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木驴竹马”(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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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一个夏季悄悄地溜了过去。在这个夏天里,艾艾跟着又又与街里一伙年纪相仿的小孩子们已然打成了一片。但是,艾艾的好人缘仅限于这伙小孩子当中;大多数的家长们,仍然在心里、在嘴上,忌讳和计较着那句“造成了事实”的恶毒童言。他们不允许自家的孩子跟那个丧门星、索命鬼有来往。但是,警告、规劝、诱导……等等方法,在孩子们的身上根本不起作用﹕小孩子当面答应的好好的,可转过身去,马上又和那个艾艾疯在了一起。大都是双职工家庭,下班后又身心疲惫的,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精力盯紧他们呀。

想锁,是锁不住的;且不说这么个居住环境,就是锁住孩子的人,那也锁不住他们的心呀。要么狠揍一顿,叫他们长长记性?一个小孩子,那么单薄脆弱的小身板也不经打﹕打轻喽,不管用;打重喽,谁又舍得呢……实在没有办法。

住在二号院的童连贵夫妇,丈夫是位国营店的理发师,故事听得多了,灵机一动想出个主意来——他怕别人告发他宣扬封建迷信,把家里的门窗关关严,眨巴着小眼睛,抽搭着肉乎乎的鼻子头(他患有慢性鼻炎),神神秘秘地悄声对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子说道﹕

“知道吗,那个叫艾艾的,他被一个无头鬼给附上身啦!这样一来,谁跟他走得近,他就要索谁的性命,很危险哩……你们看,四院老刘头的命,就是给他生生地索走的,是真事!”

“啊——”老大童维文害怕地尖叫着,一头扎在他妈怀里。

但是老二童维革却根本不相信,一面讥笑哥哥小胆子,一面就急不可待地想窜出门去,去找那个“被无头鬼附上身”的好伙伴玩一玩。

“你不要命啦!不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记住,大人是从来不会骗小孩子的……”童连贵用信誓旦旦的口吻恐吓道。

然而童维革也认真地、振振有词地说﹕

“我相信,真的爸爸。所以啊,我要跟艾艾好好地谈一谈,叫他索别人的命去吧,把咱们家的命全部留下。凭我跟他的交情,他百分之百会答应……”

看,依旧是这种结果。他爸爸还得再三嘱咐上一番,嘱咐他千万不可以把这些话学给外人听,简直就是弄巧成拙!

后来,家长们管孩子管到懈怠的那一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孩子们去了。

九月九日。下午。收音机里再次响起了沉重的哀乐……悲恸的哭泣声替代了往日的喧嚣。“梧桐街”里,许多人的脸上都笼罩着悲恸和迷茫无措的凄云……

临近晚饭钟点,“小广播”老曹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他把自行车支在三号院的院门洞里,顾不上回家,急急忙忙就跑向对面的门洞——准备对三号院逐门逐户地传达一个重要的通知。

院里没有一户人家开火做饭。天井中,只有“周龅牙”一人蹲在家门口,他泪流满面,手拿一把剪刀,用心地铰着层层折叠的一条白纸;几剪子下去,就铰出一朵白纸花来。他要为毛主席他老人家扎一只最精致的花圈。

“老周,老周,”老曹哽咽着走过来,他的眼睛哭得像油桃似的,依旧挂着泪痕。

“周龅牙”迟钝地抬起头,别别扭扭地歪歪脖子,用肩膀头擦了擦眼泪﹕

“噢,是你呀……找我有事吗。”

“没错,上面下达了一个通知,没错。我说,这个通知你们院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责任知道……领会。”

“那就请你传达吧。”

“你这种态度要不得啊。没错,很重要,请你端正一下态度。”老曹在老周身旁蹲下去,压低了嗓音,“没错,大后天,你们院里要搬来那么一家四口,上面指示四号院的全体居民,包括整条街所有的居民,要密切地监视好这家人的……动态,没错,是动态,”

“哦?”老周搁下手中的剪刀,顿时提起了兴趣。“搬到哪一个门去呢。”

“203嘛。没错,死了的老刘原先住的那屋。”老曹捧着两只手巴掌,干洗了一下脸蛋子。

“怎么个家庭情况?”

