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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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一直想写写"江南小镇"这个题目,但又难于下笔。

江南小镇太多了,真正值得写的是哪几个呢?-一拆散了看,哪一个部构不成一种独立的历史名胜,能说的话并不太多;然而如果把它们全都躲开了,那就是躲开了一种再亲昵不过的人文文化,躲开了一种把自然与人情搭建得无比巧妙的生态环境,躲开了无数中国文人心底的思念与企盼,躲开了人生苦旅的起点和终点,实在是不应该的。

我到过的江南小镇很多,闭眼就能想见,穿镇而过的狭窄河道,一座座雕刻精致的石桥,傍河而筑的民居,民居楼板底下就是水,石阶的埠头从楼板下一级级伸出来,女人正在埠头上浣洗,而离她们只有几尺远的乌篷船上正升起一缕白白的炊烟,炊烟穿过桥洞飘到对岸,对岸河边有又低又宽的石栏,可坐可躺,几位老人满脸宁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过往船只。

比之于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河边由吊脚楼组成的小镇,江南小镇少了那种浑朴奇险,多了一点畅达平稳。

它们的前边没有险滩,后边没有荒漠,因此虽然幽僻却谈不上什么气势;它们大多很有一些年代了,但始终比较滋润的生活方式并没有让它们保留下多少废墟和遗迹,因此也听不出多少历史的浩叹;它们当然有过升沉荣辱,但实在也未曾摆出过太堂皇的场面,因此也不容易产生类似于朱雀桥。

乌农巷的沧桑之慨。

总之,它们的历史路程和现实风貌都显得平实而耐久,狭窄而悠长,就像经纬着它们的条条石板街道。

堂皇转眼凋零,喧腾是短命的别名。

想来想去,没有比江南小镇更足以成为一种淡泊而安定的生活表征的了。

中国文人中很有一批人在入世受挫之后逃于佛、道,但真正投身寺庙道观的并不太多,而结庐荒山、独钓寒江毕竟会带来基本生活上的一系列麻烦。

"大隐隐于市",最佳的隐潜方式莫过于躲在江南小镇之中了。

与显赫对峙的是常态,与官场对峙的是平民,比山林间的衰草茂树更有隐蔽力的是消失在某个小镇的平民百姓的常态生活中。

山林间的隐蔽还保留和标榜着一种孤傲,而孤傲的隐蔽终究是不诚恳的;小镇街市间的隐蔽不仅不必故意地折磨和摧残生命,反而可以把日子过得十分舒适,让生命熨贴在既清静又方便的角落,几乎能够把自身由外到里溶化掉,因此也.就成了隐蔽的最高形态。

说隐蔽也许过于狭隘了,反正在我心目中,小桥流水人家,莼鲈之思,都是一种宗教性的人生哲学的生态意象。

在庸常的忙碌中很容易把这种人生哲学淡忘,但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它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而让人渴念。

记得在**的**期,我父亲被无由关押,尚未结婚的叔叔在安徽含冤自尽,我作为长于,20来岁,如何撑持这个八口之家呢?我所在的大学也是日夜风起云涌,既不得安生又逃避不开,只得让刚刚初中毕业的大弟弟出海捕鱼,贴补家用。

大弟弟每隔多少天后上岸总是先与我联系,怯生生地询问家里情况有天继续恶化,然后才回家。

家,家人还在,家的四壁还在,但在那年月好像是完全暴露在露天中,时时准备遭受风雨的袭击和路人的轰逐。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些大学毕业生又接到指令必须对军垦农场继续改造,去时先在吴江县松陵镇整训一段时间。

那些天,天天排队出操点名,接受长篇训活,一律睡地铺面伙食又极其恶劣,大家内心明白,整训完以后就会立即把我们抛向一个污泥、沼泽和汗臭相拌和的天池,而且绝无回归的时日。

我们的地铺打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从西边墙板的夹缝中偷眼望去,里有一个安静的院落,小小一间屋子面对着河流,屋里进出的显然是一对新婚夫妻,与我们差不多年龄。

他们是这个镇上最普通的居民,大概是哪家小店的营业员或会计吧,清闲得很,只要你望过去,他们总在,不紧不慢地做着一天生活所必需、却又纯然属于自己的事情,时不时有几句不冷也不热的对话,莞尔一笑。

