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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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列车风景线

嗒.....嗒....嗒....

列车在午夜无边的黑暗中诉说着老迈,外面细雨纷纷,模糊着时而浮现的孤灯亮点。

我记起了一首诗,《火车擒住轨》。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

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

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

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

月台**着肚子,象是罪恶。

这时车的呻吟惊醒了天上

三两个星,躲在云缝里张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们在疑问,

大凉夜不歇着,直闹又是哼,

长虫似的一条,呼吸是火焰,

一死儿往暗里闯,不顾危险,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

累坠!那些奇异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们不论

俊的村的命全盘交给了它,

不论爬的是高山还是低洼,

不问深林里有怪鸟在诅咒,

天象的辉煌全对着毁灭走;

只图眼着过得,裂大嘴打呼,

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

这态度也不错!愁没有个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运命?

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寿数比他们强,

这玩艺反正是一片湖涂账。

志摩先生的绝笔。每次读来都让我惆怅不以。

这是2001年的十月底,北国早已是冰封的寒,列车玻璃里面挂着一些浓浓的雾水,似乎是与窗外的小雨相呼应,人们在静谧的梦中忘却了旅途的漫长,躺着的,相拥的,扒在桌上的,没有人会去留心外面无聊又暗淡的午夜风景线。

旁边有一对爷孙在精神抖擞的下着象棋,老人六十来岁,却须发全白,兀自用左手撑在脑门上思考着。坐他对面的是位十一二岁的少年。少年眉清目朗,长得有几分俊俏。爷爷连赢了三四局。眼看这一局少年又是情势不妙,哪想情急之下他错把车放在对方象位上,爷爷给他吃了,他要悔棋,爷爷不让,那少年把棋一推说,爷爷,不来了,我不来了。老人笑着说,“孩子,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下棋应心无旁怠,你啊,三心二意不说,还只知进攻不知防守。”“爷爷,我本来就下你不过嘛。”老人摇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哟,就是好高鹜远,不能脚踏实地的做事情,须知人生如棋局,一步走错全盘皆输。”少年不屑的说,“爷爷你说得太深奥了,我听不懂。”“我来和你打个比喻,象棋里的帅就是你的大脑,车为脚马为手,一步不慎断了手和脚,你如何施展也无济于事。”“爷爷,车为脚马为手,那炮代表什么呢?”老人一怔,“炮?炮代表...”随即若有所悟指着他的脑袋说,“孺子不可教也。”少年一片懵懂脸色,茫然无措。

我转过头,百无聊赖的翻了几页杂志,渐渐地只觉得头有点晕,浑然打不起精神来。盏茶工夫,上下眼皮便如热恋中情人的双唇陷入不可收拾的地步,几经点点啄啄,头还是栽了下去.这一栽不轻,直觉告诉我,脑袋肯定会重重的撞在火车那层厚厚铁皮的地板上,额头上不是红云就是多出来点不该有的东西。

可是就在我即将清醒的刹那,感觉事情大有转机,好象是额头受一股巨大的反弹力的冲击延缓着脑袋下坠的趋势。那种感觉是微妙的,软中带硬,好似烂泥中夹杂些树枝之类杠着额头生生的疼痛。我试探着挣开眼,还好眼睛没大碍。

桌下清晰分明的“放着”两条腿,两条并得紧紧的而又修长的腿,虽然被牛仔布料紧紧的裹着,却不失美观。我几乎可以断定这是属于女人那种类型的。因为通常男人穿这种裤子,皆是空荡荡的,一般情况下腿的空间不及裤子空间的一半。我埋着头犹豫着,我寻思着什么时候对面已经坐了个人,这是个什么人,又是哪一站上来的。

说实话,我有点尴尬,不是羞赧,确切的说我不想招惹女人。我是见过泼妇骂街那种大场面的人,也见过女人拿个棒椎敲铁盆,还亲眼见过女人睡在邻居的**,说死也要死在他们的**,搞得邻居小两口子很尴尬。犹记得当年我不小心踩坏了望军家的几株菜苗,被他家女人骂上半天。说真的,我对这种女人有一种深刻的恐惧感。

事情来得有些突兀,况且我向来视自己为君子。可此时却不敢抬头,我想继续这般佯装下去,因为无意识的行为总会让人多一些谅解。若要装得真,脑袋不动那是装傻,不合本意。由是我象征性的点着脑袋晃悠着。时间长了,感觉脖子酸酸的,我选择放弃了。我并不想明天躺在某个医院里呻吟,再说该面对的现实终究也会是逃脱不了的。何况纯属意外,我也无须自责。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一种很天真的眼神,好象是看着一怪物似的盯着我。四目交织的瞬间,我痴呆了。她站了起来,拍打着双腿上的灰尘。

我有一个月没洗头吗?没有!

