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二)(1 / 1)

加入书签

繁回来,(萍停步)我请你略微坐一坐。

萍什么事?

繁(阴沉地)有话说。

萍(看出她的神色)你像是有很重要的话跟我谈似的。

繁嗯。

萍说吧。

繁我希望你明白方才的情景。这不是一天的事情。

萍(躲避地)父亲一向是那样,他说一句就是一句的。

繁可是人家说一句,我就要听一句,那是违背我的本性的。

萍我明白你。(强笑)那么你顶好不听他的话就得了。

繁萍,我盼望你还是从前那样诚恳的人。顶好不要学着现在一般青年人玩世不恭的态度。你知道我没有你在我面前,这样,我已经很苦了。

萍所以我就要走了。不要叫我们见着,互相提醒我们最后悔的事情。

繁我不后悔,我向来做事没有后悔过。

萍(不得已地)我想,我很明白地对你表示过。这些日子我没有见你,我想你很明白。

繁很明白。

萍那么,我是个最糊涂,最不明白的人。我后悔,我认为我生平做错一件大事。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弟弟,更对不起父亲。

繁(低沉地)但是最对不起的人有一个,你反而轻轻地忘了。

萍我最对不起的人,自然也有,但是我不必同你说。

繁(冷笑)那不是她!你最对不起的是我,是你曾经引诱的后母!

萍(有些怕她)你疯了。

繁你欠了我一笔债,你对我负着责任;你不能看见了新的世界,就一个人跑。

萍我认为你用的这些字眼,简直可怕。这种字句不是在父亲这样--这样体面的家庭里说的。

繁(气极)父亲,父亲,你撇开你的父亲吧!体面?你也说体面?(冷笑)我在这样的体面家庭已经十八年啦。周家家庭里做出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任。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别人身上,外面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

萍繁漪,大家庭自然免不了不良分子,不过我们这一支,除了我,……

繁都一样,你父亲是第一个伪君子,他从前就引诱过一个良家的姑娘。

萍你不要乱说话。

繁萍,你再听清楚点,你就是你父亲的私生子!

萍(惊异而无主地)你瞎说,你有什么证据?

繁请你问你的体面父亲,这是他十五年前喝醉了的时候告诉我的。(指桌上相片)你就是这年青的姑娘生的小孩。她因为你父亲又不要她,就自己投河死了。

萍你,你,你简直……--好,好,(强笑)我都承认。你预备怎么样?你要跟我说什么?

繁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我的!

萍引诱!我请你不要用这两个字好不好?你知道当时的情形怎么样?

繁你忘记了在这屋子里,半夜,我哭的时候,你叹息着说的话么?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说过,你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

萍你忘了。那时我年青,我的热叫我说出来这样糊涂的话。

繁你忘了,我虽然只比你大几岁,那时,我总还是你的母亲,你知道你不该对我说这种话么?

萍哦--(叹一口气)总之,你不该嫁到周家来,周家的空气满是罪恶。

繁对了,罪恶,罪恶。你的祖宗就不曾清白过,你们家里永远是不干净。

萍年青人一时糊涂,做错了的事,你就不肯原谅么?(苦恼地皱着眉)

繁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让你说,我该怎么办?

萍那,那我也不知道,你来说吧!

繁(一字一字地)我希望你不要走。

萍怎么,你要我陪着你,在这样的家庭,每天想着过去的罪恶,这样活活地闷死么?

繁你既知道这家庭可以闷死人,你怎么肯一个人走,把我放在家里?

萍你没有权利说这种话,你是冲弟弟的母亲。

繁我不是!我不是!自从我把我的性命,名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我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

萍(冷冷地)如果你以为你不是父亲的妻子,我自己还承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繁(不曾想到他会说这一句话,呆了一下)哦,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这些月,你特别不来看我,是怕你的父亲?

萍也可以说是怕他,才这样的吧。

繁你这一次到矿上去,也是学着你父亲的英雄榜样,把一个真正明白你,爱你的人丢开不管么?

萍这么解释也未尝不可。

繁(冷冷地)怎么说,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儿子。(笑)父亲的儿子?(狂笑)父亲的儿子?(狂笑,忽然冷静严厉地)哼,都是没有用,胆小怕事,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我恨着我早没有知道你!