“这家人可不简单呀——没错,这家的男人是国民党反动军队的一个军官,解放前逃到台湾去啦,狼狈逃窜!没错,丢下了这个老婆跟他们的狗崽子,叫什么容青云,听听这个名字,活脱脱透着那种反动派的嚣张气焰……这个容青云呢,娶了个老婆,叫谢彩霞,是个瘸子,工伤致残的,听说家庭成分还算……嫁给了反动派子弟,也没有什么成分可讲啦,没错。”

“说下去,”“周龅牙”颇为情愿地把自己屁股下的小板凳,抽给了老曹。

“我不坐。没错,瘸娘们儿给他们家生了一个小反革命,叫……对,叫容红军。听听,还企图着玷污咱们的红色军队呢!……说到哪儿啦?对,叫容红军。小崽子今年八岁,据说长得贼眉鼠眼,在学校就是一个——”

“捡重要的说,”老周坐回到小板凳上。

“老周,不是我说你……哼。没错,这个反革命之家要跟你们做邻居啦。上级要求你们,还有我们,没错,要求广大居民群众时时刻刻地提高警惕,防备他们趁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之际兴风作浪,搞破坏,搞阴谋,”

正当老曹悲恸和激愤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的这刻,邻门107户门内,穿透出来小孩子咯咯咯咯的笑声,他当即吞咽下这两股情绪,警惕地霍地站了起来,脸色一霎变得凝重而又愤怒了﹕

“谁、谁!这还了得,这不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嘛!”

“周龅牙”没有吱声,只是用眼光瞟了瞟那扇门板。

“噢——噢,噢,我可能听错啦,没错,是哭声……”老曹抹着眼睛,含带歉意地说道。

每逢礼拜天,“梧桐街”总是迟迟才会醒来,况且,人们依旧还沉溺在悲恸哀伤之中,需要在沉静中来缅怀追思全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

但是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太晴朗了,晴朗得人们不由自主地暂时放下心头的沉重,把它夸张在表情上面,早早地走到天井中来了。

一楼和二楼的楼柱之间,那一条条长长短短的、纵横交错的晾衣绳上,挂满了滴着水珠子的衣裤(只是少了鲜艳的红色)、床单子,还有潮乎乎的、带着樟脑球气味的被褥和过冬的棉衣。天井中的一半秽气仿佛躲起来了,多出来一股肥皂的味道。

邻居们耷拉着脑袋各干家务,很少互相打个招呼或者闲聊上几句。

石老爷子提着一只刷了一层紫褐色油漆的木质马桶,从公厕里走了出来。水龙头早就过了放水时间,范四宝极有眼力劲儿地从自家的水缸中舀了上半盆清水,小跑过来,倒进马桶里。老爷子就手涮了几下,泼在盖在粪坑上的石板上面。

“天气真好,是不是,叔?”

“嗯。”

“听说今儿要搬来新邻居啦,说是台湾特务,”

“嗯。忙去吧。”老爷子提着马桶,慢悠悠地往家门走,迎面,与从门里急急忙忙窜出来的艾艾打了个照面。

“石爷爷,水奶奶不让我们去梧桐树那边玩啦,都不让出门!”

“为啥哩。”

“她怕又又笑,他太爱笑啦。”

“中。那就呆在家里。”

“艾艾,你懂个屁。”范四宝跟了过来,凑到老爷子耳旁悄声说道,“他奶奶忌讳的对,这几天就别放孩子们跑出去乱窜啦,没见青青她爸爸都不许她出门了嘛。昨天,他透话给我听,说三院的老曹……”

“管他哩。噢,笑一笑就成反革命啦,那好,先叫他们把俺打倒吧!”老爷子气哼哼地把马桶倒倒手,两下把胳膊上的黑纱摘掉,头也不回地走回家去了。

范四宝感觉自己碰了一鼻子灰,她吧嗒吧嗒嘴唇,没来及挂上副表情,院门洞那边突发响起一片不高不低的喧噪声。艾艾立刻撒开腿跑过去,慌得她像跟人赛跑似的去追赶他,一直追到了门洞外面。

