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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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骨子在派出所向公安干警大谈当今革命的必然性、重要性,所长认为让这样一个疯子在看守所里眉飞色舞,指手划脚,大放厥词,大讲疯话,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而且也很无聊。他命令把尤骨子放了。

深深的夜,万籁俱寂。他撕开军装的一条缝,掏出早就藏在那里的一截三寸长的小钢锯。他用整个手掌握住它,心想:即使无助于越狱,也可成全我冰清玉洁的英雄血躯;我可以用它割断血管,假如敌人逼我供出同党,我决不会因为不堪忍受刑罚的折磨而堕落为叛徒。他猛然醒悟他自己并无同党。必须发展一个同党。他一边锯着铁窗,一边陷入了沉迷的幻觉。

天蒙蒙亮了。铁窗上的钢筋已经锯断,他想可以马上完成越狱的大计了。就在这关键时刻门打开了,有人通知他可以出去了。

他感到很扫兴。他没有跟着那人走,在里面沉思默想了一会。他索性把钢筋扳开,爬出窗子。窗外是派出所的后院,有几棵槐树,鸟儿在那上面的枝条上啁啾着。整个氛围是和平年代的,他感到与他刚刚完成的越狱壮举有些不大相称。那个干警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管他哩。

妹妹和弟弟在门外站着。他立即被他们真诚的手足之情感动了。他哽咽着说:“弟弟,妹妹,苦了你们了。我为革命坐牢,也连累了你们,不过,”他清清嗓子,“这是光荣的。到时候你们的四哥打下了江山,得了天下,不会不分给你们个江山角角坐坐的。”

“四哥,你和我们到一个朋友那儿去坐坐吧。”

他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的妹妹,看了一会,“不,我不会去的。我知道你们想带我看医生,人们都怀疑我精神出了毛病。我非常正常,我只是个不凡之人,是个现代革命者而已。”

“四哥,咱娘说叫我顺便开点药,我的同学在那当医生,你也可以认识一下嘛。”

“既然如此,我就没有什么理由不去了。”他打消了疑虑,高兴起来。

走进诊断室,那个穿白大褂的大夫主动站起来先伸出手和他握手。大夫看了看他身上的灰军装和灰军装上的斑斑血迹,说:“我和你弟弟在中学是同学,他说叫我和你认识认识,以后有什么事了,方便。”

他明白过来:这个大夫也许是他弟弟的同学,也许不是,但他是精神病院的大夫,他弟弟领他来是看病的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你们都说我疯了,那就让精神病医生认真诊断一下我到底疯了没有。”

“好,认识认识。您贵姓?”

“免贵,吴。”

“好,‘无’大夫,咱们明人不做暗事,你可要公正地为我诊断一番,看我到底是疯了,还是没有疯。你说那些大款们,……”

“好,先不谈这些。我先问你,你的大名?”

“我姓尤,名骨子,家住大穴村。”

“哪年生人?”

“63年生人。”

“最近在干什么?”

“在搞革命。”

“为什么要搞革命?”

“这道理很简单。你说如今的大款们性质上与以前的资本家、地主区别何在?咱们甘镇不是有个从台湾回来的大地主把他家原来的老房子要回去了吗?那房子在土改时分给过去在他家做牛做马的那个长工的;他还**过那长工的女儿、妻子,像这种人难道不应该革他的命?”

“尤今潮并不是这种人,大多数你所说的大款都不是这种人,他们都是穷人出身,基本上都是……当然不能说是白手起家。”

“以前的资本家有几个是资本家出身,哪些不是白手起家?富人大多都是穷人变的,有的穷人不照样是富人变的?好些富人都是从革命起家的,这点倒没什么含糊的。咱们甘镇这个从台湾回来的大地主就是辛亥革命的革命者,听说他的祖上比我现在还穷,还讨过饭,当过叫化子。你不知道吧?”

“你说的蛮有道理,可还是有区别的。现在那台胞回来为咱们镇修了座学校,听说还要建所慈善医院,要投资几百万。”

“这道理很简单。以前那些大地主、大资本家、有钱人不是同样修桥筑路,建医院学校,搞慈善事业嘛。”

“这也倒是。可现在是世纪末,革命的时代早过去了……”

尤骨子鼓足干劲,招兵买马,鼓动镇上一乞丐和他一起去革命。

“回去吧。咱娘一个人在家不好,人老了,再说咱大才去世几天,你们要好好照顾咱娘。而我要把革命进行到底,就请咱娘多原谅了。”

他看着妹妹、弟弟的背影消失到大路的拐弯处。他站了一会,仔细辨认了一下大地的方向,又观察了一番天空。天很高,很蓝,有只鹞子在飞翔,在寻找着地上的小(又鸟)。他看见在街道西边,蔬菜市场的墙下有个黢黑的家伙趴在垃圾堆上,风刮得他的破衣烂衫旗帜一样飘起来,活像一只大苍蝇。他大步走过去,弯腰俯视了他好一会。

“喂,垃圾的滋味如何?”

乞丐满脸乌黑,像是一块黑炭,当他张嘴说话时露出了惟一的白牙,“你尝尝。”他抓给他一块发霉的馒头。

他确实具有革命者的大无畏精神,领袖人物的豪阔气派,他没有退缩,伸手接住那块长满半寸多长霉毛的污脏的馒头,勇敢地大咬一口,嚼了嚼,咽了下去,“老弟,这滋味我咂摸出来了,是穷人的滋味,你说应该说它好呢还是说它坏?”

乞丐惊讶地看着他。

他说:“两者都可以,都不可以,不过可以改变这种滋味,力图改变这种滋味的理想或行动都是崇高的,可歌可泣的。老弟,你愿意改变它吗?”

乞丐抹了抹嘴,又露出了他的白牙,“我巴不得现在就改变呢,可我身无分文,又有残疾。”他为了证实他的话向前走了一步。

这时,他才发现乞丐是个瘸子。

“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

“我也不知道,反正自从我懂事就瘸着一条腿。”

“你叫什么名字?”

乞丐想了想说:“我没有名字。人都叫我狼娃,我想那哪儿是名字呢。”

“好,我再次问你愿不愿意改变垃圾的滋味?”