夫妻俩都头面干净,意态安详。

当时,我和我的同伴实在被这种最正常的小镇生活震动了。

这里当然也碰到了**,但毕竟是小镇,又兼民风柔婉,闹不出多大的事,折腾了一两下也就烟消云散,恢复成寻常生态。

也许这个镇里也有个把"李国香"之类,反正这对新婚夫妻不是,也不是受李国香们注意的人物。

唉,这样活着真好!这批筋疲力尽又不知前途的大学毕业生们向壁缝投之以最殷切的艳羡。

我当时曾警觉,自己的壮志和锐气都到哪儿去了,何以20来岁便产生如此暮气的归隐之想?是的,那年在恶风狂浪中偷看一眼江南小镇的生活,我在人生憬悟上一步走向了成年。

我躺在垫着稻草的地铺上,默想着100多年前英国学者托马斯·德·昆西(T.DeQuincey)写的一篇著名论文:《论〈麦克白〉中的敲门声》。

昆西说,在莎士比亚笔下,麦克白及其夫人借助于黑夜在城堡中杀人篡权,突然,城堡中响起了敲门声。

这敲门声使麦克白夫妇惊恐万状,也历来使所有的观众感到惊心动魄。

原因何在?昆西思考了很多年,结论是:清晨敲门,是正常生活的象征,它足以反衬出黑夜中魔性和兽性的可怖,它又宣告着一种合乎人性的口常生活正有待于重建。

而正是这种反差让人由衷震撼。

在那些黑夜里,我躺在地铺上,听到了江南小镇的敲门声,笃笃笃,轻轻的,隐隐的,却声声入耳。

灌注全身。

好多年过去了,生活应该说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这种敲门声还时不时地响起于心扉间。

为此我常常喜欢我个江南小镇走走,但一走,这种敲门声就响得更加清晰而催人了。

当代大都市的忙人们在假日或某个其他机会偶尔来到江南小镇,会使平日的行政烦器、人事喧嚷、滔滔名利、尔虞我诈立时净化,在自己的鞋踏在街石上的情空声音中听到自己的心跳,不久,就会走进一种清空的启悟之中,流连忘返。

可惜终究要返回,返回那种烦嚣和喧嚷。

如眼前一亮,我猛然看到了著名旅美画家陈逸飞先生所画的那幅名扬海外的《故乡的回忆》。

斑剥的青灰色像清晨的残梦,交错的双桥坚致而又苍老,没有比这个图像更能概括江南小镇的了,而又没有比这样的江南小镇更能象征故乡的了。

我打听到,陈返飞取像的原型是江苏昆山县的周在。

陈逸飞与我同龄而不同籍,但与我同籍的台湾作家三毛到周庆后据说也热泪滚滚,说小时候到过很多这样的地方。

看来,我也必须去一下这个地方。

二像多数江南小镇一样,周庄得坐船去才有味道。

我约了两个朋友从青浦淀山湖的东南岸在船出发,向西横插过去,走完了湖,就进入了纵横交错的河网地区。

在别的地方,河流虽然也可以成为运输的通道,但对普通老百姓的日常行施来说大多是障碍,在这里则完全不同,河流成了人们随脚倘佯的大街小巷。

一条船一家人家,悠悠走着,不紧不慢,丈夫在摇船,妻子在做饭,女儿在看书,大家对周围的一切都熟悉,已不愿东张西望,只听任清亮亮的河水把他们浮教到要去的地方。

我们身边擦过一条船,船头坐了两位服饰齐整的老太,看来是走亲戚去的,我们的船驶得太快,把水洗溅到老太的新衣服上了,老太擦了撩衣服下摆,嗔色地指了指我们,我们连忙拱手道歉,老太立即和善地笑了。

这情景就像街市间不小心碰到了别人随口说声"对不起"那样自然。

两岸的屋舍越来越密,河道越来越窄,从头顶掠过去的桥越来越短,这就意味着一座小镇的来临。

中国很多地方都长久地时行这样一首儿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不知多少人是在这首儿歌中摇摇摆摆走进世界的。