街面上聚集了一群邻里街坊。有许多孩子也夹杂在其中。绝大多数的小孩子,胆怯地躲在大人身后,不一会儿就冒出半个小脑袋瓜子来,一眼一眼地窥探着在他们心目中本应该是面目狰狞的狗特务。在门洞前,斜着一辆板车,车上装满了大件小件的家具,最上面摞着的床板,几乎高过人头去。拉车的是个大脸盘瘦身板的男人,相貌平庸,发质稀疏,方方的脸盘上、眉目之间,尽是衰弱与忧郁的凄苦神色。他大喘着粗气,屁股很困难地坐在一根车把上。在他的右边,站立着一位老太婆和一位手拿白毛巾的妇女;老太婆一头白发、满脸皱纹,佝偻着腰,一双凹陷在眼窝里的眼珠子,老是在回避与别人接触。妇女的长相完全可以算得上漂亮,不过当她走过来给丈夫递毛巾的时候,大家惋惜地发现到,她的右腿上明显地落下了残疾。

“武子,”应着妇女的呼唤,从板车后面钻过来一个干瘦得一阵风都能刮走似的男孩儿,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与那个男人的长相有几分相像,不声不响地站在了瘸女人身前。

许多双严厉的和不友善的眼神在审视着这四口人家。伴着一串自行车铃铛脆响,派出所的卲所长骑到了板车这里,他刚刚握一下刹车闸,一眨眼的工夫,老曹就从三号院的门洞里跑了出来,殷勤地接过车把,十分爱惜似的给自行车支上支架。

卲所长整整胳膊上的黑纱,冷若冰霜地看看那个男人;他惶恐地站了起来,垂头耷拉着两只手,可怜巴巴地等着所长训话。

“愣着干什么,拉院里去。”所长冷冰冰地说道。

一家老少一齐顺从地点头,马上连拉带推行动起来。没有一位外人上前搭把手。咣当,板车轱辘陷在门洞中的一个坑洼里,闪得老少四人惊叫一声。

艾艾迟疑一下,抢过去卖力地帮忙把车轱辘推了出来,拍打着小手高高兴兴地领受了人家的道谢。

“注意喽,搬来狗特务喽!”门洞外看眼的人群中响起稚气的喊叫声,——老曹慌慌张张地拽了他家老三曹达裕一下;小孩子飞快放开了罩成喇叭形状的两只手掌,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往别的孩子身上乱瞟。

艾艾狠狠瞪过去一眼,闪身绕过板车,躲过范四宝的阻截,一溜烟跑去了107户。很快,他把又又召唤出门,过来看看热闹。

外院的街坊们大都就此止步了。但是四号院的天井中,一家家门外,楼栏杆前,却站立了一大帮子邻居。二楼的邻居们把晾衣绳上的衣裤、床单子拨到一边去,一层楼就像多出来几个刚刚拉开了帷幕的舞台似的。几乎全院的人口都出动了。大家难得自律了嘴巴,面目冷峻地注视着新来人家的一举一动。

老曹说过,这是居民们的责任。

又又和艾艾瞧见了青青,对一下眼神,想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一齐捂住嘴巴慌张地看向别处。

板车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停在楼梯口前。新来的老太婆掏出一串钥匙,从板车上抽出把笤帚来,与她的瘸儿媳妇先一步上了楼梯。二楼的邻居们躲瘟神似的,拥挤着把203户门前的一段过道让空出来。

过去几分钟,二楼过道上扬起了发着霉味的灰色尘土,灰尘飘飘荡荡地落到了楼下去。

“注意点行不行!啧啧,没看见晾着衣服嘛!”楼下有人恶声恶气地叫嚷道。立刻引起阵阵不满的咳嗽声。

片刻,瘸女人出现了,她的脑袋上包着那条白毛巾,手扶楼栏杆,不迭地对着不管是哪一个人,道着歉意。顺便,朝等在楼下的父子俩招招手。这家男人咧咧嘴角,向男孩儿打个手势,于是两个人耷拉着脑袋,走到板车一侧,低声喊着号子,先把床板从低处抽下车来。

“一会儿你在前面抬,后面吃劲,”爸爸对儿子说。男孩儿点点头,呼哧呼哧地抬起床板,跟他爸爸往二楼上搬。

卲所长跟进院里来了,一眼看到刚刚走出家门的、在手里攒动着两颗钢球的石老爷子,连忙快步迎过去﹕

“老石……石老,您身体好呀……”他有些诧异地打量一眼老爷子的左右胳膊,想伸手,但没有伸出去。

“嗯。”老爷子瞅了瞅所长右胳膊上的黑纱。

“有这么一档子事,”所长压了压嗓音。“三院的组长,那个老曹,他把情况对您说了吗?”