“只要能改变,让我死我也愿意!”乞丐提高嗓门,斩钉截铁地说。

“好,好极了!民不畏死,官能奈何?好,我先给你起个名字,作为你新生的标志,今天可不简单,是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是12月,”乞丐疑惑地望着他。

“我说的是你成为革命者的生日。”他搔搔头皮,思索着,“给你一个什么命名呀?你干脆就叫做今革──随吧。”

“‘金窝笋’,什么意思?”

“意思,我以后再向你解释。现在咱们就去为你改变垃圾的滋味。”

乞丐从垃圾山上爬下,跟在尤骨子身后,他们两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镇东一家餐馆。

桌子上摆着一碗羊血和一碗荞麦黑面条;一个戴眼镜的人正在吃着。

尤骨子想这个开饭店的在甘镇也算是个大款,现在只不过是叫这个大款给一个乞丐改变一下垃圾的滋味而已,之后──将来,带领成千上万的穷人到大款们家中杀猪出谷,吃大户,要将这种运动延时半年,非要把大款们吃成穷光蛋不可。他由于刚刚从派出所出来,身无长物。他看看老板,突然操起条板凳,高举起来,对着餐馆老板说:“请你给这位革命者端一碗荞麦黑面条,三碗羊血上来。辣椒放重些!”他用板凳指指乞丐,“叫他改变一下垃圾的滋味。先记在我的账上,记上是革命者就行了,不用写具体名字,凡是革命者,我将来都认账。等革命成功了,你来索要,我会加倍还你的。这也是投资嘛。”

饭店老板打量了他一番,笑了。“尤骨子,我认识你,大穴村的。你可真会开玩笑。你身上咋啦?什么时候糊的血?都干了。噢,还穿套红军军装,在哪捡的?”

“别嘻皮笑脸!你认识谁?尤骨子?这名字是你能叫的吗?赶快按照我的命令去做。”他挥了挥板凳,那架势好像真要砸下去。

餐馆老板有点口吃了,“你真的,革,革命了?”他早就耳闻大穴村最近出了个怪人,在进行什么革命,专杀富人,不管是共产党出身的富人,还是国民党出身的富人他都杀。原来就是这个尤骨子。虽然乡里乡亲的,可他现在这副架势,穷凶极恶极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迟迟疑疑地去端了碗黑面条。

“难道你没有听说过我的革命业绩?你眼睛以后可要放亮些。”尤骨子仍然高举着板凳。老板站在那儿,望着他。“你看我干什么?三碗羊血,三碗。快点。”

乞丐激动极了。他捧起大碗,呼噜噜一口气就把一碗黑面条吞下了肚。羊血里面辣椒放得很重,血红血红的辣椒油,看得人都流口水。他正要吞食时,从店后出来了六个拿着棍棒的壮汉,其中一个一棒就把尤骨子撂倒了。他连滚带爬,逃出饭店。壮汉们追出去,又一窝蜂打了一阵,看他已经不再动弹了,他们才回去了。

许多人围着他和乞丐看。他睁开眼睛看了看他们,意识到他们是看热闹的。虽然看热闹的都说疯子该打疯子该打,但并无一人真的对他和乞丐实行他们已经领略过的惩罚。他经过观察和思考,认为这些人于他和乞丐是既无嫌隙和仇恨,也无利害冲突的。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本来是可以站起来去扶乞丐的,但他还是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受了重伤的样子在地上艰难地爬着,果然使许多看热闹的闲人生了同情之心,悲悯地说:“哎呀,打得真不轻呀。你看疯子站不起来了。”

“是呀,是─—呀,怎么能因为一顿饭把人家打成这样。这些人的心可真黑呀。”

他依然装出好像受了重伤、衰竭得快死的样子,急促地喘着气。他艰难地慢慢爬着,终于爬到乞丐身旁。他想这是发动民众的好机会,抬起头对众人说:“是啊,把我们打成这样,不就是因为我们是穷人,交不起这顿饭钱嘛。是呀,我俩的命,”他拍拍乞丐,“还不值一顿饭钱。这些大款和那些大地主、资本家有什么两样?朋友们,同志们,穷哥儿们,现在,革命的关键时刻来到了,非革这些黑了心的大款的命不可!他们如此猖獗,残酷地剥削和体罚我们,同志们,老乡们,”他很激动,猛然站了起来,“你们听我的话,服从我的指挥,马上把这家可恶的餐馆攻破,把老板──那个狗矢不如、心毒手辣的大款抓起来,给他戴上高帽,体罚、游街,由你们处治;活埋、棒杀、油炸、枪毙,随你们便!反正那家伙的死刑是注定的了。”

他结束了他的慷慨陈词,发现人们都溜走了。一分钟前,他是那样地信心百倍,威风凛凛,口吐豪言壮语,现在,他孤身一人,连看热闹的小孩都远远地离开了。有几个小孩在远处一边向这边看着,一边向后倒退着,很快消失到大路尽头了。他想,现在的人好像全变成了老鼠,把自己的命看得比老天爷的还贵,牺牲精神和英雄气概哪里去了?他很失望,痛心地流下了眼泪。他决定独自对这家饭店发起进攻,刚一迈步就感到浑身筋骨仿佛折断了那么钻心地疼痛,意识到不久前就是被他们打得狼狈逃窜,落得这个下场的。如今已经没有了群众的支持,自己单枪匹马无疑是(又鸟)蛋碰石头──要发动群众──这的确是革命的一条至理名言。唉,他长叹一口气,打消了他向饭店发起冲锋的凌云之志。

乞丐还在,仍然趴在地上。他走过去,俯身看见乞丐身上并无伤血,他居然在睡觉,微微发出鼾声。他有了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他又喜又气,“今革随,你?”

乞丐仍似醒非醒,朦朦胧胧,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紧接着又闭上了。他踢了乞丐一脚,大叫道:“今革随!”

乞丐终于从惺忪状态中挣脱出来,睁大眼睛,说:“你踢我干吗?你这疯子!”

