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1 / 1)
这一下午,俺一边儿就着坭子灰吃着饼干,一边想象着到月结工资的情形,心情又愉快起来,凡事换个角度想想,也许不全是坏的。
到晚上,张师傅和其他三个工人回来了,他掏了十块钱给俺说:“小嵬子,出去买四瓶啤酒,回来再去菜市场买点熟肉,你问问有没有那种卖剩下的肉,两块五一斤,买一斤回来,剩钱买点别的菜,你会做什么就买什么。”
俺第一天接到任务当然要认真完成。俺把师傅说的那些东西都买齐了,连剩钱都还给他了。
其中一个工人把俺带到炉子前,让俺去拿些做家俱割掉的废料木块当燃料,然后在木块上面倒一点油漆做引子,上面扔一根火柴,火苗一瞬间就蹿起半米多高,险些“亲”到俺的脸,吓得俺“喔”的一声叫出来。
那工人哈哈笑着说:“这都怕,你们东北人不都挺胆大的吗?”
“哎?你是哪里人啊?”
“我们都是安徽人,来这边儿做家俱的都是安徽人,你能听懂我们话不?”
“听不懂,叽哩呱啦的,你们要不说普通话我们都听不懂。”
“哈哈哈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干两年活儿了,你们东北人都吃不起苦,也不会挣钱。我们那块儿人小不大点儿都出来挣钱了,你们这边儿的就不行了,像你这么大出来找活儿的也找不见几个。”
俺想反唇相讥让他记住他现在是给东北人打工,很小出来挣钱正是因为没念得起书,也只能证明他们那边经济落后,不得不到外省去打工。笑俺们不会挣钱?那他的钱全应该是俺们施舍的才对。反正俺是想了无数条理由打击他,但看在他比俺早干活儿早吃草料的份上让他自己先陶醉去。
那人自报姓氏说:“我姓赵,以后你就叫我赵哥吧,那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吴干活都挺熟练了,一个月能挣一千来块,你就不行吧?多学着点。”
“啊,他挣那么多?我才挣多点儿啊。”
姓赵的伙计听俺说挣多点钱什么的,笑笑拍拍俺肩往回走说:“你不挣钱,火点起来了,做饭吧。”
俺没听懂老赵的弦外之音,开始用炒勺闷饭,另外一个炉子也要照葫芦画瓢点起来炒菜。等俺也出去用一块木板沾油漆回来时,张师傅对俺说:“小嵬子,用油漆点火别让老板看见了。”
俺答应一声就去做菜。
俺用蒜苔和肉炒了一盘菜,一斤多肉和两斤蒜苔混合一起炒的大锅菜让俺的这些师傅们吃得直叫好。因为好,俺每天要多炒两盘菜。
张师傅给俺拿只碗倒满酒说:“来,小嵬子,你也喝点,别喝醉了,晚上还有活儿呢。”
俺说:“没事儿,这点酒就跟没喝一样。”
这几个安徽人就看着俺一边吃一边喝又干掉三碗饭和一整瓶啤酒,直叹俺饭量惊人酒量也惊人,最后引伸出俺干活也必然惊人的结论,以后所有家俱打磨和搬运,还有做饭的任务都交给俺了。
俺喝得有些得意,当然没顾得上以后是否辛苦,反正有称赞就有动力,俺喜欢他们这样拍俺马屁,就算多干点活儿也无所谓。再说俺主要还是为了赚钱,又不是白给他们做的。不干白不干,白干谁也不干,这个道理傻瓜也懂得。
于是俺这些天与这四个安徽人相处得比较好,因为重活都是俺做的,他们除了干自己那点小活儿之外就是指点俺。俺始终也学不会怎么样打坭子,只会用纱纸把干掉的坭子磨平。
每天俺的工作不过是早上六点多起来拉屎,做饭,然后磨家俱,中午饿了做午饭,磨家俱,晚上饿了吃晚饭,抬家俱,给师傅当喷漆辅助,然后睡觉,早晨六点多起来拉屎,做饭……。
俺在这里要小小的说明一下,上面说的“饿了做午饭”没加上主语和补语,原句应当是“师傅饿了我做午饭”。并不是说俺“啥时饿了啥时吃,冷热酸甜想吃就吃”。俺们“家俱门”门规甚严,比如说当弟子的要想师傅之所想,急师傅之所急,拍师傅马屁,背师傅黑锅。当然俺不是那种人,所以俺比较不受师傅欢迎。
这样做了近半个月之后,俺见到了传说中的老板董先生。董先生为人比较和气,而且刚来时看见俺还开玩笑说:“背再直点儿就让你做我女婿了。”
俺不知道为啥俺的背会不直,通常背不直的人都是书看多了脊椎自然弯曲,俺书看的不多,要说弯也只能说这几年没抬得起头来做人,今后恐怕想直也不容易直得起来。男人的脊梁不像女人的头发想拉直就拉直想烫弯就能烫弯,俺现在的形状都是岁月的痕迹。
别怪俺老气横秋的废话了半天,那是因为俺忽然想到俺为啥要做董老板的女婿这个问题。俺将来还要花一大片美好时光去完成伟大的泡妞任务哩,怎么可能被小小的一纸婚约就束缚住哩?想到这里,俺刚想问问董老板,他闺女漂不漂亮?
