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梧桐街”净出落活土匪(1 / 1)

加入书签

武子的胳膊上戴上了黑纱,一双眼皮虚肿得像是被毒虫子刚刚叮了两口,胖腮帮子明显看出消瘦来了,整个人憔悴不堪。他被羁押在公安分局的一间小黑屋子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黑夜。就在昨天晚上,他把他所知道的参与持械群殴的人员名单,一个不落地向办案民警交待个一清二楚,但是他可以对天起誓:这次绝不是存心出卖朋友;没办法,他奶奶今天将要火化了,他必须交待清楚所有的问题,才有可能去见奶奶最后一面……

上午九点钟,容青云到公安分局接儿子来了。随后,父子俩直接赶往了火葬场。

在“港口路派出所”的所长办公室里,石全也整整坐了一夜。他不停嘴地抽着烟卷,眼前的白瓷烟灰缸里烟蒂堆成了山样。本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由于他工作表现一贯积极优秀,于近日被上级领导委派到此担任副所长一职。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刚刚到任不过三十几个钟头,就接到了这项重要的任务:协助分局“专案组”抓捕一参与流氓群殴的犯罪团伙;名单上第一位,就是他的堂弟——石双!

昨天夜里,他的同事、私下的好朋友、退休老所长的儿子卲卫东,诚恳和直言不讳地对他说道:“这等于是上级领导对你的一次考验,只要你能够在这个案子上做到‘大义灭亲’,今后的仕途那可就不可限量了啊……”

其实他根本就未曾考虑和注重过什么仕途不仕途,即便没有卲卫东的善意忠告,他也不会去做那种徇私枉法事情;身上穿着的这套庄严的警服与国家和人民赋予他的神圣职责,不容许他在亲情面前做出片刻的犹豫!

“嗳!又又可是爷爷的**啊!”他能够想象得到,爷爷会因为又又的被捕而遭受多么沉重的打击……

但是职责与使命感使石全放下了这种感情上的思想斗争,他和同事们紧张地忙碌起来了。

上午十点一刻,从“抓捕指挥部”传来近况:魏国强等一干涉案人员在他们就读的五十二中学校园中落网;乔朗辉与马骏在“港务局宿舍”大院内,被在此蹲守的便衣警察一举擒获。目前只有石双、范艾、吴小丁、童维革和曹达裕五人,至今下落不明。

上午十点四十分,蹲守在“梧桐街”的同事们传来了准确的消息:石双等五名涉案人员已经进入了监视范围,他们正在悄悄地潜回家中……

时不我待,年轻的副所长果断地将这个消息汇报向“抓捕指挥部”;指挥员下达命令:

“按预定方案实施抓捕!”

“保证完成任务!”接受指示后,副所长立刻发出出击信号——等待在派出所院内四辆警车上的十几名整装待发的武警战士与防暴警察,风驰电掣般分道出击,在四分钟之内,就把东西街口和所有制高点牢牢地掌控住。负责抓捕的警员快速而有序地跃下车来,组成四支分队,往街道里,往目标院门洞飞奔而去。

又又十分清楚这次他闯下了大祸。昨天逃脱之后,他与艾艾壮着胆子潜回市场去,把新进的一批服装贱卖给了吴大丁等几家摊主,筹措到一笔现款,和吴小丁他们三人暂且躲避了一夜,商量着今天悄悄潜回家中,与各自的家人道别说声珍重,然后逃往外地。

107户屋里,毫不知情的爷爷跟水奶奶,还有四娘,他们正在为又又和艾艾的彻夜未归而担心着,而焦虑不安着。这个时候,门吱地被推开来一道刚好容人进出的缝隙;又又、艾艾、吴小丁狼狈不堪地一个跟着一个闪进门里。

范四宝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抢先从床沿上跳起来,一面大呼小叫地询问兼责怪着,一面在床前走来走去,想借此轻松一下紧张了一整夜的心弦。老爷子却一眼看出了眉目——他发现到孙子衣服上那点点斑斑的已呈黑紫色的血渍,手里的两颗钢球咔地停止了转动,用一只手整一整帽檐,如炬的目光霍地盯在了又又的一双与他同样的圆眼睛上。

“不想跟俺说点什么哩。”他不叫孙子“俺又又”了,把两颗钢球磕碰地叮当响。

“我们……”又又把回避开的视线用力投回到爷爷的那双圆眼睛上,清清楚楚地回答说:“我们闯下大祸啦。”

“啊——”范四宝跟水月桂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那你跟俺说说,”爷爷依旧用那副眼神盯着孙子。“闯下多大的祸哩?”