“好呀,你竟敢骂我,你这秃孙!”他使出最大的力气踢了乞丐一脚。

“好大哥嘞,你饶了我吧,我狗眼不识泰山。”

“今革随呀今革随,你真不争气!”

“‘金窝笋’?哪里有‘金窝笋’?”

他感到心寒,语重心长地说:“你看,这才一会功夫,你就忘得一干二净。你还记得那顿饭吗?”

“当然记得,我可能就是因为那顿饭吃得太饱了,发困,一下子就睡着了。”他揉揉眼睛,“是个疯子给我搞的。”

“今革随,你这头猪!”他恶狠狠地说,没有踢他也没有扇他。

“噢,大哥,我没看清,敢情你就是那个搞革命的?”

“正是我。今革随,我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搞革命的。你个龟孙子,忘性可不小呀。我不但给你革命了一顿饭,还给你命过名。你都忘了?要不了多久,咱们这个小镇和方圆的几十个村庄将会成为我的革命的根据地,那时候我就是根据地的天下第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好老哥嘞,那时候你还要我吗?”

“我当然不会见死不救的。我们的方针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你是我第一个发展的革命同志,我会给你在我身边搞个位置的,保你坐了肯定舒服。”

“还有人敢用棍子对付咱们吗?”

“谁还敢?敢的已被杀了头,活了埋,烧了死,沉了潭,谁还敢反攻倒算。那时候,人民大众只有见了我喊万岁、万万岁的份儿。说不定会有许多小母亲──也就是少妇──刚生了头胎孩子的黄花闺女儿,比处女还要花哨、**,花枝招展,丰满濡润,少妇们穿着艳丽的裙子,面对旭日,迎着东风,把她们的头胎孩子高高举起来,举过头顶,叫孩子们一睹我这个当今农民君主的旷世风采呢。……当然是我领着军队从她们美丽的村庄或者纯朴的小镇通过的时候。”

“那你可就是大人物了。”乞丐一使劲站了起来。

“你没事?我还以为凶恶的大款们起码打坏了你身上几个重要的零件呢。”

“我根本就没事。他们打我的时候呀,我使了一招:平平地躺在地上装死。可把他们吓坏了,以为把我打死了,有个大款手伸过来一摸,说我还有气,就把我抬出来放在了地上。我吃饱了肚子,正好可以休息一会,索性就睡着了。”乞丐洋洋得意地说着。

“好呀,你这个机会主义分子,你简直丢尽了革命者的嘴脸。”尤骨子暴跳如雷地叫道。

“我,我,我一点也没有丢革命的脸,我全是让你放心才瞎编的,你就当真了?你看我的头,这儿一个大包,这不是大款们打的,还是我自己打的?我呀见他们扑过来了,我看见你与他们三个人在搏斗,一边搏斗一边退向门外,我呢,我绰起一条板凳,不,我夺过那老板手中的家伙就抡了起来,打得大款们哇哇乱叫,可是又涌出来十几个大款,我终因寡不敌众被打昏了,被他们像死狗一样扔了出来。”

“啊呀,我的好同志,我冤枉你了,你可真是我的坚贞不屈、刚直不阿、勇敢斗狠的同志,你不愧是我发展的第一个革命者,我一定要把你的事迹记在汗马功劳簿上。”尤骨子激动地把乞丐拥抱了再拥抱,亲了又亲。

路过的人侧目而视,远远地躲开。

乞丐被尤骨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憋得透不过气,他拼命挣扎,挣脱开来,喘息着,“大哥,你的劲可真够大的,把我差点憋死。你还有个‘婆’,专门搞记录工作的秘书小姐?”

又有几个人站住看看他们,走了过去。

“今革随同志,不是‘婆’,──我婆早死了,是功劳簿,是一种本本,同志。”

“噢,原来不是。你的本本上都记了些啥?”

“不能啥都记,我只记我的革命历程,这以后可是了不起的价值连城的文献资料,将来写革命史全靠它了。”

“这么重要?那你还是记上我吧。我本来怕……”

“怕什么?我是用密码记的,别人看了也弄不懂,绝对不会泄露我们的秘密。我说今革随,你和我一起先回我们大穴村去,那儿的革命比较容易,有基础,好些乡亲都暗地支持我,保护我,不像这里,第一次革命就遭了毒手。”

“好,我跟你去。大哥,你看街上的人不敢靠近咱们,都远远地躲开。那几个小孩站在远处还在看咱们。”

“当然了,这是正常的,咱们是革命者嘛。我想他们当中有的是大款或者大款的亲属、儿女、妻子之类的,当然怕;有的是还未觉悟的处于蒙昧状态的群众,他们嘛,害怕的不是咱们革命者,而是那些大款们,譬如大款们可能组成大款武装队、还乡团什么的,怕被还乡团认为跟咱们有瓜葛或暗地支持咱们,因而找他们报复。──他妈的,这个土坷垃,差点绊倒我。”那个土坷垃被尤骨子一脚踢出几米远,仍然在滚,撞到树上,碎了。

“大哥,我想他们看的是你这身衣服。我当初就是被这身军装吓了一跳,可马上就被它镇住了。”

“这是革命者的行头,它应该具有这样的力量。将来我也给你发一套穿上,那时候你就是我正式的革命成员了。”

“我现在还不是?”乞丐的声音里明显包含着委屈。

“看你猴急马跳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今革随,参加革命是要首先经过严酷斗争的考验的。真金不怕火炼,尤其要成为革命的战士,就更要水深火热,刀枪不入。我有个想法,我还吃不准现在告诉你不告诉。”

“大哥,你居然到现在了还不信任我?那你可就把我今革随──你给我起的,看扁了。”乞丐一生气坐到路边不走了。他噘着嘴。他脸上粘着一层黑皮似的东西。

“不要耍脾气嘛,今革随同志,我是非常信任你的。我的打算是让你统帅全军,我是割据地的第一统帅,你就是割据地的第二统帅。”

乞丐跳起来,“你真是好人哪,你算比我的亲爸爸都好!”他马上跪倒在地给尤骨子磕了一个响头。

“今革随,不要磕头下跪,这可是封建社会那一套,我们不兴这个!”尤骨子把脸板起来。“不过,可以原谅。”

“我说今革随,现在可以向你解释我给你命名的意义了。其实嘛,也就是这几个字的字面上的意思而已:今就是今天的今,革就是革命,随就是随从;顾名思义,加在一起就是当今革命领袖的随从,它象征了革命的重要意义。今革随,你想想吧,好好想想。”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此时到了小镇西头。这儿有一条路穿过小镇,南下通过十几个村庄到大穴村;北上大约四十里路到爷台山。

“我想通了,我叫你亲大都来不及呢。太好了,我太喜欢这个名字了。朝这边走吗?”

