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燕窝（1 / 1）

下午又是咖啡蛋糕又是酒精花生，揣着一肚子来不及消化的食物，晚饭自然吃得不尽如文女士意。

言青川受不住被亲妈碎碎念“不懂事”、“不尊重长辈的良苦用心”，抱着话筒盒套装一溜烟窜上楼，“炖汤好了叫我！”，她站在半截楼梯，探出身子。

“你小心点！”文女士扯着嗓子念叨。

等待软件下载安装的时间，言青川又打开房里的电视，把昨天更新但没来得及看全乎的韩剧，投屏过去。

只留矮柜边一盏温和的落地灯，电脑荧幕发出的蓝光，瞬间被更大的荧幕光线吞噬。

哪怕是宠物医生，也是见惯生死的。

女主角的焦心疲惫，并没有比其他病患家属特别多少，医生并没有为人猫依偎的画面，投注更多的关注与同情，猫狗的无常，甚至比人类更难揣度，迅捷仓促，且人力难及。

听到脚步走近，女主角迟缓地将注意力从猫插着针管、缠着绷带的前肢上，抬起来。看到是医生，又面无表情地把目光，挪回去。

你要不要回家？医生问。已经快十一点。

按照公猫的体重，点滴的速度其实不慢，但再如何，仍是一只猫。医生检查了药瓶里剩余的剂量，估摸着打完也是凌晨后了。

这里不是二十四小时的吗？女主角问。她以为他要下班，打算赶她走。

是二十四小时，而且我今天值班。医生没有在意她的莽撞，继续解释，他输完这瓶还要至少一个小时，而且现在的情况，留院观察更稳妥。你可以回家休息。

哦。女主角没有抬头，手不断不断地，从头顶到后肢，一遍遍抚摸半眯着眼的猫。我陪他打完针再走吧。她说。

医生点点头，没说话，走到设备室取出一张宠物用的加热电毯，又从前台商品陈列架上，拿过一包猫零食酱。

两人配合着把垫着猫的毛毯轻轻抬起，让电热毯从底下穿过、铺平。等到接过医生递来的零食包，女主角才像回过神，赶忙站起来道谢。

医生拧拧鼻梁，嘱咐道，注意温度，温度不要调太高。稍微给他喂一点吃的，注意鼻头是不是湿润，太干的话再喂少许水。都不要过量。

女主角拘谨地站着，记下一连串叮嘱，随后送医生出了隔间诊室。

画幅切半。女主角半趴在诊室桌面，头与猫脸平齐，手还是一直一直地滑动着，偶尔在猫耳朵那处多盘亘一会儿；医生则又戴回了框架眼镜，办公桌上摊着打开的大部头，一望即知是专业书籍，他不时标注几笔，翻回前一页再来回比对。

主题曲起，画幅合为一张全景，俯拍着整间宠物医院。两人隔着对角线的三间诊室，日光灯通明。

下载结束的提示音“叮”，言青川按下暂停键，从床尾地毯上撑起来，小腿因为屈盘太久，酸麻到龇牙咧嘴。她扶着高背椅缓慢地挪到书桌前，脚跟还在地上一点点拖曳，前倾身子，塌下腰，屁股撅起老高。

平次敲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滑稽戏。

他挑高眉头，斜倚在门框上，手里端着一盅盖好的深碗，好整以暇地也不出声。

“哎哟你吓我一跳”，言青川按照提示步骤安装好软件，又外接上设备，齐齐整整地码好，回身找手机准备拍一张做作照片，冷不丁被突然冒出来的人，惊得一弹。

“我敲门了”，平次这才站直了耸耸肩，走进来。盖盅磕在桌面上，响动玲珑，“挺像回事”，他用下巴点点。

“是吧，有点厉害是不是。”

周由推荐的初学者音频剪辑软件，听说操作页面已极大限度简化，各个按钮也做到标注直白，但乍一瞧着，还是很能唬人的。

言青川用手肘，拖着身子在桌面“爬行”，小腿还一阵阵网上泛酸。揭开盅盖伸脸过去瞅一眼，喜滋滋地就着这么个变扭姿势嘬了一口，“啧，真补！”