又又还没想到怎样来回答,范四宝倏地扑了过来,一把揪住了吴小丁的衣领子,破口大骂道:

“都是你这个小畜生!放着好好的买卖不去做,撺掇他们俩去闯祸招是非!小畜生!驴操的玩意儿……”

“四宝!你这是弄啥哩,放手!”老爷子一开口,范四宝马上松开手,把委委屈屈的吴小丁使劲推出去,嘴里仍旧不依不饶地咕囔着气恼的脏话。

“妈,你别骂他呀,都是武——都是我们闹出的不是,人家小丁是好心好意来帮我们的!”艾艾为吴小丁辩解道。

“甭争论这些。俺问你,闯下啥祸哩?”

“把那帮人的……把一个人的手砍掉啦,砍掉了一只……”艾艾虚声虚气地说出了实话。即便这样,范四宝和水月桂也听得清清楚楚;震惊了几秒钟,一位在**浑身打着哆嗦地伸手**,一位已然绝望与惊恐地放声大哭起来。

老爷子也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失了心智,但他的耳朵根子还是惊觉地搐动了几下——又又他们三个人随后也听到了:天井中响起了杂乱的、越来越近的、众多的脚步声,隐隐绰绰夹杂进来发自街面上的歇斯底里的呼喊声、严厉的喝令声,紧接着就是突兀鸣响的警笛声……

吴小丁首先慌了神,一膀子撞开范四宝抢到后窗跟前,扯下去积满了灰尘的纱网,连着插销把窗户顶开,就想往窗外钻;但是小胡同里堆放的杂物把窗口堵得严严实实,根本别想钻出去,急得他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窗台前乱转。又又跟艾艾也被带动得上窜下跳,乱成了一团。

“消停吧!”老爷子突然对他们发起脾气来。“敢做不敢当的孬种熊包玩意儿!”他定了定心神,重新哗啦哗啦攒动起手里的那对钢球,一转身,脚步铿锵地开开门走出门去。范四宝抽抽搭搭地愣了片刻,也跟着走出去了。

在天井的过道上,老爷子与冲在前面的几名民警和武警战士相遇了,二楼上有位往下张望的邻居,手脚一慌,把一床晾晒在楼栏杆上的棉褥子掀落下去;这位年愈八旬的老人看都不看——身手矫捷地一挥手——坠落的棉褥子在空中打了个旋子,就被甩落到一边去了。双方面对面地都站住脚,形成短暂的僵持局面。老爷子忽然一扬手,一颗钢球嗖地化作一道银光——精准地击中了倚在公厕旁的一根用来支撑晾衣绳的粗竹竿上——咔嚓,竹竿被击碎劈裂成数支竹条,散落地倒在了地上。拉枪栓的响动。接连的关门声。

“爷爷!”石全与同事们跑了过来。“爷爷,请您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他一脸严肃地对爷爷说。

老爷子站得纹丝不动,不作声,威严地注视着他们。

“爷爷,请您冷静些好不好。我们是在执行公务呀。”石全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老爷子。

“俺知道你们是来抓又又的,这会儿他就在门里呆着,想过去的话,先给俺一枪再说。”老爷子瞪着大孙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还有我!”范四宝抬胳膊抹了把眼泪,豪气十足地站到了老爷子的身旁。

“爷爷,您听我说——您的这种行为——很严重!”

“甭跟俺废话。先开枪,再抓人。”老爷子的语气越来越平静了。

“来,往这儿打!”范四宝反而激动起来了,她指着在剧烈起伏着的浑圆的胸脯高声喊道。

又僵持了十几秒钟。石全镇定地看着爷爷和范四宝,慢慢抬起手来摘掉了头上的大盖帽,珍重地交到同事手中,接着一粒一粒地解开了警服上的纽扣,脱下来也交给了那位同事。他深吸了一口气,往爷爷跟前走,用一种能够感化他人的眼神看着爷爷,噗通跪倒在地,什么话都不说。

老爷子紧紧地抿着嘴唇,下巴磕上的那绺花白的山羊胡须,在风中像一簇茅草那样纷乱地摇曳着,渐渐地,圆眼睛中那股威严的煞气,越来越黯淡了下去……说不上是一次严阵以待的对峙,但天井中的气氛还是令人感到窒息。