“对。从这儿一直走下去就是我的故乡──单龙山下的大穴村。”

“噢,敢情你就是大穴村的,怪不得呢,大家都说那儿出了一个奇人,还出了奇事,打墓时挖出了一眼泉水,都说是好兆头,说大穴村的土里──大穴里,那儿真有一个大穴?大穴里将长出一个皇帝,都是老天爷规定好的。”

“既然老百姓如此认为就好,就很有助于革命的成功。我打算根据地就以我们大穴村为中心,作为镇物性的阵地向四面八方拓展。”

“但是,谁又能相信你就是那个土里长的从大穴生出的真龙天子呢?”

“我以实际行动使群众觉醒,认出我来。”

“有什么不能说的?一定要忠诚老实,别吞吞吐吐,婆婆妈妈。”

“我听说大穴其实就是大地的那个……”

“胡说!谁说的?”

“传说的。咱们这一带人老几辈都这样说。是一个讨饭的老汉说的。他还说……”

“他还说什么?”

“他说老天爷的那个进去那个了一下,大地就怀上了一条龙。”

他感到乞丐能如实地毫不忌讳地说出来,这首先表明他是诚实的,可以依赖的;其次表明了他的耿耿忠心。其实,他早就听说过,从他出生的时候就有人这样说,他早已信以为真了,他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这种说法太流氓了嘛。真下流。不过也好,也有道理,很有启发性嘛。对,天地孕育出一条龙,一个帝王,这样说比较文明、雅致一些,实际上意思大致上是一样的。说天地孕育,如何孕育?还不是得那个那个嘛,不过就是有个文野、俗雅之分。”

路两旁,杨树又高又大,枝繁叶茂,像文人茅盾说的它们的根在地下连成一片,而在尤骨子生存的高原上,它们的枝柯在天上也连在一起。麦苗碧绿碧绿的,一直伸向天际。

尤骨子和乞丐一边走一边说,一边说一边走,越说越带劲,越走越有力,那架势,那心情,仿佛他们早已成了不可一世的大人物了。他们没有听见小轿车的声音。那辆小轿车突然从他们身边飞过,朝前面的村庄疾驶而去。尤骨子向一旁一闪,轿车掀起的黄尘滚滚而来。他吞咽着尘土,迅速猫下腰捡了一块大坷垃,猛跑一阵,向轿车扔去。距离太远,土坷垃粉碎在了大路上。

乞丐撵上来,气喘吁吁地说:“大哥,你砸车干吗?”

尤骨子说:“狗日的大款们,我们走路,他们坐轿车,这就不说了,可是他们还要把尘土掀腾起来,欺辱咱们。以前我是平头老百姓时也就算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说这个,单单他是大款是暴发户奸商官商这一条就可以判他们的死刑。我的行动就是为了显示革命者的威风,壮壮我们的阳气,我们的冲天气概。你找一找,看有没有石头。这土坷垃实在太无用,连根大款的毛都打不掉。”

这一带地处古老的黄土高原的深腹,遍地黄土,茫茫苍苍,哪里有石头的影儿。他们在路旁杨树下一直找到一座村庄的边缘地带都未能如愿以偿。

“咱们这大地上不长石头。”

“是不长石头,可长革命者,长了革命者就自然不长石头了。石头是大地的骨头,我们便是人间的石头。”

乞丐茫然地望着他。

“对你讲这些有点深,以后再解释吧。咱们在村子里搞块石头该不成问题吧。”

一个是穿草鞋、灰色的军装上沾满狗血、戴八角帽红五星的半疯不傻的农民;一个是瘸了一条腿,穿着污秽不堪、油腻不堪的褴褛的破旗一般的衣衫,靠趴在垃圾山上大苍蝇那样吸吮维持生命的叫化子──在苍凉的黄土高原上,在这苍凉的春天,他们是一幅苍凉的风景。

他们是如此不三不四,如此不伦不类,他们刚刚进村就招来了无数围看的村人。孩子们更是欢天喜地、幸灾乐祸地奔走相告;大人们怀着滑稽谐谑的热情不时和他们搭话,调侃戏闹一番。尤骨子一丁儿也不生气。“是呀,这些人的大多数将来都是革命的基础,是铜墙铁壁,只不过现在仍然处于昏迷、暧昧之中,他们将来会把我捧上天的──你们将后悔当我第一次通过你们的村庄时,你们只把我当成了一个可笑的人,一个半疯不傻的农民,一个疯子,你们将会为自己的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遗恨终生的,你们将会在我革命成功以后再次通过你们的村庄时,俯伏在地,叩头如捣蒜的,将会不迭声地连连山呼我万岁万万岁的,会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我饶恕你们当年的罪行的──你们甚至从此以后把你们的村庄变成悔罪的村庄,村民们自愿穿上背上用朱笔写着‘我们有罪’的白衣裳在村中日夜游荡──尤其在月亮照耀的夜晚,你们多么像一群地狱里正在涤罪的鬼魂呀。──但是,我,尤骨子毕竟是虚怀若谷、胸襟广阔、大度仁慈的领袖人物,我绝不会和你们一般见识的,我怎么会是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又鸟)肠鼠肚,小家败气,报睚眦之怨,我绝对不会记恨你们这些愚民的,我将颁布,专门颁布一项大赦令,特赦你们的愚昧无知和冥顽不化……”

他被村庄的孩子们前呼后拥、前嘻后闹;被端着饭碗站在门口忍俊不禁的大人们评头品足──穿过这个他认为还未开化的村庄时,他的心中充满了未来的灿烂前景,未来革命的广阔空间。