董老板继续说明:“不过就是背直不起来了,可惜。”
俺知道女婿做不成了,俺现在还能做成的事就是——造家俱。
张师傅在董老板面前总是笑得特别自然,俺一般认为这种自然的笑是一种谄媚的笑,所以比较看不惯。尤其是张师傅同董老板背着俺私谈的一些五五六六让俺觉得更不舒服。
但是俺做为一名比正式工人地位还要低下的学徒工,是用不起“背着”这个词的,只能用“偷听”这个词。俺装着在门边晒太阳,实际上在窃听此二人的谈论,主要内容听不清楚,但是关于俺的两句话俺是听清了,张师傅问董老板:“小嵬子他舅对他好不好?”
董老板说:“不好,要好能让他干这活儿吗?”
董老板的结论下到俺心里去了,俺心说看在钱的份上还是忍了吧。其实四舅对俺还是不错的,俺到这里来干活儿是为了挣零花钱,为了自己下半学期能更活得更滋润一些,一切苦一切累都能忍都能挨。
当天下午,董老板带着张师傅出去谈业务,三四点钟左右,董老板的司机开着他专用的四轮半截小破货车拉了点木板回来。张师傅下车时明显走路都不利索了,俺赶紧过去帮他忙卸木板,用不着仔细瞅也能瞧见张师傅脸上唇形口红印,俺敢确定那不是他没事儿在脸上故意画成那样的。
张师傅把所有的活儿都交给俺们去完成,他自己也没闲着,晃荡着轻功似的步伐唱着自己都不知道是啥的歌,一路小跳着闪回休息的小屋里去对刚才酒店里的种种镜头做经典回顾。
今晚借着心情,张师傅又叫俺去买了八瓶酒,今天晚上大家不醉不休息。俺为了多吃饭所以少喝了点酒,其他人都喝得满面红光,俺吃饱了饭后到外面找了块木板躺上去,一边像弥乐佛一样拍着肚子。
小吴喝高了之后也到到俺旁边找个地方一躺说:“小嵬子,你每天干那么累做啥?没事儿偷偷懒也行,没人说你。”
俺高兴的说:“挣钱呗,都已经挨过半个月了,再坚持半个月就有钱花了。”
小吴歪着头瞅瞅俺说:“挣钱?挣什么钱?”
俺觉得小吴还不像喝多到连OK也能说出是三的那种程度,怎么连干活挣钱是一种什么概念都忘干净了?难不成大脑最近被雷击过?脑细胞被尼加拉瓜大瀑布冲刷过?
为了让小吴清楚俺在说什么,俺还解释给他听:“就是干活儿挣钱呗。”
小吴笑了,好像笑俺很无知一样地说:“你一分钱不挣。”
“没有,我四舅说好了,四百五一个月,没你挣的多那是肯定的。”
“哈哈,你一分钱不挣,我不骗你。”
“你看我说你还不信,真的,我四舅亲口对我说的,不信一会儿你问张师傅去。”
“我不跟你说,你说挣就挣。”
俺觉得跟小吴争个脸大脖子粗不值得,俺得找懂事的人说去。
俺跑进屋里问张师傅:“张师傅,小吴说我不挣钱,是真的吗?”
张师傅似乎也喝多了,指着盘子说:“吃菜,吃菜,以后再说。”
俺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但是这口气俺咽不下,俺一定要找个明白事儿的人给自己评理。
恰巧晚上董老板又来了,可能是借着张师傅高兴的时候再安排点儿节目哄哄他。
俺直截了当的问董老板:“董叔,我挣不挣钱啊?”