老爷子仰面向天,很多人记住了从他胸腔中发出的、那使人在心里不由跟着发颤的长长叹息声。他扔掉手里的那颗钢球——他的执拗与倔强,双手合什,躬弯了腰背默念着佛号,吃力地挪开脚步,让出一条道来。

“叔呀,您——”范四宝大张双臂,做出最后的阻挡。

“叫他们去抓人吧,犯了法,还有啥可说的哩……阿弥陀佛……”

于是范四宝无力地耷拉下去胳膊。石全仍然跪倒在地上。抓捕人员携带着行动发出的呼呼风声,从他身体左右绕行而过,冲进了107户。

“不许动!双手抱到脑后!”

“没打算动就……”

“闭上嘴!放老实点!”

“又又!又——又!”

“水奶奶,我没事,你坐着别动……”

“咣当——”一阵杂乱的响声过后,又又、艾艾、吴小丁三人戴着手铐,被武警战士和民警们依次押出门来。

“艾艾!艾艾!他们要把你怎么样呀……”

“不许近前!”一名武警战士用枪托碰了范四宝一下子。

“妈,我去啦,你放心,我不会忘记的:你就是我妈!”

“放老实点!快走!”

一团绿色的影子押着三个人走进院门洞里去了。石全给爷爷叩了一个头,爬起来快步跟了过去。

范四宝失魂落魄地直着眼,想哭,但是此刻又没有一滴的眼泪。她望着那座阴暗的、像刚刚把她的艾艾吞噬掉的院门洞,嘴巴一张一合地抽着气。

老爷子还在双手合什地低声念叨着:

“罪过罪过……俺又又,你这是代俺受过受罚哩……”

“又又!又又!”水月桂脚步蹒跚地摸索着走出门外,脚下一绊一头扑倒在地,磕碰得满嘴是血,仍不知疼痛地呼唤着:“又又!又又!……”

范四宝和老爷子猛然醒过神来,一齐抢过去搀扶她,查看伤情。街东街西紧凑的警笛声渐渐地变模糊。天井中的嘁嘁喳喳声渐渐取代了刚才的紧张空气。范四宝凭耳朵就能够知道过道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虽说心智慌乱成一团麻,但还是一如既往地要表现出她逞强好胜的性情来;她借着宽慰水月桂,大声地说道:

“没有什么了不得,他奶奶!刚才听到了吧,孩子们都认咱们呢!犯下的也轮不到枪毙的那一步,管他判个三年五载的,权当政府出钱替咱们养活啰……”

说着说着,她就泣不成声了。

“港口路事件”所造成的后果触目惊心,给社会带来的危害性十分严重。对此,务必要从重从快地给予犯罪分子以严厉的打击,并且尽可能地挽回其对城市治安这派大好形势的负面影响。——摘自“公判大会”的发言稿。

从案发那天算起,第三十四天上,又逢一个礼拜天。头一天,在“中山广场”的正中央,搭起了一座临时会台;届时,将会在此对“以石双、范艾为首的流氓团伙”进行公判。

晴空万里,微风习习。广场上人头攒动。人们提前汇聚到这里,嗡嗡的议论声音就像海上的潮涌一样。热烈。喧嚣。临时的主席台上,靠后面的位置摆放着一排桌椅,桌面上铺着白色的台布,放着几只座式麦克风;前方空出来大片的面积。主席台上方,拉起了蓝布横幅,上面粘贴着四个白地黑色的粗体仿宋大字:

公判大会

“梧桐街”来了不少街坊邻居,但是其中并没有一位当事人的家属。于是,在大众的声浪中,他们尽可以熨帖地高谈阔论,发表一下各自的见解与看法了。

“砍掉人家的一只手呀,好好的一只手呀!人不大,可这心肠未免也太歹毒了吧……”

“该!打几年前我就瞅着这帮坏种不地道,早晚落个像今天这样的下场!特别是容家的那一个……”

“听说他没事,挑头的是又又跟艾艾这俩小子。按说他们俩可比容家的那块坏料强多喽……”

“一个鸡巴样!哎,老头子不是很有能量吗,怎么,这回救不了他的乖孙子啦?嘿嘿嘿……”

“听说是他大哥亲手逮的他。”