他穿过这个村庄的目的并不是叫村人嘻笑,加深他们对他的记忆,只是为了寻找一块进行革命的石头。

这是个又长又宽的大村落,终于走到村南了。他猛然发现乞丐没影了。他好像听见乞丐说到那边去找找,也没在意,只是陶醉在幻想里。大多数孩子已经散去,还有零星几个孩子仍在朝他顽强地投掷土块。尤骨子怀着欣喜而恼怒的心情说:“你们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吗?孩子们,你们知道吗?这可是十恶不赦、株连九族的大罪。不过,孩子们,我会赦免你们的。”

“滚你妈个蛋!疯子,你杀了人吧?你满身是血。”

他看了看军装上已经干结的血迹,说:“这是狗血。孩子们,回去吧,免得我忘不了你们,记下你们的模样,将来说不定哪一天,我心血**会叫人用斧头劈了你们的。”

“你个老鼠!”孩子们仍然和他们心目中认为的疯子执迷地玩着,然而,尤骨子自认为具有的高深博大的涵养终于败坏殆尽了,他像乡间的老农那样弯腰捡起一块土坷垃向孩子们追去。孩子们转身逃走了,有的藏到了墙背后,有的躲到了树背后。他手中的土坷垃并没有抛出去,他只是想吓唬吓唬这些存心跟他捣乱的作恶犯上的孩子。他想──应该原谅他们的,汉高祖不是当年常常钻村人的胯裆嘛,虽然受了污辱,并不记仇,他在这方面起码要稍胜他汉高祖一筹。这时候,乞丐跑回来了。他手中拎着一块石头。原来是块磨刀石,长长的,薄薄的,长方形的。他一看就明白了,今革随一定是从老百姓屋旁的篱笆下偷来的。这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为了革命暂借你一块石头,无论从任何角度任何方面都是说得过去的。乞丐双手把石头递过来,脸上虽然乌黑如炭,但他的笑容还是很清楚的。尽管是一块小小的石头,不能不说这是乞丐立的一功。

“很好。今革随,我给你记上。”

出了村庄,走上大路。他看看他手中拎的那块磨刀石,又看看两手空空的乞丐,心想叫他拿块土坷垃当武器,屁事不济,扛一根树枝又鞭长莫及,于是在一棵杨树上猛一下把磨刀石敲断了。他把其中小点的一块递给乞丐,说:“等一会听我的命令,我发了命令,咱们一块上。”

“干什么?抢劫?用石头把人砸死?”

“话不能这样说。不是抢劫,是革命,革大款的命。这次行动不是为了抢财物、金钱作革命的经费,现在就咱们两个人,革命似乎一时还不花什么钱,不需要经费,等以后革命壮大了,人员多了,有了革命的军队,革命的阵地──就是根据地之类的大本营,那时候就需要钱了,还得筹划一个财政部,一个中央银行,开销大极了,不但需要抢银行,很大的银行,譬如说深圳国际银行,抢它个几百个亿,外币、美元、法郎、欧元,卢布就不要了,听说一万卢布还买不了一瓶酒,都叫戈尔巴……给糟蹋了,好好一个革命大国——还得向老百姓征税、征兵、征粮等等,还得与某国拉上关系,叫他们提供武器弹药。当今时代可不比以往,小米加步枪,机关枪加手榴弹,地雷加大炮已经闹不成事了,得让他们提供火箭,导弹,化学弹头,甚至原子弹核武器。不过现在我们的任务是袭击坐小轿车的。坐小轿车的不是大款就是大权,这两者是一丘之貉,有了权自然就有了钱,像尤今潮原是村上的支书,霸占了果园成了大款。”

乞丐一脸的茫然。

“是我们大穴村的大款,我已经对他革命了两次了。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第一次仅仅捣烂了一个喂狗的盆盆,就这还被恶狗咬了一口。怎么这么疼?你看这儿。”裤腿上有个长长的口子,烂布片一样在高原上的风中哗哗飘响。

“呀,已经化脓了。”乞丐的眼睛瞪圆了。

“不要紧,不要怕。看你吓的。”尤骨子端正地直直地矗立在高原上,脸上充满了不屑的表情,“你这是明显带有浓厚小资产阶级情调的脉脉温情,这会软化我的意志的。这不好。不要一惊一咋的。”

“还不要紧!化脓了要得败血症的,会……我有个伙伴就是受了伤没看,化了脓,败血病死到沟里了。我们刨了个坑把他埋了。”

“这么可怕?得去看医生?”

“倒不一定非要看医生。我想把脓挤出来就会好的。”

“你赶快给我挤一挤吧。”

“好!”乞丐揎起袖子,往手心吐了口唾沫说。乞丐把尤骨子的腿抬起架到土坎上,他撩开裤腿,轻轻一挤,尤骨子痛得哎哟叫了一声。

“大哥,坚强些,挤出脓才能好,才能保全革命的本钱。”

尤骨子挤一挤眼睛,咬一咬牙,说:“好,今革随,我的好同志,你就使劲挤吧,我权当正在受敌人的酷刑。”

乞丐吓了一跳,“我成敌人了?”

“你看看你,真不成熟,我不过是打了个比方。”

“这样我就放心了。”乞丐双手捏着伤口,几乎把吃奶的劲使出来了。

尤骨子仿佛被敌人用刺刀戳了那样猛然一蹦,

“再疼也得把脓挤出来。大哥,我说干脆把你绑到树上,你忍往,这样我才能把脓彻底挤光。”

“绑到树上?”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警觉。他想了想,“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哪来的绳?”