“嗯。”老爷子垂眼看看愿意来靠近他的又又、艾艾和青青,依旧用鼻音回答问话。

“其实我知道,”卲所长斟酌着用词,“您算得上一位老革命啦,所以嘛,今后这家人有什么异常的举动,还望……”

老爷子的目光一直放在板车那里,当他看到一位有残疾的妇女搬起一套捆绑在一起的床件的时候,突然说道﹕

“既然是特务,就该抓监狱里去才对,为啥叫他们搬俺这儿住哩。”“……噢,事实上……这个问题,实话说,我很难向您解释,”

“啥?那你说,他们到底是不是特务。”

“他们嘛……还不能定性,不过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呀,”

“那中。”老爷子把两颗钢球,一个裤兜装一颗,也不管沉甸甸坠得裤子有多难看,径直走了过去;在他身后,走着像学样的幼兽般的三个小孩子。

邻居们移动着他们费解的目光,看着屁颠屁颠的老曹领着他家老三,来为卲所长缓解尴尬。

“石大爷,您听我说——”

“别挡道。”老爷子推开老曹,我行我素地迈着大步。“别挡道!”又又与艾艾模仿老爷子特有的方言发声,朝曹达裕喝了一嗓子;之后是青青略显迟慢的声音。

“听俺分派,”老爷子嗓音洪亮地说道,“青青就在一旁守着,又又跟艾艾,你俩捡轻的搬。”说着话,他整整帽檐,稍稍扎下个马步,伸展双臂,直直腰就把件沉甸甸的大木箱子从车上搬了起来,脸不红气不粗地走向楼梯。

范四宝和青青她爸爸跑过来了,硬接过老爷子手里的木箱子,抬着它,踉踉跄跄地往楼上搬。又又叫青青站远些,与艾艾勤快地抬起一块床板,跟在青青她爸爸身后。新来的一家人感激得都不会说话了,父子俩精神振奋地抬起摞在一起的两块床板,爸爸在胳膊弯上还捎带了一个大包袱,浑身是劲地干了起来。“张大巴掌”也加入进来了,带动其他几位邻居跟着搭上了手。老爷子捋着山羊胡子,对每一个上前帮忙的邻居赞许地点着头,想起来掏出他的钢球,攒动起来,根本不去理会从身边擦肩而过的老曹与卲所长的脸色有多难看。

帮忙的人多了,板车上的东西相对就显得少了——打起热心肠的邻居们,缄默地、有秩序地抬着东西,上楼;搬进203户门内;空出手的,顺着“口”字形的过道,从另一个楼梯口走下去……天井中,人越来越少,脚步声与物件的磕碰声,越来越响。

不过四十几分钟的样子,板车上已经空荡荡了。而且,范四宝跟这家的那位叫作谢彩霞的残疾女人,已然热络得和好姐妹一样了。

又又推着青青蹦蹦跳跳地回到老爷子身边,后面,艾艾连拉带拽,把新搬来的男孩儿带了过来。

“叫啥名哩?”老爷子心情颇佳地问道。

“他叫容红军,小名叫武子。人家都上学啦,都上二年级啦。”艾艾嘴快地介绍说。

“明、明年你、你们也会上、上学的,上一、一年级,”武子躲避着老爷子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是个结巴吗?”青青好奇地问。

“不、不结巴,一点也不,”武子困窘地扬了一下手。

“那为什么‘明、明年你、你们’的?”

“他这是紧张的,”艾艾帮武子解释说,跟着为武子作介绍,“她叫青青,是我们……是又又的好朋友。又又你早就认识啦,那么——这就是武术非常非常厉害的石爷爷,他只教给又又武术,别人,哼,想都别想。”

“爷爷您好。”武子小大人似的向老爷子问好,并且深鞠了一躬。

青青一直在用余光观察着又又的表情变化,——她紧张地踮起脚尖,咬耳朵提醒又又道﹕

“别笑、别笑,水奶奶怎么说的来着……”

“知道啦。”又又按着青青的小肩膀,把她按矮下去,还是忍不住想笑;青青慌慌张张地使足力气踮着脚尖,要用她的小身板来为又又做遮挡。

武子羡慕得都眼热了,他用与年纪及不相符的、老气横秋的语气,幽幽地说道﹕

“你们活得真好,嗳,真好。”