“啊哟哟,什么大哥,叔伯兄弟。啊哟哟,老头子那仨儿子见面就像乌眼儿鸡似的,何况后辈之间。”

“‘三角眼’这回硬气不起来啰,不用一口一个儿子地臭显摆啰。”

“还有‘小广播’:‘我们家的三个儿子个顶个有出息。’我呸,出息到监狱里面去喽……”

声浪忽然低落下去;十几辆鸣响警笛的大车小车缓缓驶入会场,有秩序地停在主席台右方用白粉线框成的一大块空地上。武警战士们持枪荷弹,像一条绿线似的从警车上下来了,各就各位地站好了警戒哨位。一众身着“公检法”三种制服的干部,依次走上主席台,按位就坐。麦克风发出尖锐的吱——嘟——长音。一位年长的公安干部嘭嘭嘭地拍了它几下:“喂——喂喂……”喊了几声调试好扩音效果,大会宣布开始。

一篇形势报告作完之后,又有人开始讲话。

台下的声浪忽起:“以靳小华为首的流氓同伙”被押上了会台。其中并没有主犯本人。陈述。宣判。押下会台,在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中押进警车里。

十几分钟过后,又又头一个被两名法警押上台来,他面无表情,剃着泛青的光头,身穿被捕时候的那一身衣服,光着脚靸着一双黑布鞋,戴着叮当作响的手铐和脚镣。在他身后,依次跟着艾艾、吴小丁、乔朗辉、童维革、马骏、曹达裕、魏国强、姬鸿安等一共十四名涉案人员,全都剃着光头,除了艾艾同样戴了一副脚镣之外,其余人等只戴着手铐。最后一个被押上台的是武子,他没有剃光头,也没有戴任何警具,不过他的脸色最难看,苍白得像个活死人。法警们一看便知是经过严格挑选的:个个都高出去犯罪分子半头多,只有姬鸿安跟押解他的那两名法警身高相仿,可是要比一比身材是否魁梧的话,他显得就太过于细瘦和弱不禁风了。

检察官陈述这伙人的犯罪事实。

又又的脖颈子被两只有力的大手强行按压下去,抬了几次都没能够抬起来,于是就上翻着眼球,用一种被束缚的野兽一般眼神扫视着台下数不清的、一张紧挨着一张的大不同的面目;好像发现了满脸泪痕的青青,想要仔细去辨认的时候,却被另一张老迈的方脸盘给遮挡住了……

主席台上的领导们齐刷刷地起立,法官宣判——但是又又一句也没有听清,他困难地投出去的那双视线一直在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中搜寻;不止是青青,还有他的爷爷跟水奶奶。他一点不觉得恐惧,感觉不到即将失去自由和青春的痛苦;感觉不到那个未知的环境——监狱里有多么的可怕。他对他自己身上的事情丝毫不去关心;早在被捕的那天他就认命了今天的这个下场。

“明德,你也过来看热闹啊。怎么,把孩子也带来啦?”

“让他尽早地受受教育嘛……”一位把小孩子扛在肩膀上的男人对一位老头子说道。

“判得太轻啦,”

“就是嘛。像这些人渣留在世上也只能多出个祸害来!”

“要我说就该把他们全都枪毙喽,最轻也要判他个无期徒刑……”

“你们看,那头一个小子的眼神还那么凶巴巴的!杂种,你看什么?!想吃了我吗……”台下最靠前面的人群中响起了乱七八糟的叫喊声。

“把罪犯押下台去!”扩音器把这个严厉的声音远远地扩散出去,在攒动的人头上方回荡着。又又一干人等被法警们从主席台的另一面方向押了下去,押上了警车。呜呜呜的警笛声连成了一片……

又又与艾艾作为共同主犯,各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从犯吴小丁,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从犯乔朗辉,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从犯童维革、马骏,各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零六个月;从犯曹达裕,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因为他怀有畏罪潜逃的企图)。其余涉案人,被判以劳动教养,期限一年至三年不等。武子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执行。从此,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将在高墙电网内,在铁门铁窗里,开始一种救赎的改造生活。

那场暴戾血腥的群殴事件并没有从此淡出人们的记忆与话题中去——一年以后,在社会上的一小撮闲散人员当中,仍然流传着这么一句顺口溜:

“银杏路”的骗子“7路线”的贼,

“梧桐街”净出落活土匪。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