人生的开始总是在摇篮中,摇篮就是一条船,它的首次航行目标必定是那座神秘的桥,慈祥的外婆就住在桥边。

早在躺在摇篮里的年月,我们构想中的这座桥好像也是在一个小镇里。

因此,不管你现在多大,每次坐船进入江南小镇的时候,心头总会渗透出几缕奇异的记忆,陌生的观望中潜伏着某种熟识的意绪。

周庄到了,谁也没有告诉我们,但我们知道。

这里街市很安静,而河道却很热闹,很多很多的船来往交错,也有不少船驳在岸边装卸货物,更有一些人从这条船凭着有钱到朕的京城里摆威风来了?军队是你犒赏得了的吗?于是下令杀头,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文改旨为流放云南。

江南小镇的宅院慌乱了一降之后陷入了长久的寂寞。

中国14世纪杰出的理财大师沈万山没有能够回来,他长枷铁镣南行万里,最终客死成所。

他当然会在陌生的烟瘴之地夜夜梦到周庄的流水和石桥,但他的伤痕累累的人生孤舟却搁浅在如此边远的地方,怎么也驶不进熟悉的港湾了。

沈万山也许至死都搞不大清究竟是什么逻辑让他受罪的。

周庄的百姓也搞不清,反而觉得沈万山怪,编一些更稀奇的故事流传百年。

是的,一种对中国来说实在有点超前的商业心态在当时是难于见容于朝野两端的,结果倒是以其惨败为代价留下了一些纯属老庄哲学的教训在小镇,于是人们更加宁静无为了,不要大富,不要大红,不要一时为某种异己的责任感和荣誉感而产生焦灼的冲动,只让河水慢慢流,船橹慢慢摇,也不想摇到太远的地方去。

在沈万山的凄楚教训面前,江南小镇愈加明自了自己应该珍惜和格守的生态。

三上午看完了周庄。

下午就滑脚去了同里镇。

同里离周庄不远;却已归属于江苏省的另一个县——吴江县,也就是我在20多年前听到麦克白式的敲门声的那个县。

因此,当我走近前去的时候,心情是颇有些紧张的,但我很明白,要找江南小镇的风韵,同里不会使我失望,为那20多年前的启悟,为它所躲藏的闹中取静的地理位置,也为我平日听到过的有关它的传闻。

就整体气魄论,阿里比周庄大。

也许是因为周庄讲究原封不动地保持苍老的原貌吧,在现代人的脚下总未免显得有点局促,同里亮堂和挺展得多了,对古建筑的保护和修缮似乎也更花力气。

因此,周庆对于我,是乐于参观而不会想到要长久驻足的,而同里却一见面就产生一种要在这里觅房安居的奇怪心愿。

同里的桥,不比周庄少。

其中紧紧汇聚在一处的"三桥"则更让人赞叹。

三桥都小巧玲珑,构筑典雅,每桥都有花岗石凿刻的楹联,其中一桥的极联为:浅渚波光云影,小桥流水江村。

淡淡地道尽了此地的魅力所在。

据老者说,过去镇上居民婚娶,花轿乐队要热热闹闹地把这三座小桥部走一遍,算是大吉大利。

老人66岁生日那天也须在午餐后走一趟三桥,算是走通了人生的一个关口。

你看,这么一个小小的江镇,竟然自立名胜、自建礼仪,恰然自得中构建了一个与外界无所争持的小世界。

在离镇中心稍远处,还有稍大一点的桥,建造L比较考究,如思本桥、富双桥、普安桥等,是小镇的远近门户。

在同里镇随脚走走,很容易见到一些气象有点特别的建筑,仔细一看,墙上嵌有牌子,标明这是崇本堂,这是嘉荫堂,这是耕乐堂,这是陈去病故居,探头进去,有的被保护着专供参观,有的有住家,有的在修理,都不妨轻步踏入,没有人会阻碍你。

特别是那些有住家的宅院,你正有点跃蹰呢,住家一眼看出你是来访古的;已是满面笑容。

钱氏崇本堂和柳氏嘉荫堂占地都不大,一亩上下而已,却筑得紧凑舒适。

两堂均以梁棹窗棂间的精细雕刻著称,除了吉祥花卉图案外,还有传说故事、戏曲小说中的人物和场面的雕刻,据我所知已引起了国内古典艺术研究者们的重视。

耕乐堂年岁较老,有宅有园,占地也较大,整体结构匠心独具,精巧宜人,最早的主人是明代的朱祥(耕乐),据说他曾协助巡抚修建了著名的苏州宝带桥,本应论功授官,但他坚辞不就,请求在同里镇造一处毛园过太平日子。

