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老太婆自由自在(1 / 1)
爸爸和雀灵的关系是有点奇怪的,要是没有我,他们大概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是他们亲爱的胶水,虽然妈妈已经一点也不含糊从我们中间撤走了。她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而且越来越多地和雀灵重合在一起。
雀灵住在崇明堡镇乡下,现在在吴淞码头有气垫船了,启动的时候像骑在子弹头上,不要太刺激噢。
我立在舱门外边的栏杆里尖叫,和汽笛一起开喉咙,一直到爸爸救火一样在包里翻出一筒薯片,慌慌张张一叠接一叠不断输送到我小人家的大嘴巴里,声音才消失掉。
然后美美打了一个瞌睡,在爸爸胸口流了一滩湿湿的口水,我梦见雀灵做了一锅鲫鱼汤等我们,白得像牛奶。
下船,脚跟还没有百分之百贴在地皮上,一阵接一阵的清亮声音在黑压压的一片嘈杂中脱颖而出。我的一对大耳朵根本不用竖起来,毫不费力就找到了来接我们的雀灵。
雀灵屁股下坐着一辆,右手把车铃摁得像疯子一样,左手手里稳稳抓着一辆,两只车篮里各插着一根大葱,四只轮子成双结对,开到哪里,人群就自动分开。
"外婆!"我扑到她宽大的怀里,脑袋拱得像撒欢的小狗。
"雀斑——雀斑,我的心尖尖!怪不得昨天夜里有两条鲫鱼吵着从小河浜里一直游到灶头上的大铁锅里喏。"雀灵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她的身上全是檀香皂的味道,好闻得要命。
这次爸爸没有提醒雀灵我叫刘恋。可是既然这么缠绵的名字没有留住妈妈坚决出国的脚步,他也就没有什么好反对的了。
雀斑是外婆家天生的标志,喏,就在鼻翼两旁,每个侧面边看上去像蝴蝶的一个翅膀。鼻翼一翕一张,抽鼻子的时候就有一对小翅膀合抱起来了,笑的时候呢,它们就飞起来了,一张脸生动得闪闪发光。妈妈在笑容里飞扬的美丽雀斑曾经是让爸爸晕晕忽忽幸福着的翅膀。
加上奶奶传给爸爸,爸爸继续接力传给我的一对大耳朵。雀斑和大耳朵让我和任何小姑娘都不一样。我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拉拉被枕头和脑袋压皱的大耳垂。谢天谢地它们没有白白长个儿,我能比别人听得更远更清楚。
不过大耳朵给我带来多少方便就带来多少麻烦,爸爸被老师亮了黄牌,"经常无缘无故地笑,次数众多,无法自制,比较严重地影响课堂纪律。"我被带去看心理医生,她摸我的脸,我把头扭开。她的笑容像是粘上去的,翻了翻我的卡片,眼皮不抬,嘴皮间翻出一串诊断:该女生的症状主要系母爱缺损,缺乏足够的家庭情感,尤其是母性关爱。所以以异常方式引人注目这些狗屁不通的话灌进了爸爸的大耳朵了,晚上他在房间里踱步,然后让我在大耳朵奶奶和雀斑外婆雀灵之间做二选一的题目。我毫不犹豫圈定雀灵。
我还是更加喜欢外婆给我的雀斑,从来没有觉得它们没有不好看过。雀灵说妈妈做了美容手术,带着一张没有任何斑点的脸远走高飞澳大利亚。妈妈只陪我吹过一根生日蜡烛,我根本抓不住她原版的脸。她从外国寄来过照片,懒懒地靠在一辆长得像一节火车厢的轿车,一张长着光滑无暇的脸的陌生阿姨。
我今年的岁数从个位数升到了十位数,如果这算得上是件了不起的事的话。不过生日蜡烛却从去年的九支减到了今年的一支,不过是比较粗壮的一支,爸爸说轮到十位数的时候,一支就代表十岁。我想不出再点一根的时候,我变成什么样子了。我猜我最多能点到十根,用没有一颗牙齿的空荡荡的嘴巴去吹,那时我要许什么心愿呢,我要祈祷爸爸和雀灵那时侯还在陪在我身边。
我很不放心地问雀灵:"鲫鱼汤里放了扁尖没有?""忘记不了,白胡椒你自己撒。"这会儿要是我有一支笔,不用多费口舌,唰唰几笔就可以画出我和雀灵俩见面的样子。上画两个背靠背的半圆,下边一串稻谷形状的水滴,雀灵笑容满面,雀斑在流口水。
爸爸清清喉咙,我们忙着亲热,忙着口水长流的时候,他只好扶着两辆自行车,动弹不得。雀灵想起什么似的,接过一辆车子,解放了爸的右手。"我还熬了一瓶辣油,你们回去的时候带走!"爸爸是湖南人,每顿饭都要拌点"阿香婆"才咽得下去。
"谢谢——妈!"最后一个字,爸爸有点困难。哪像我叫雀灵那么顺溜。他把包放下,摸了根香烟点上,吞吞吐吐之间"不,不用了。""哦——?连我的东西你也不要了。"雀灵很吃惊。妈妈离开爸爸时,雀灵伤心得要命,反反复复对爸爸说:"我只认得你一个女婿!我只认得雀斑一个外孙!"我及时跳出来:"辣油要带回去,雀灵外婆也要带回去!"晚上,喝完牛奶一样的野鲫鱼汤,我
雀灵的床像一座有廊檐的小屋子,一年四季张着帐子,沿着最里边有三个抽屉,我跳上去扑到抽屉边,雀灵把好东西藏在那里。这次也没有让我失望,一个大大的泛着红晕的双黄蛋,还有一样东西让我在一天里第二次兴奋地尖叫——雀灵居然真的给我搞到了一张完整的蛇皮!