“我这儿有。”乞丐从兜内掏出一段麻绳,“我拾的。”他解释道。

尤骨子越发警惕地看着乞丐,目光仿佛刺刀一般。他心想这一切似乎早已安排好了,只等他钻入圈套了,向下发展的哪一步不是合情合理的呢?但转而一想,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要相信同志,过于猜忌,有百害无一利。

他老老实实任由乞丐摆布。他被乞丐结结实实绑到树上。开始,他为了保持他自封的领袖的风度,自命的革命者的大无畏的视死如归的精神,咬紧牙关,不哼一声,虽然疼得虚汗早已浸透了军装,濡湿了眼睛,眼前一片雾气腾腾的朦胧的天地。乞丐,这个温情脉脉的自认为是现今革命开创者的随从,对他心目中的领袖发生了深深的爱戴之情。他饱含感情地说:“大哥,如果疼,实在疼,就喊叫吧。这儿又没有人,我绝对不会笑话你的。因极度的疼痛而喊叫甚至大哭正说明你虽然是领导,却有人情味,有血有肉,这会给你锦上添花的,一定会传为佳话。”

经乞丐这么一开导,尤骨子大声呻吟开了;紧接着他的呻吟变成了嚎叫,宛若一匹受伤的狼在高原上嚎叫。他的狼一样的嚎叫一定会引起附近村庄的人们的恐惧,引起远处路人的逃离。

尤骨子如今精神倍增,神清气爽,站起来,拿上那半块磨石。乞丐拿上另半块。他把刚才绑尤骨子的麻绳团成一团,塞进兜内。他马上又掏出来,塞进另外一个烂兜里,手伸进第一次放麻绳的兜里,摸了摸,满意地闪闪眼睛,于是和他的统帅尤骨子起身踏上了回乡的征程。

就在这时候,有几个人追上来了。跑在最前面的是个少年;中间是个中年人;后边有一个老年人、两个中年人、两个妇女、一个年轻人。乍一看,这多像父亲打儿子,那老汉是那孩子的爷爷,父亲的父亲来劝他的儿子别打他的儿子。但那少年刚刚跑到今革随背后就捅了乞丐一拳。他被这一拳捅得向前趔趄而去,终因失去平衡,栽了个狗吃屎。他手中的半块磨石摔脱出去,碰到了树上,成了两半(磨石由于常年使用,磨得中间凹下去,已经纸一般削薄)。尤骨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中年人打了一棒,趴到地上去了。他挣扎着要爬起来,想要反抗,可是被后面赶到的中年人一人一拳再次击倒了。两个妇女不断在他的脸上、身上扇着,骂着:“疯子,乞丐,竟敢偷我们的磨石?拿过来!”

尤骨子虽然挨了那么多拳头,摔了那么多次跤,可他手中的磨石──这个暂且借来进行革命的武器却没有丢手。他扬起脸说:“这个不能给。这是我将进行的革命行动的武器。你们真是一群愚民呀,太愚笨了,你们难道真的理解不了我正在进行的革命吗?!”

“革命个屁!你这疯子,从哪儿捡了这身灰皮,就冒充开红军了?”那个少年抢上前来,不由分说把尤骨子攥得紧紧的磨石夺了过去,“这疯子把磨石打断了。这还有啥用?可惜这块油石了。”他又踢了尤骨子一脚。

中年人说:“你偷块糙石也就算了,这块油石,我磨刨刃、凿子可全指它哩。”

现在才撵上来的老年人,见疯子和乞丐都被打翻在地了,他站下,猫着腰喘了一会才说出话来:“算了,算了,已经折断了,也就算了。把这半截拿回去,还能凑合着用。”

那伙人在走前,那个少年和那个青年还不解恨,一人在尤骨子和乞丐身上踢了一脚。他们走后,尤骨子爬起来,看见乞丐头上磕出的大肿包破了,流着血。他二话没说,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一把路上的尘土罨在乞丐的伤口上。血顿时止往了。

乞丐愤怒地说:“这群疯狗,乱咬乱撕,一点也不客气,没一点革命群众的味儿。”

“狗屁!还革命群众呢,简直是一群恶霸地主。一定是一家大款,不是大款,绝对不会如此恶毒。”

“我实在找不到别的石头,就趁讨饭的机会把一块放在门口的油石揣进怀里,没想到这些家伙竟然为了一块石头还撵上来。也怪咱们耽搁太久了。”

“是呀,都怪那驴日的……算了,算了。你刚才说什么,讨饭?应该说借饭。你那个‘揣’字不是用得很好嘛。以后注意点。”尤骨子批评道。“这儿还有两个半截石头,看来天无绝人之路,咱们革命的武器还在,只不过小了一半而已。小了反倒更好,咱们可以投掷得远一点,瞄得准一点。”

“哎呀,大哥,你还要砸汽车呀,人家不打死咱们?”

“今革随同志,革命是艰苦的,甚至要流血牺牲,但它又是前仆后继的,牺牲一个就会激发千万个,革命者是杀不绝的,越杀越多,越残酷镇压,越坚如磐石、硬如金刚。”他说得很慢,有意显出语重心长的样子。他把一块石头递给乞丐,他自己拿着另一块。

“你刚才叫我啥?”

乞丐没有吭气,他没有听清尤骨子的话。

他们走在宽敞的两旁长满高大的杨树的大路上。已经远远离开了刚才穿过的那座村庄,眼看又要进入另一座村庄了。前面那座村庄的炊烟已经在望了。但是还未遇见一辆小轿车,以实施他们耽搁多时的革命计划。尤骨子心生一计:和今革随一起埋伏在路旁树后的土坎下,等小轿车驶过时,狙击他们;猛掷石头,定能击中轿车的挡风玻璃,穿透玻璃定能击到大款的头上;如果轿车速度太快,投出的石头至少也能击碎轿车侧旁的玻璃窗,打到大款们的肩膀上──总之,不但袭击了大款的血肉之躯,还可以给大款们造成严重的财产损失。妈的,破坏个把轿车是微不足道的,是革命的必然产物,将来还要炸毁广州、深圳、海南──南方那些大都市里的腰缠亿贯的大款们的别墅、城堡和高楼大厦呢。

尤骨子和乞丐埋伏在路边麦地里,在等大款们的轿车通过。尤骨子意识活跃,思绪万千,大脑像过电影一样图像纷飞。但他的肚子却咕咕叫开了,饿得心里虚慌极了。他听见乞丐的肚子也在咕咕地叫着。他意识到他们好久没有吃饭了。乞丐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腼腆起来,嘴张了好几次,最终没有把他的话说出来。他的肚子更加猛烈地发着脾气,他实在难以忍受饥饿的折磨,横横心,咬咬牙,说:“大哥,我饿坏了,先吃点。你饿吧?”