董老板不知道俺为啥会问这个问题,他还是告诉俺:“你不挣钱。”
“嗯?我四舅说我一个月也能挣几百块啊?”
董老板很惊讶的看着俺说:“你四舅真跟你这么说的?他怎么连你也骗啊?”
霎时间,俺脑中一声“嗡”响,幸好俺抗精神打击能力较强,所以才没倒下去。这其实也是俺爷给俺培养起来的一种技能,现在想想看,那可能是俺唯一感激他为俺做的事情。
“那我现在是在干什么啊?”俺抑压住心中的愤怒平静的问。
董老板见俺只是个受害者,就如实告诉俺说:“你四舅要骗你的话我告诉你。小嵬子,你现在跟张师傅学徒,学徒挣的钱都归师傅你明白不?你现在就算挣着钱我也得给你师傅,这是这行的规矩。我以为你四舅都跟你说了。”
俺失落的应道:“他没跟我说,就说让我来挣钱。”
董老板叹口气说:“老四也真不是个东西,骗我也就算了,连自己外甥都骗。小嵬子,这年头儿做人得机灵点,别谁都信,吃点亏不要紧,下次学聪明点儿就行了,你要不想做今天晚上就回你三舅那儿去吧,以后别信你四舅的话,其实你这小孩挺好的,以后做我女婿都行。”
俺对董老板印象较好,没言语,回去该收拾收拾,该准备回三舅那里去了。
张师傅看俺收拾东西,忙跟俺说:“小嵬子,要走啦?”
俺随便“嗯”了一声继续收拾。
张师傅立刻坐到炕上说:“接着干吧小嵬子,明天开始给你算工资的,我每个月供你吃还供你啤酒喝,我还给你一百块的零花钱。”
俺见张师傅说一百块钱的时候还伸了根指头比划着,好像俺长这么大没见过一百块长啥样子,跟有些人光吃猪肉没见过猪走路差不多。
俺真想冷笑一下,表面上俺却还是热笑的说:“我们要开学了,不能干活了。”
张师傅白了俺一眼走掉了,反正俺也替他赚了不少钱。
第二天一早,俺跟张师傅不辞而别,直接清身出库回到三舅家,这次学徒没赚到钱,还把俺妈给的五十块钱花掉了。
三舅看见俺回来先问俺:“饿不饿?”
俺说:“气饱了。”
“挣多少钱?”
“都在师傅那儿呢。”
“知道你四舅多厉害了吧?”
“知道了,不过我其实也挺同情他的,现在他这么骗来骗去有什么好处也都没捞着,最后还得死在四舅妈手里。”
“行啊,你这么小就能看那么远。不过现在人家不还是活得的好好的?我以前劝过他离那女人远点,没用。有一次我开车看你四舅妈跟她前夫偷着约会商量怎么把他们孩子送出国上日本去,回来我跟老四就说了。一开始老四还对我挺好,过不几天把事儿全跟你四舅妈抖搂出去了。那以后他俩换着法儿的整我。你四舅妈那孩子更坏,将来比你四舅妈还厉害。”
“那我四舅咋整啊?到时候人家不要他了,他自己也把亲戚朋友骗差不多了,谁管他啊?”
“到时候还得我管他,兄弟一场,他以后要是改改以前的事我就原谅他了。”
俺真佩服三舅能忍成这样,自己却摇摇头说:“我看人不这么看,一次就够了,我跟人崩的时候就挺难再和好。”
“好了,不说他,我刚才在外边逮了一条蛇,有一斤多沉,来看看。”
俺一听蛇就有精神了,赶紧跟着三舅屁股后颠颠的过去看。
三舅把蛇放在一个砂锅里,从厨房端到外面打开盖子。俺一见这蛇一身黑灰色的皮就脱口而出:“土球子!”
三舅更正说:“算不上是土球子,你们那边儿这么叫的?”
“对啊,我们小时候同学在山上抓住蛇了都拿回去给它们抽烟,蛇一抽烟光吸不吐,完后肚子就越抽越大越抽越大最后熏死了。还有我们抓住耗子也装罐头瓶子里面,然后点着一块绵花扔进去盖上盖,绵花没完全烧着的时候烟可大了,就这么看着耗子在里边儿干熏死。要是抓着蛤蟆就不能这么干了,我同学抓着蛤蟆的时候拎着蛤蟆的两个腿朝石头一摔蛤蟆就差不多死了,疼就疼一下,完后就扒皮穿在大长洋钉子上用打火机烤着吃。哎哟我当时看着老恶心了,不过他给我一个蛤蟆腿,我还吃着挺香的。”
“哎,那你喜欢吃蛇肉不?”