平次看不得她歪歪斜斜的做怪样，拉过椅子示意她坐下。言青川从善如流地端着深盅坐好，一点点把枸杞挑出来。

“上来的时候你妈嘱咐了，枸杞吃了明目，你用眼多，要多吃枸杞”，他看着她挑挑拣拣的动作，插着手说。

“切，女人就是麻烦”，被逮个正着，她也不做垂死挣扎，认命地把枸杞扒拉回去。

“你这就打算上手了？”平次举起话筒的三角座托，对着顶灯照了照，又拨棱上两把防风罩的毛絮絮。

“嗯，先玩玩看呗”，言青川怕他还要追问，赶紧补充，“往远了还没仔细想过，别问我打算。”

平次把玩话筒的动作一顿，看过去。言青川忙低头吸溜炖汤，“今天燕窝发得不错。”

他也懒得计较，走到电视机前就地坐下，“播什么？五分钟看完韩剧？”

她一脸鄙夷地把头从燕窝上仰起来，“你都看些什么没营养的，肤浅！”

他无所谓地耸肩，浑身朝后一趟，半截身子贴在地毯上，头却正好搭在床尾，“我觉得什么3分钟剧透挺好的，没空看电影，这样有效率。”

“效率效率，什么都讲效率”，她撇嘴，伸腿勾起拖鞋穿好，也走回地毯坐好，“我就要做这碎片时代的一股清流，不搞那些效率叙事。”

“嗤”，平次摸出遥控器，点击“继续播放”，嘴里不饶人，“我也不指望你能三分钟说明白一件事。”

言青川“噌”地直起腰，气势汹汹地瞪回去，连脚带鞋地搡了他一把，顺势用屁股挪开两步远。

主题曲间奏接着两幅镜像的定帧画面，算是小集与小集的区隔。

镜头从俯拍的诊所远景，直推到医生面部。有一圈泛青的胡茬，和被镜框下边缘遮挡住的黑眼圈。

镜头给到办公桌上的电子钟，11：43。医生摘下眼镜，狠闭了会眼。

他起身简单活动肩膀，窄小的行军床摆在房间角落里，枕头薄毯上印的，都是宠物医院的logo。

11：45，电子钟响起实则不尖锐，但在深夜里听来仍旧刺耳的警鸣声。

医生拍了拍白大褂，扯匀袖管因为屈臂形成的褶皱，向病房去走去。

“这男主角，是男主角吧？熬夜加班还能这么好看，韩剧什么时候能写实一点？”平次没骨头地半躺在地上，连声音也像被抽去了骨头，懒洋洋地点评道，“而且都不到12点，好意思说是熬夜？”

“好好看剧！”言青川拿起遥控器看都没看就扔过去，“开什么弹幕！”

他接起直直扔进怀里的遥控器，索性点了暂停，“我在诚恳地提出问题，主播”，支着下巴冲电视点点，“节奏这么慢，都几分钟了，画面里来来去去就这一个男人，也太自恋了。给解释解释呗，主播。”

言青川被两声“主播”激得两颊通红，趴出去抢回遥控器，伸手指向房门，“不看给我出去。自己没有鉴赏能力就别在这冷嘲热讽的，有意思么。”

说着说着，自己也委屈起来。

总是这样，总是总是，这样。她一动不动，只垂头看着手里攥的遥控器，梳高的发团因为过大的动作，有些松散，掉下来两缕，大拇指在正中的圆盘键上来回滑圈，怕一动，就忍不住要叫出来。

平次收起表情。隔着一臂来长的距离，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声音与光线，也像被处理成定帧，只有遥远的画外音，是隔壁人家有车入库，卷门机械地滚动又落下，几道人声交错，再灭掉。