尤骨子虽然早已饿瘪了肚子,恨不得抓把土吃了充饥,但有碍于作为今革随的领导人的面子,他强忍住饥饿说:“不饿。你自己吃吧。”

于是,乞丐掏出了从镇上垃圾堆里刨出来的发了霉的粘满污秽的油条吃了起来。他吃得津津有味极了,宛若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般,这使以革命统帅自居的尤骨子再也忍受不了钻心的饥饿了。他咳嗽了一声,拿腔拿调地说:“今革随同志,好吃不好吃呀?”可他的声音里含有的可怜巴巴的味道把他的企图暴露无遗了。乞丐听后,受宠若惊,他想他又有可以使领袖感到需要的东西了,等于他再次立了大功。他急忙掏出一段发黑的甘蔗,递过去,说:“大哥,请品尝,请笑纳。”他做出一副敬献的姿态,右脚前迈一步,右手前伸一尺。他的这套把戏把尤骨子逗笑了。他自己也笑了。

“今革随同志,这是对的,你吃什么,我也得吃什么;我们都是革命者,不能分彼此,更不能分等级。”他心想:是啊,革命要一律平等,你不能显得高人家一等,搞特权,那人家还会紧跟你吗?他吃完了甘蔗,越发感到饥饿如狼似虎了。甘蔗刺激了他饥饿的神经,使那种长期不进食的麻木状态变成了兴奋状态。他饿得浑身发抖,心慌气喘,仿佛马上就要昏厥了。

“今革随,咱们到这座村庄向老百姓借一顿饭去。”他有气无力地说。

村庄边缘有一户人家。主人看见来了两个乞丐,站在院畔,看着他们走近。尤骨子老远就吆喝开了:“你真是我们的好群众,早早就等在这里迎接我们。我们革命革饿了,在你这借一顿饭。”

主人笑笑说:“现在连要饭都要出新花样了。”

尤骨子说:“不要误会,我们不是要饭的,是当代红军,你看我的军装。你把我们看成要饭的,也不怪你。他本来就是要饭的出身,我把他吸收进革命队伍刚刚不久。”

主人眉宇间闪过一丝惊疑,仍然笑着,“好,给他们舀些麦吧。”

主妇舀了一碗生苞谷端来了。

“我们不要生的,要熟食。”

“就是和其他的要……”他没有把“饭”字说出来,“和其他的人不一样,他们不是要麦子,就是要钱。馒头要不要?”

“要,要。我们绝对不是要饭的。我们革命的肚子空了,需要填充。”

主妇拿来四个馒头,递给尤骨子。尤骨子高兴地说:“你们是真正的革命群众,这才真正体现了军民鱼水关系。”

主人和主妇都笑了。

尤骨子和乞丐边吃边朝大路方向走。他们看见一个姑娘扛着农具走过来了。尤骨子想,这个少女一定是刚才那人家的女儿;那家的主人、主妇都是非常支持我们的,那么这位姑娘也一定会支持我们。

“喂,你好!”尤骨子赶前一步,说。

姑娘一愣,站住了。她把锄头仍然扛在肩上。

尤骨子继续说:“我们是红军,非常需要你的支持。请你送我们一程,就像当年那样。”

尤骨子手伸过去要拉姑娘的手。姑娘把手一甩,跑了。尤骨子立即追上去。姑娘挥起锄头打他,他一把把锄头抓住。姑娘丢下锄头,又跑,尤骨子追过去把她逮住了。

“不要害怕,我们不是流氓、土匪,我们是当代红军,需要你送送我们。”他把姑娘丢开,“只需要你挽住我的胳膊,唱一首歌,送上一小段路就行了,意思意思。”

姑娘好像傻了,怔怔地望着他。他摆开双臂,走开了正步。脚抬得很高,双臂摆得很开。

“来,挽住我的胳膊。”他走回去,抓起姑娘的手,叫她挽住他的左臂,“没什么害羞的。”

他大踏步走起来,姑娘木偶一样跟着他。乞丐在一旁像看戏那样,看着戏的进一步发展。

“很好,很好,好极了。下面,你还要唱首歌,送心上人当红军的歌。”他扭头,督促姑娘,“你唱呀。唱得不好不要紧。唱!”

姑娘轻轻地说:“我不会唱。”

“你不会唱?这可是个问题。你一定得唱首歌才行。这样吧,我唱一句,你跟着学一句,也就等于是你唱的。”

尤骨子的嗓子既干涩沙哑又低沉,声音比错锯还难听。他在高原上唱道:“妹妹送哥哥当红军──当代红军,

送到那个村村外──

月亮走,我也走,

妹妹和哥哥一起走──”

尤骨子叫那个姑娘把他们一直送到大路上,才叫她回去了。他们看着姑娘的身影走远了,接着继续躲藏在土坎下的麦地里。没过一会,他们望见一辆小轿车远远开来,掀起满天尘土。乞丐异常激动,面对他第一次参加的暴力行动(在饭店的行动,虽然他在场,可并没有参加),肌肉不由得哆嗦起来。

尤骨子看看他说:“你别紧张,你听我的口令就是了。”正说着,小轿车已经开近,他把乞丐一拽,他俩一起猛然一跳,蹿上大路。

尤骨子大喊:“冲呀──”

他们疯狂地冲向小轿车。

他紧接着又喊:“投手榴弹──”

于是,两块石头分别从两只因刚刚吃了饭而膂力倍增的凶猛的手中掷出:一块砸中了小轿车的挡风玻璃,一块击中右窗玻璃──这一块无疑是乞丐投的。小轿车就像耍杂技似的突然打了一个旋,差点撞到杨树上。车停了下来,立即从车里出来了四个人。四个都是中年人。这是意外情况!车中居然有四个大款,这是尤骨子没有预料到的。他以为是两个人,一般都是如此,两个对两个进行革命是不成问题的,假如两个对一个那就显出革命的威力来了,没想到如此悬殊,来了个倒悬。

他当即下令道:“撤──”

于是,乞丐和他一起掉头跳下路基,朝田野落荒逃去。

尤骨子和乞丐撒开脚丫儿拚命逃跑,但是小轿车上的那四个大款也许由于像尤骨子认为的那样心太毒、手太辣,是革命的死对头,居然对他们穷追不舍,他们谁都没有想起穷寇勿追这个道理,反而想起的可能是“宜将剩勇追穷寇”那句名言吧。他眼看大款们越追越近,心想这样下去非当俘虏不可,那可就丢了革命的人,尤其丢尽了他作为革命的发动者、领袖、统帅的威风和脸面。这绝对要不得。于是他对乞丐说:“听我的命令:回过身去,猛跑!”