看看耕乐堂,谁都会由衷地赞同朱祥的选择。

但是,也不能因此判定像同里这样的江南小镇只是无条件的消极退避之所。

你看,让朱祥督造宝带桥工程他不是欣然前往了吗?他要躲避的是做官,并不躲避国计民生方面的正常选择。

我们走进近代革命者、诗人学者陈去病(巢南)的居宅,更明确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我由于关注过南社的史料,对陈去病的事迹还算是有点熟悉的。

见到了他编《百尺楼丛书》的百尺楼,却未能找到他自撰的两副有名楹联:平生眼膺明季三儒之论,沧海归来,信手抄成正气集;中年有契香山一老所作,白头老去,新居营就浩歌堂。

其人以骠排将军为名,垂虹亭长为号;所居有绿玉育瑶之馆,澹泊宁静之庐。

这两副楹联表明,在阿里镇三元街的这所宁静住宅里,也曾有热血涌动、浩气充溢的年月。

我知道就在这里,陈去病组织过雪耻学会,推行过梁启超的《新民丛报》,还开展过同盟会同里支部的活动。

秋瑾烈士在绍兴遇难后,她的密友自华华女士曾特地赶到这里来与陈去病商量如何处置后事。

至少在当时,江浙一带的小镇中每每隐潜着许多这样的决心以热血和生命换来民族生机的慷慨男女,他们的往来和聚会构成了一系列中国近代史中的著名事件,一艘艘小船在解缆系缆,缆索一抖,牵动着整个中国的生命线。

比陈去病小十几岁的柳亚子是更被人们熟知的人物,他当时的活动据点是家乡黎里镇,与同里同属吴江县。

陈去病坐船去黎里镇访问了柳亚子后感慨万千,写诗道:梨花村里叩重门,握手相看泪满痕。

故国崎岖多碧血,美人的咽碎芳魂。

茫茫亩合将安适,耿耿心期祗尔论。

此去壮图如可展,一鞭晴旭返中原!这种气概与人们平素印象中的江南小镇风韵很不一样,但它多实在在是属于江南小镇的,应该说是江南小镇的另一面。

在我看来,江南小镇是既疏淡官场名利又深明人世大义的,平日只是按兵不动罢了,其实就连在石桥边栏上闲坐着的老汉都对社会时事具有洞幽悉微的评判能力,真是遇到了历史的紧要关头,江南小镇历来都不木然。

我想,像我这样的人也愿意卜居于这些小镇中而预料不会使自己全然枯竭,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四同里最吸引人的去处无疑是著名的退思园了。

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见过的中国古典园林中特别让我称心满意的几个中的一个。

我相信,如果同里镇稍稍靠近一点铁路或公路干道,退思园必将塞满旅游的人群。

但从上海到这里毕竟很不方便,从苏州过来近一些,然而苏州自己已有太多的园林,柔雅的苏州人也就不高兴去坐长途车了。

于是,一座大好的园林静悄悄地呆着,而我特别看中的正是这一点。

中国古典园林不管依傍何种建筑流派,都要以静作为自己的韵律。

有了静,全部构建会组合成一种古筝独奏般的淡雅清丽,而失去了静,它内在的整添风致也就不可寻找。

在摩肩接踵的拥挤中游古典园林是很叫人伤心的事,如有一个偶然的机会,或许是大雨刚歇,游客未至,或许是时值黄昏,庭院冷落,你有幸走在这样的园林中就会觉得走进了一种境界,虚虚浮浮而又满目生气,几乎不相信自己往常曾多次来过。

在人口越来越多,一切私家的古典园林都一一变成公众游观处的现代,我的这种审美嗜好无疑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侈愿望了,但竟然有时也能满足。

去年冬天曾在上海远郊嘉定县小住了十几天,每天早晨和傍晚,当上海旅游者的班车尚未到达或已经离开的时候,我会急急赶到秋霞圃去,舒舒坦坦地享受一番园林间物我交融的本味。

追思国根本没有上海的旅游班车抵达,能够通到的游客大多是一些镇上的退休老人,安静地在回廊低栏上坐着,看到我们面对某处景点有所迟疑对,他们会用自我陶醉的缓慢语调来解释几句,然后又安静地坐下去。