萍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同你详细解释过,我厌恶这种不自然的关系。我告诉你,我厌恶。我负起我的责任,我承认我那时的错,然而叫我犯了那样的错,你也不能完全没有责任。你是我认为最聪明,最能了解的女子,所以我想,你最後会原谅我。我的态度,你现在骂我玩世不恭也好,不负责任也好,我告诉你,我盼望这一次的谈话是我们最末一次谈话了。(走向饭厅门)

繁(沉重地语气)站着。(萍立住)我希望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我不是请求你。我盼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过去我们在这屋子里说的,(停,难过)许多,许多的话。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

萍我已经想得很透彻,我自己这些天的痛苦,我想你不是不知道,好请你让我走吧。

[周萍由饭厅下,繁漪的眼泪一颗颗地流在腮上,她走到镜台前,照着自己苍白的有皱纹的脸,便嘤嘤地扑在镜台上哭起来。

[鲁贵偷偷地由中门走进来,看见太太在哭。

贵(低声)太太!

繁(突然抬起)你来干什么?

贵鲁妈来了好半天啦!

繁谁?谁来了好半天啦?

贵我家里的,太太不是说过要我叫她来见么?

繁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

贵(假笑)我倒是想着,可是我(低声)刚才瞧见太太跟大少爷说话,所以就没有敢惊动您。

繁啊你,你刚才在--

贵我?我在大客厅里伺候老爷见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么事么?

繁没什么,那么你叫鲁妈进来吧。

贵(谄笑)我们家里是个下等人,说话粗里粗气,您可别见怪。

繁都是一样的人。我不过想见一见,跟她谈谈闲话。

贵是,那是太太的恩典。对了,老爷刚才跟我说,怕明天要下大雨,请太太把老爷的那一件旧雨衣拿出来,说不定老爷就要出去。

繁四凤跟老爷检的衣裳,四凤不会拿么?

贵我也是这么说啊,您不是不舒服么?可是老爷吩咐,不要四凤,还是要太太自己拿。

繁那么,我一会儿拿来。

贵不,是老爷吩咐,说现在就要拿出来。

繁哦,好,我就去吧。--你现在叫鲁妈进来,叫她在这房里等一等。

贵是,太太。

[鲁贵下,繁漪的脸更显得苍白,她在极力压制自己的烦郁。

繁(把窗户打开吸一口气,自语)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烈烈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么我都预备好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妒的人,都来吧

,我在等候着你们。(望着空空的前面,既而垂下头去,鲁贵上。)

贵刚才小当差进来,说老爷催着要。

繁(抬头)好,你先去吧。我叫陈妈过去。

[繁漪由饭厅下,贵由中门下。移时鲁妈--即鲁侍萍--与四凤上。鲁妈的年级约有四十七岁的光景,鬓发已经有点斑白,面貌白净,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八九岁的样子。

她的眼有些呆滞,时而呆呆地望着前面,但是在那修长的睫毛,和她圆大的眸子间,还寻得出她少年时静慰的神韵。她的衣服朴素而有身份,旧蓝布裤褂,很洁净地穿在身上。远远地看着,依然像大家户里落迫的妇人。她的高贵的气质和她的丈夫的鄙俗,好小,恰成一个强烈地对比。

[她的头还包着一条白布手巾,怕是坐火车围着避上的,她说话总爱微微地笑,尤其因为刚刚见着两年未见的亲儿女,神色还是快慰地闪着快乐的光彩。她的声音很低,很沉稳,语音像一个南方人曾经和北方人相处很久,夹杂着许多模糊,轻快的南方音,但是她的字句说得很清楚。她的牙齿非常整齐,笑的时候在嘴角旁露出一对深深的笑涡,叫我们想

起来四凤笑时口旁一对浅浅的涡影。

[鲁妈拉着女儿的手,四凤就像个小鸟偎在她身边走进来。后面跟着鲁贵,提着一个旧包袱。他骄傲地笑着,比起来,这母女的单纯的欢欣,他更是粗鄙了。

四太太呢?

贵就下来。

四妈,您坐下。(鲁妈坐)您累么?

鲁不累。

四(高兴地)妈,您坐一坐。我给您倒一杯冰镇的凉水。

鲁不,不要走,我不热。

贵凤儿,你跟你妈拿一瓶汽水来(向鲁妈),这公馆什么没有?一到夏天,柠檬水,果子露,西瓜汤,桔子,香蕉,鲜荔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鲁不,不,你别听你爸爸的话。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在我身旁跟我多坐一回,回头跟我同--同这位周太太谈谈,比喝什么都强。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