑的心松坦下来。他的胸腔一阵疼痛。一踏上侯家堡的土地,他的心立刻被另一种感情,那种初获成功的幸运感弥漫。这里的贫瘠和愚昧,如此触目惊心地呈现在面前。妇人们的脸上,全是麻木;男人们的目光,带着浑浊,是多少年来被酒jing搞的,头发乱蓬蓬的,从来也不好好梳一下;六七岁的男女孩子,这时节还穿着开裆棉裤,满地打滚……

不可思议的是,他在这种地方生活了三十多年。他至少在侯家堡白白浪费了八年时光。如果他当时在刘家庄的建筑承包队里能稍稍显得乖巧一点,少来一点所谓的正直,那现在的经济基础已经多么厚实了。他很清楚,那些所谓的正直,其实正是疯狂的嫉妒症的发作。他惊讶于人类感情的曲折。他想象,当他作为一个成功者步入晚年,一颗心将会多么宽容。而这种jing神状态,未必就意味着人格的跌落。也许到了那时,正直才是一种最纯粹的品质。如今,他一点不想去嫉妒什么人了。

先去看了父母亲大人。把给父亲买的一件上衣,给母亲买的一件腈纶毛衣放在炕上,又给母亲的手里塞了三百块钱。出了父母的屋子,来到大哥大嫂的屋子,把给大哥买的一件衬衣,和给云霞买的一件衬衣和两双尼龙袜子扔在炕上,连坐也没坐。

保瑞在二哥家里吃着鸡蛋面片。彩珠又说起龙沟水库垮堤的事。保瑞在学院也听说了这事,没想到冯县长也会被淹死。他在县城和村里见过冯县长两次,每次都觉得冯铁山人很实在。跟冯县长一起死的,还有县水利局的局长。一个副局长当时带上家人跑了,被州长派人抓了回来。州长扇了副局长两个耳光,还把副局长别在腰间的美女好石揪出来,扔到河里。jing察接着去抄了那人的家,从提包的夹层里找到两百多万元的存折。家里人谁也说不清楚,这些钱是哪儿来的。

“冯县长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彩珠低着头说。

“为救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保顺感慨。

“听说坝子底下全是沙子,没有水泥?”保瑞问。

“详细情况,现在谁也说不清楚……只是给冯县长送别的那天,全县的百姓自发就去了一万多人,场面好感人。彩珠,你不是也去了吗?你就给保瑞再学学当时的情景呀。”

“大家就是哭呗。那一刻,仿佛连地上的草木、天上云彩都在哭了……老太太的儿子一路哭喊说,你救我老娘做啥,她本来就是快入土的人……这下可好,让我们一家怎么担待得起啊……汉子扯着头发,嚎道,为啥当时我不在场啊……后来听说,老太太的村里,凡是没能去火葬场的,朝火葬场的方向跪了一天。在老太太的后辈们的一再恳求下,冯县长的妻子终于同意,把冯县长的部分骨灰放在这家供奉七周,然后再撒进湟水。迎来骨灰的那天,全村人又是长跪不起。病重的老太太哭得昏死过去,还是县医院的大夫抢救过来的……”

沉默许久,几个人才又说起别的。

深夜,保瑞才出了二哥家,两个孩子在前面奔跑,去开院子门。彩珠紧跟在小叔子后面。快走出院子,保瑞回过头来。彩珠似乎吃了一惊。两人默默对视。月光下,她的眼里闪着泪光。他伸出手,想把她眼里的泪痕抹去,可手又奇怪地垂了下去。

“我的手脏呢。”他这么想。

他的心,是这么深深地疼惜这个女人。他对莲花从来没有这样过。回想十六年前第一眼看见她,他的头脑就有一个强烈的意识,这个家不配得到她。他对家庭和二哥的鄙夷,从那一天就埋进心田。这个家庭在外力的怂恿下,无穷无尽地作孽。而今,赎罪的责任落在他这个幼子身上。他为自己的感情骄傲。

“哭啥?”他说。

“……”她低下头。

“明天早早过来。”他叮嘱道。

“我不。”她朝东房的窗户,瞥了一眼。

保瑞出了院子。

彩珠正要关院子门,手又停了下来。直到保瑞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了,她才把门轻轻合上。她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心情终于平静下来。她把手按在胸前。在一阵幸福得就要昏眩过去的感触中,心头又划过一道痛苦的闪电。刚才,她看见他的手伸了过来,最后又缩回去。他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他觉悟到自己的罪孽吗?“哦,不,不是,”她马上又想道,“他让我明天早早就过去哩。”她回想着他这一天里的每一个表情。

彩珠拿起保瑞送给她的红毛衣,在镜子前试穿。看见自己一下变得这么jing神,眼里便有了一层喜悦。一刻,她走了神,想着保瑞待在冷清清的屋子里干着什么……恍惚中,自己来到保瑞的身后,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弄着cháo被褥,心里着急,嘴里便发出一声叹息,把他推开……蓦地,她侧过脸,瞅了保顺一眼。

保顺今天很高兴。保瑞送给他一台收放机,还在炕桌上放了二百块现金。彩珠去送保瑞,他竟然跪下去,朝三弟家的方向艰难地磕头。他心里说,你是我们大家的指望了,是我们家扬眉吐气的指望了,除了彩珠,你是第二个能让我下跪的人……腿上一阵巨痛。他倒在炕上,斜卧在那里喘息。他想着刚才跟三弟的对话,心里又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看谁还敢歧视这一家。这家有个瘫子,有个废人,但这家也有了城里人,是正正经经在省城里当临时工的……这次划地,看谁敢轻易把彩珠赶到山上。

“你要好好干,别人一天扫三回,你扫五回。”他那时说。

“得珍惜。”保瑞说。

“这真是祖上的造化。”

“祖上是大学问家,我沾光,也能在大学扫地了。”

“不过学问对咱们没用,还是要好好扫地。”

“要好好扫。你跟二嫂从此都要吃好一点,再也不要拉不下屎,咱们同样要痛痛快快地拉屎,痛痛快快地活一回人。”

“让两个孩子都高中毕业。”

“这就是扫地的价值。”

“你终于懂事啦。一定要好好扫。争取在城里落户,让咱们家出一个城里人。祖上当过城里人,下来就是你。邻居泼脏水老泼在我的院子门口,彩珠气得不行。看他们今后还敢不敢?我三弟是能人,将来谁还不求着谁?不走的路,也得走三遍。”

“两个孩子还要继续让二哥二嫂劳累哩。”

“你一百个放心吧。不是跟你夸口,大嫂那边有两个了,怎么也不会有这边照料得细。彩珠的心肠,你知道。就一百个放心吧。其实,你就是不给这钱,彩珠难道就不管了?”可他还是把二百块钱攥在了手里。他感受到这钱的威力。

“我干模特,只是静静坐着,一节课就挣六块钱……咱们明天痛快喝一场,我掏钱。”保瑞盯着彩珠,“明天你得过去帮我拾掇一天,被褥得带两套哩。”

“你去拾掇一天,不行就带这边的。”他对彩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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