乞丐虽然瘸着一条腿却跑得跟尤骨子一样快,当他听到他心目中的领袖发出的命令,由于他对领袖的无限忠诚,根本没有思索命令的内容,立即执行了。他转过身,跛着腿刚跑了几步就撞入了大款们的怀抱,像兔子一样被逮往了。

这个乞丐,这个被尤骨子看中、取名为今革随的乞丐,这个加入了尤骨子革命组织的叫化子,此时才真正尝到了尤骨子进行的革命的苦头。他在地上翻滚,小轿车的主人轮番踢他。他们气昏了头,昏天黑地地踢打他。他们发泄了一阵心中的愤怒,停下来时发现这个被打的人原来是个穷叫化子,于是更加气愤,用拳头还怕脏了他们的手,索性用穿了大头皮鞋的脚踩他的头、肚子、腿、手……用脚把他的头拨过来,问:“喂,臭要饭的,那个和你一起的也是个乞丐?”

他躺在麦地里,望着打他的人的脸,心想回答他们的问题算不算出卖革命?一个人的皮鞋踩到他嘴上,“快说,不说把你的牙全踢掉!”他接着想他的领导人叫他回头跑恰好跑到大款们的铁手里,这分明是要把我牺牲掉嘛。虽然是一种战略,但这就应该吗?他对尤骨子已经颇有微词了。面对那些人钢铁般的皮鞋,他说:“他是我的革命领袖。”

“哈哈,你还敢戏弄我们!”有个人一脚踹到他的嘴上。乞丐哭叫开了,“你们眼睛瞎了,没有看见他穿的军装?”他吐出血来,接着吐出了几颗牙。

“我们问他是哪个村的?”

“大穴村的,叫尤骨子!”乞丐叫道。

“好。今天就便宜你了,滚吧。”

那些人走后,乞丐趴在麦地里痛定思痛:自从他跟随尤骨子进行这场荒唐的革命以来,他的各种遭遇除了挨打受痛之外没有一丁点儿好处,仅仅充满了五彩缤纷的虹霓般灿烂的幻想和梦。这可以鼓起你的劲,使你飘飘欲仙,但它绝对代替不了饥饿和痛苦的殴打。现在尤骨子又亲手把他作为牺牲品丢进虎穴狼窝,多亏那些大款们并不真要他的命,他才勉强保全了性命,也算是上天睁了一只眼,青睐于他。他思前想后,决定还是脱离尤骨子创建的革命组织,仍然像先前一样去讨他的饭,趴在垃圾堆上觅食。他挣扎着爬起来,看见一只草鞋埋在麦垅间,心想一定是尤骨子丢的。他愤怒地踢了一脚,草鞋飞起来,落到了远处。他顿时感到轻松多了。

他利用绝窍,以丢车保帅的战略战术成功地从大款们手中逃脱之后,感到虽然丢了一只军鞋,还是庆幸万分。他光着一只脚在村中游荡,一会藏到这棵树后,一会又藏到那棵树后。过了许久,他料定大款们不会再来追他了,渐渐踅出村子。

他决定去一趟出事的旷野。他不愿承认那是败北的战场。这一个目的是看看他的扈从的现状:如果被打死了,他必须收尸,埋葬,然后在他的坟头插上红色的鲜花聊以轸悼,或者干脆折些杨树枝把他覆盖起来;如果他被大款们抓了俘虏,也得探个虚实,好制定营救的方案;或者是打残了,走不成路了(他想起他本来就是个跛子),正好需要他的搀扶和救护。他的另一个目是一定要找回那只草鞋。那可是他革命的行头之一。

他看见战场上空空荡荡,惟有一只狐狸从那里跑过。他猛然感到心头是那么空虚,茫然,从未有过的难受。那场战斗就如此迅速地没踪没影了吗?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他的整个身体像一根蜷缩了的蔫黄瓜,心情沉重地缓缓走向麦地,走向他认为今革随已经被消灭了的战场。他看见麦子被趟倒了一大片,看见麦子上有血,在血中发现了两颗牙齿,心中森然。今革随的生命肉体好像化做了空气,像烟一样飘然而逝了。今革随的命运使他惶惑,大款们抓他有什么用,一个乞丐能赔得起小轿车?笑话。狗屎。抓他去坐牢?他巴不得监狱给他管饭呢。他决定暂时把今革随的问题撂下,这毕竟只是一个革命同志的问题,将来革命的队伍壮大了,轰轰烈烈汹涌咆哮地发展起来,大河南北,长江上下,长城内外将为之沸腾、澎湃、疯狂了,面对如此浩瀚的革命前景,一个革命同志为革命的事业牺牲了革命的肉体是微乎其微,微不足道的,是大海里的一滴水。沧海一粟嘛,的确是应该的,必须的。他想每一个跟他走的人都得具备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和战无不胜的雄心壮志、一往无前的二杆子派头,况且,将来以他尤骨子的名字命名的英雄纪念碑不正等着镌刻上他们的名字而使他们永垂不朽吗?总不能叫那块高耸入云的石碑成了光板吧。他思绪万千,心潮澎湃、激荡不已。

他扒开每一垅麦苗,仔细认真地寻找他的草鞋。他的心倏然一跳,他看见他的草鞋安然无恙地躺在麦行子里。他像逮一只会蹦的虾蟆那样猛地向前一扑,抓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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