去年暑假我们在河边看到了一条蛇完整的蜕皮过程,真是克服重重困难,雀灵发表了一句议论:"像女人生小孩。"我的嘴巴则定格成了O型,整个假期都没办法这种惊讶消化掉。可我的同学没有一个相信,说我吹牛,没这种胆量,我后悔死了没把蛇皮拣回来。
晚上雀灵坐在被窝里,用结实的牙齿咬开了一个接一个杭州小核桃,挑最大的肉放进我嘴巴,我闭着眼睛咂吧咂吧,美死掉了。
爸爸的声音从外间穿进来:"妈,明天一起走么?"一只小核桃正在雀灵的牙齿间翻转,她在找最好的角度用力。翻转的声音突然打住,雀灵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哎,老太婆自由自在惯了呀!"夜里,雀灵没有打呼。我猜她有心事,外婆对住到公房住到市区的日子一点把握也没有。雀灵很早起来打扫屋子,把碗橱擦得干干净净,碗一只只倒扣好。锁门以前,她拍拍堂屋里两只已经坐得发黑发亮的竹靠背椅,叫一声:"阿莫,阿根,我到上海照顾雀斑去了!"阿莫是外公,阿根是舅公,一道学做竹器的师兄弟,这对凳子是他们的满师作品呢。两个人要好得来,要走也一起走,雀灵说:"他们在那里喝点小老酒也有伴了。想到这样,我一个人厌气点也没什么了。"一进市区,雀灵开始晕车,坐一站走一站,跑路跑惯的人,车子反倒坐不来了。走进住宅区的铁门,开了楼道口的电子门,再开铁门、家门,雀灵走进了一道接一道门,我觉得雀灵一点一点失去水分,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老太婆。她的背不再是直直的,有了小小的弯度。
睡了一夜,雀灵就恢复精神了,卷起袖管大干特干。
雀灵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磨刀,磨剪刀、菜刀、我的铅笔刀,顺带针线包里生锈的针。
接下来拆了一件旧滑雪衫的比比划划,我像秒针一样在她身边团团转,一遍遍问雀灵要做什么东西,她很专心地翘着嘴巴还有兰花指,神秘地笑笑,"不好说破的,谜语有劲就有劲在你要去猜它。"中午,雀灵在卫生间欢快地叫我:"雀斑进来呀!"我以光速飞奔入内,接下来看到最有趣的一墓:雀灵身上的背心和马桶箍浑然一色。
"坐上去试试看,暖和不暖和?"雀灵把我摁在马桶上,"以后大便,屁股就不会冰冰冷了!"她退后一步,满意地眯起眼睛:"正正好好扣牢!这种圆还没缝过呢。蛮好看的,人要是长这样的脸,就是鹅蛋脸哦!"后来从数学课上知道,我家的马桶箍应该叫椭圆形。
我们睡上了像新出炉面包一样松软的被子,临睡前我上完厕所,屁股暖暖的钻进被窝。棉毛裤也有一鼓好闻得要命的味道,我问雀灵是不是洒了香水,她摇摇头:"记住,太阳的味道,比得过世界上任何高级的香水。"我很遗憾房间太小,没有办法把雀灵那张小屋子一样美妙的老式床铺搬到上海来。不过,我已经很很满足了,因为半夜里醒来,再也不怕妖怪或者幽灵那样的东西来抓我了。雀灵在离我耳朵不到10厘米的地方打呼,均匀、有力。我像条小蛇一样游过去,轻轻啄一下她胖胖的脸蛋,然后高高兴兴继续睡觉。
要是作业不多,我就早早上床。
在冬天的夜里早早上床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可以和雀灵咬耳朵,她的雀斑比我大,耳朵可比我小。我把在课堂上无缘无故乱笑的真正秘密讲给她听——我只是耳朵太**,就像一只猎狗跑进木知木觉的羊群。尤其在上课这种非常时间里,我的大耳朵总是能清清楚楚捕捉到谁的肚子咕噜噜叫得像一连串省略号,谁的饱嗝像逗点一样不断不断地点出来,连最文雅的老师也会在轻轻的一阵颤抖后,在讲台下边地放一个小顿号一样的局促的屁。我突然一个人憋不住的笑,像粗壮的惊叹号一样搅乱一片安静有秩序的局面。
"听上去蛮有趣的,"雀灵说:"可是你也会肚子叫,也会打嗝,还要放屁,要是别人也这样大声地笑你,你肯定乐意不了对吗?"没想到第二天我就闯祸了。我同桌关窗户的时候吃进去了一股冷风,整个下午他像一只小公鸡不断不断的打鸣。笑声在全班传染,间歇性发作。他掐中指、屏住呼吸,大口喝水,一百样办法都试过了。
好象好了一阵,老师抽上去默词语,可怜的人,走到半路上,肩胛突然耸一下,伴着异常清亮的一声呼啸。很不幸,老师终于撑不住,一边叫不许笑一边自己也笑。
同桌眼泪都要出来了,跌跌撞撞走回座位。我拼命抿嘴巴,"扑——"声音还是从嘴唇中间爆破出来。在一片响亮的笑声中,他抓起书包就要走。
"顾晓鸣!"突然我亮出一条东西拂过他的眼皮。
"啊!——"他叫了一声,强力弹簧一样跳开。后坐的女生凑上来看,抢先宣布:"蛇!有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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