他忽地展颜一笑，“好了，还看不看了？”，长臂一勾，从言青川手里又抽回遥控，按下圆盘键。

医生的脚步，与白大褂在走动中的窸窣声响起。

言青川抬起眼睛，没说话，把耳边掉落的碎发仔细别进发箍，抱着膝盖往前挪了挪。

医生进来的响动，把原本和猫依偎在一处的女主角惊起，望向吊瓶，还剩极浅的一层药水。

医生点头示意她让开，把接着针头的导管拔掉，又再缠上一层胶带。

这里面有留置针，医生握住公猫前肢，说，这几天连续都需要吊瓶，埋留置针能减少痛苦，后续更有效率。

女主角迟半拍地点头回应，表示明白了。

医生视线扫过开了半包的猫酱零食，和小碗水边上躺着的棉签，伸手摸了摸猫的鼻子，尚且湿润，再掰开眼皮看了看。

两人合力把猫、电热毯和水碗，报到过夜观察的宠物笼隔间，大大小小打叠的笼子，有标配的猫砂盆，毛毯和食盆。地上体积颇大的笼子里，有一条趴着的柯基，听到人声，蹭一下站起来，尾巴直晃。

公猫被抱进大约女主角肩膀位置的笼子，他们需要微微弯腰，才能替它整理好摆件。猫看起来精神不差，正饶有兴趣地观察新住所，隔了一个空笼子，还有只胖橘猫，无动于衷地睡着。

每天都需要抽一管血，检查白细胞数量等等指标，还有检查粪便，再依照结果开药。医生给女主角交代后续的治疗方案。你可以今天先交检查费，明天再来补交药费，明天有另一位医生出诊，我会在病历上交代好，你来了找她就好。

女主角有些慌乱，抬头看向医生。您明天都不会在吗？

医生双手插兜，日光灯照得他脸上像起了一层雾。

嗯，明天九点交班。

那我九点前过来。女主角毫不犹豫地说。

医生一时没说话，一只手从大褂兜里拿出来，伸进笼子摸着公猫的头。

这几乎是他出场三集以来，唯一不像医生的时刻。

它叫什么名字？医生问。

饺子，我们饺子平时最威风了。聊起猫，女主角难免多说了两句。

饺子现在的情况，抽血间隔最好久一点，药剂发挥作用也需要时间，所以我建议明天下午再抽血检查、打针比较好。医生说。你如果不放心，可以九点前过来看望他，我简单给饺子测体温，喂一管治疗腹泻的药，这个总是要持续吃的。

啊，太感谢了。女主角笑着道谢，不再是简单地扯扯嘴角，眼角、两腮的肌肉都被调动起来。

嗯，那回去吧，守在这里也没用。医生转身出了病房。女主角留恋地看过饺子一眼，也跟了上去。

打印机吞吐的声响，单调地来回。医生拿过账单递给女主角，确认无误，刷卡付款签字。

李泰仁。医生注意到女主角签下的名字。

李小姐慢走。医生撑住门，把她送到门口。

李泰仁到这时才意识到礼节问题，瞄过医生的胸牌，很是不好意思地说，太失礼了，没请教医生您的名字。

刘贤佑。医生没多客气，说，那李小姐明天见。

好的，明天见，刘医生。

李泰仁握着手机与钱包离开医院。哪怕入夜，街道上各式小酒馆烧烤摊，依然热闹鼎沸。再次经过晚上下班时买饭团的便利店，她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

透明橱窗映出关东煮咕噜翻滚的汤汁，李泰仁鬼使神差地倒退两步，推门进去。

打包两份素菜，再次推开宠物医院的门。

她在前台按响铃。

此刻刘医生已经脱下白大褂，白底细绿条纹的衬衣，解开了一半袖口和领口，边整理边往前台处来。看到是李小姐，刘医生愣了一下，才问，李小姐还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李泰仁不好意思地低头，把关东煮放在前台，又退开一步，说，麻烦医生您了，也不知道您有没有吃晚饭，就随便买了点。感谢您对饺子的照顾。那我走了。说完就匆匆推门离开。

呵，刘医生没办法地笑笑，看着冒热气的纸碗和斜钎在上面的木签子，提回了办公室。

镜头跟着刘医生往里，再一拐，前肢被剃了毛裹着胶带的饺子翻了个身，闭眼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