就这样,我们从西首的大门进入,向着东面一个层次一个层次地观赏过来。

总以为看完这一进就差不多了,没想到一个月洞门又引出一个新的空间,而且一进比一进美,一层比一层奇。

心中早已绷着悬念,却又时时为意外发现而一次次惊叹,这让我想到中国古典园林和古典戏曲在结构上的近似。

难怪中国古代曲论家王骥德和李渔都把编剧与工师营建宅院苑榭相提并论。

退思园已有100多年历史,园主任兰生便是同里人,做官做得不小,接资政大夫,赐内阁学士,任凤颍六泗兵备道,兼淮北牙厘局及凤阳钞关之职,有权有势地管过现今安徽省的很大一块地方。

后来他就像许多朝廷命宫一样遭到了弹劾,落职了,于是回到家乡同里,请本镇一位叫袁龙的杰出艺术家建造此园。

园名"退思",立即使人想起《左传》中的那句话:"林父之事君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

"但我漫步在如此精美的园林中,很难相信任兰生动用"退思补过"这一命题的诚恳。

"退"是事实,"思"也是免不了的,至于是不是在思"补过"和"事君"则不宜轻信。

眼前的水阁事榭、假山荷池、曲径回廊根本容不下一丝愧赧。

好在京城很远,也管不到什么了。

任兰生是聪明的。

"退思"云云就像找一个官场烂熟的题目招贴一下,赶紧把安徽官任上搜括来的钱财幻化成一个偷不去抢不走、又无法用数字估价的居住地,也不向外展示,只是一家子安安静静地住着。

即使朝廷中还有觊觎者,一见他完全是一派定居的样子,没有再到官场争逐的念头了,也就放下了心,以求彼此两忘。

我不知道任兰生在这个园子里是如何度过晚年的,是否再遇到过什么凶险,却总觉得在这样一个地方哪怕住下几年也是令人羡慕的,更何况对园主来说这又是祖李生息的家乡。

任兰生没有料到,这件看来纯然利己的事情实际上竟成了他毕生最大的功业,历史因这座园林把他的名字记下了,而那些凌驾在他之上,或弹劾他而获胜的衮衮诸公们却早就像尘埃一样飘散在时间的流水之中。

就这样,江南小镇款款地接待着一个个早年离它远去的游子,安慰他们,劝他们好生休息,又尽力鼓励他们把休息地搞好。

这几乎已成为一种人生范式,在无形之中悄悄控制着遍及九州的志士仁人,使他们常常登高回眸、月夜苦思、梦中南笑。

江南小镇的美色远不仅仅在于它们自身,而更在于无数行旅者心中的毕生描绘。

在踏出退思国大门时我想,现今的中国文人几乎都没有能力靠一人之力建造这样的归息之地了,但是哪怕在这样的小镇中觅得一个较简单的住所也好啊,为什么非要挤在大都市里不可呢?我一直相信从事文化艺术与从事经济贸易、机械施工不同,特别需要有一个真正安宁的环境深入运思、专注体悟,要不然很难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家。

在逼厌的城市空间里写什么都不妨,就是不宜进行宏篇巨制式的艺术创造。

日本有位艺术家每年要在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隐居很长时间,只留出一小部分时间在全世界转悠,手上夹着从小岛带出来的一大叠乐谱和文稿。

江南小镇很可以成为我们的作家艺术家的小岛,有了这么一个个宁静的家院在身后,作家艺术家们走在都市街道间的步子也会踏实一点,文坛中的烦心事也会减少大半。

而且,由于作家艺术家驻足其间,许多小镇的文化品位和文化声望也会大大提高。

如果说我们今天的江南小镇比过去缺了点什么,在我看来,缺了一点真正的文化智者,缺了一点隐潜在河边小巷间的安适**,缺了一点足以使这些小镇产生超越时空的吸引力的艺术灵魂。

而这些智者,这些灵魂,现正在大都市的人海中领受真止。

的自然意义上的"倾轧"。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但愿有一天,能让飘荡在都市喧嚣间的惆怅乡愁收伏在无数清雅的镇邑间,而一座座江南小镇又重新在文化意义上走向充实。

只有这样,中国文化才能在人格方位和地理方位上实现汉相自立。

到那时,风景旅游和人物访谒会溶成一体,"梨花村里叩重门,握手相看泪满痕"的动人景象又会经常出现,整个华夏大地也就会铺展出文化座标上的重峦叠蟑。

也许,我想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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