“不是吧?这么大一条蛇能卖一百多块钱呢,我们那边儿饭店蛇肉可贵了,一百多一盘,也就几两肉。”
“你想卖呀?”
“也不是,我总觉着这一顿吃下去太白瞎了,还不如卖点钱买点啥别的东西吃。”
“那行,这任务就交给你了,明天我给你拿个麻袋装上,你就骑我自行车带着去酒店卖吧,卖了钱都归你,你来了三舅还没给你买点啥的。”
俺心中十分感动,又有零花钱了。三舅拿起砂锅盖子,就用那东西逗蛇玩,那条蛇对着盖子一蹿一蹿地吐着舌头,好不怕人。
晚上三舅又带俺出门对井闲谈说:“以前你三舅练过武,有个教练成天带我跟三个伙计练拳,有时间在大街上看谁不顺眼就叫过来一个个单挑,这个挑不过另一个上,打不过人最后教练就自己上,之后教练还得总结经验。告诉我们哪拳出不对了,应该怎么出,我们就找人再试……。”
俺圆睁着双目看着三舅讲那些故事,心里面是在想:“这么整天挑衅树敌,时间长了早晚是个事儿,也难怪现在混得这么落魄。”
“那我四舅是不是也经常打仗啊?”俺有些好奇的问。
“他那样的就算了吧,哪次还不是我帮忙?等我把人都打伤了,要赔钱时你四舅妈就来找我,说我不带老四学好,整天到晚打仗,打坏了我还得赔钱。”
“那你不帮他呀,他那么样骗你。”
“算了,兄弟就是这么回事。”
俺很不理解兄弟这回事儿,因为俺是快意恩仇的性格,俺爷对俺不好俺就恨他,不像俺一个姐妹讲的:“再怎么说也是咱爷呀,他对你不好你就让着点,我们都是孩子对吧?得孝敬老人。”
俺一想到上面那句话就觉得想呕,不知道事情落到她头上会不会真像自己讲的那样让着点。再说俺本来也没跟长辈争吵过,哪怕俺沉默那也是一种错。
这时天更冷了,三舅拉着俺进屋去坐上热炕继续说:“你听过周总理讲话没?”
俺说:“好像小时候演电视剧看过点。”
三舅说:“我给你学两句。咳,同志们……。”
俺听了三舅讲了几句话,简直神态语气声音无一不模仿得惟妙惟肖让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俺第一次为三舅真心的鼓起掌来。
三舅见俺欢喜,即兴说道:“我还会演一个傻子,来我演给你看。”
只见三舅右手食指盖在中指上,整只小臂不断的颤抖着,用一种特单纯的声音讲道:“大家好,我是医院住了三十年。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在阅读《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是一个伟大的主席,我十分的爱护他,就拿我这只手来说吧,是为革命牺牲的财产,我们拥护伟大的共产党,拥护伟大的祖国!”
俺第一次听到这种东西,感觉特别新鲜有趣,显然这些拟声表演要比三舅的诗词来得精彩。
这时候大三舅妈到外面去煮面条给我们当晚餐。俺问三舅:“这些东西都得练出来吧?”
“不用练,天天没事儿学着说说就行了,人都有天份,没天份就靠勤奋也能成才。”
俺虽然觉得三舅是个人才,但是一个人才如何被人所用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一个人有三分才能,更要有七分推荐自己的才能才算得上是个人才,而且还得保证自己能够长命一些,不随便出车祸。免得像三国里面那个什么什么凤雏的下场,还没等他找机会发挥发挥就骑鹤归天了。
俺的想法没说出来,因为不想揭三舅的短处,他不会毛遂自荐去当演员什么的,也许上天给一个人才华,却不能给他施展的机会。如果诸位看官是都是有才华的人,又没有机会施展,那么诸位打算怎么办呢?
三舅见俺沉思了一会儿,又给俺解闷说:“刘宝,知道你四舅平时怎么跟帮人家的不?你看他现在喳喳呼呼的,其实他大字也不识一个。没事儿唱卡拉OK的时候眼睛愁着屏幕在那边儿吓唱,其实上边儿一个字儿他也不认识。”
俺笑起来了,一开始是笑四舅不懂装懂的作风,后来有点感慨,因为三舅再有文化还是被四舅耍得团团转,玩弄于股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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