“什么意思。”又又顿时不想笑了。

“……我……我们能成为朋友吗?”武子期切地看着又又,嘴唇稍有一点哆嗦。

“当然啦。”又又点着头说道。

艾艾也有这样的想法,他紧迫地想出来几个词汇﹕

“又又最爱交朋友,他非常非常的义气,仗义,义……仗义气,非常。”

老爷子自觉地掩饰着嘴角的一抹笑意,停顿下来手掌的动作,很惬意地听着孩子们幼稚的话语。这个时候,范四宝挽着谢彩霞的胳膊,也有点一瘸一拐地走近老爷子,表达谢意来了。

“有啥好谢哩。”老爷子摆了摆手。

“理当的嘛,您古道热肠惯啦,不觉得有什么,可人家一家四口却感激得不得了。孩子他爸爸急着去还车呢,说晚一会儿再登门向您亲口道谢,老太太这会儿忙着拾掇屋子,不然也就跟过来啦……”范四宝一面唠唠叨叨帮衬着谢彩霞大说好话,一面在暗底下戳了戳她的腰眼。

“石大爷,还真不好开这个口……”谢彩霞把那条白毛巾搭在了脖颈子上,像《龙江颂》中的江水英那样。不过举止神态要逊色得多:她困窘地搓捻着毛巾一角,不住手地搓捻着它。“您看,这才见第一面就要麻烦您……是这样,武子、就是这孩子,这不搬家了嘛,上学就太远啦,要坐八、九站的汽车,所以,所以……”

“要能转到港口路小学可就好喽。”范四宝沉不住气,插了嘴。

老爷子斜着眼扫了扫她,再飞快地垂眼看看谢彩霞的那条残腿,顿了大概有半分钟的样子,淡淡地开口说道﹕

“明儿吧。”

“有门儿!看,这就是石叔的做派。”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武子,还不赶快谢谢爷爷。”

“谢谢爷爷。”

“还有四娘呢。”

“谢谢四娘。”

“甭谢我,全仰仗你石爷爷呢。哟,这孩子长得可真像他爸爸呀……对呀,应该去拜见拜见他水奶奶才是呀。”

“她点了眼药,正休息哩。”老爷子搭着腔,在心里琢磨了琢磨这个范四宝为什么替别人家也这般兴奋,真有些莫名其妙哩。

四个孩子趁大人们说话的工夫,走到范四宝家门口那里,交谈他们喜欢的话题。

“武子,你有红领巾吗?”

“没有,学校不发给我,不叫我入少先队,”

“为什么。”

“不好说,老师都挺讨厌我的,”

“我们不讨厌你,真的。等我们上学以后,都陪着你不戴红领巾。行不行,又又?”

“没问题。”

“可是等你们上学,人家都升三年级啦。”

“没关系,要不然我留它两年的级,怎么样?不过真那样的话,我爸妈还不得揍扁了我呀……”

范四宝看得心里热乎乎的,她轻轻拽了老爷子一把,朝那边努着嘴说道﹕

“叔,您看孩子们是不是很有些‘木驴竹马’的意思?”

“啥马?”

“‘木驴竹马’。古年间男孩儿跟女孩儿投缘,那就叫‘青梅竹马’,他们有三个男孩儿,用不上‘青梅竹马’,可不就得用‘木驴竹马’嘛。就是木头做的驴,拉粪车的那个‘驴’。”

“木驴竹马,嗯,”老爷子瞥一眼谢彩霞。“那么,哪个是‘马’、哪个又是‘驴’哩?小青青又是啥?”

谢彩霞抢着插话说道﹕

“我们家武子是‘驴’,他长得瘦,那可不就是‘驴’呀。又又跟艾艾都是如假包换的‘千里马’,这个假不了。大爷,我说得没错吧,哈——”

“嗯——?”老爷子意味深长地看看谢彩霞,那意思分明在说“怎么又不敢笑哩?”

“改一句古代的‘顺口溜’而已,又不是真说他们是马是驴。至于青青嘛,总不能叫她‘骡子’吧,那还得叫人家‘青梅’……”范四宝浑然不觉地解释着她的话里话外并不含一点点的揶揄恶意。

“木驴竹马?嗯,看不出你还有点点文化水哩。”

“别说,四姐啊,这会儿看看,我们家武子还真有些像那只‘木驴’,你看,像不像……”

老爷子瞅了一瞅两位妇女胳膊上的黑纱,突然转身往家里走去,——他那宽厚的、一点也看不出衰老迹象的后脊梁,不停地抖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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