这是一个很美的女孩,白净的面容,长发在头顶打了一个很大的髻,穿件长长的白毛衣.只是她那长长的假睫毛让我感觉有些别扭,我素来欣赏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自然美,对于那些打扮入时,浓妆淡墨的女性我实在是难以恭维。

她一脸的困惑。

我有些无措,面露腼腆神色,对她一笑,“实在不好意思哟。哎哟,真困啊。”语气拉得很长。

女孩眉心一楞,既而扑哧一笑,“没事!”

或许是这女孩的大方,我反而大失君子风度,一脸窘迫,当时无语。

“你若是不介意,不如我们对换个位置,况且我这边就我一人,你过来躺躺吧?”

其时我还真忽视了我邻座的存在,差一点就倒在她大腿上恹恹而睡。邻座是一三十五六岁的少妇。

金发,画眉,面如粉,颊若重枣。或许是仿少女夕阳韵不到位的缘故红白甚不协调。

在两个女人的眼皮底下坦然的做梦,我还真的没这个勇气。

“不用了,谢谢!”我并非一个见了美女就发蹙的人,不过终究因为心虚而使声音趋近于女性化。

“从江城过来的吧?”

我说,不是,我从家里来,家在一小城的乡下,而小城属省十大特困区之一。

她没有再问什么,从右边的包里拿出一本《读者》兴致索然的看着。

其实我这次是返校,半月前请了十五天假,原因是村里重划土地,父亲让我回家凑个数,多分个一亩二分田来。说真的,这次回家我确然是身心疲惫。一想起那个整天喝得满脸夕阳红的家伙,我的牙齿忍不住要对抗,那家伙是我们村的村支书,叫吴永富,听起来意思好象是不会永远都有钱,但是至少他现在过得很潇洒,肥耳阔脸,当官应有的他都具全,还听说他的积蓄在七位数以上,这次为了这一亩二分东西我没和他少吵。回去那一天,听说村里正在开大会,讨论土地封分过户的问题。

下车的时候,我看见奶奶朝车子多的这面走过来。

奶奶早已过垂暮之年,苍苍的白发稀落了不少,她弓着背,迈着蹒跚的双腿,靠着车子边走边看,瞧见我,眼圈都红润着,说,“前儿,奶奶盼你盼了多少天啊,我真怕有一天我睡着了,连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你,我的孙儿啊。你终于还是回来了。”奶奶眼眶里浸出些眼泪。我感觉酸酸的,也不知是一种什么感觉。这些天里奶奶又苍老了不少。我知道奶奶天天在这个路口等,就是盼我早些回来。我拥抱着奶奶,眼泪就出来了。我说,奶奶,我给你买了双手套。你戴上试试。

在回家前,我去超市花了十八块钱为奶奶买了双绒毛手套,后来又买了些小食品之类的,平常时候村里是买不到的。奶奶颤抖着双手,说,孙呀,回来就好,奶奶高兴。干嘛乱花钱呢,我不喜欢你这样大手大脚的。

我没有做声,把东西往奶奶塞。奶奶接过去,又说,“阿前,快去老祠堂,你爹他们闹得很厉害,只怕过会要打起来了。”奶奶是那种喜欢把事情想得很严重的人。或许老人家都多少有点这样的毛病,不希望太多的风波。有人说奶奶读过不少书,是个知识分子,这我不否认,我许多知识都是受奶奶启蒙的,我曾经也崇拜过奶奶,因为从前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她无所不知。可后来有人说她满腹经纶的时候,我就有些置疑了,因为奶奶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我转过身,就要去祠堂,奶奶说,过会开完会了,还上奶奶那去,奶奶有话问你。我知道,奶奶无非是问些学校生活琐事。奶奶就爱听这些,许多时候我也不厌其烦,她老人家高兴就好。

老祠堂本来是用于红白喜事之类的,某家结婚,还是某家生了娃,通常都在这里摆宴席。就是死了人,棺木也要摆在祠堂里,除非暴死在外的或未成年的再或是上有高堂的,是不准进祠堂的,灵柩只能放在祠堂外面,用油布或者竹毡之类的搭一灵堂。听村里老人说过,孤魂野鬼之类是不能留在祖宗堂前的。那样玷污了祖宗的灵。祠堂分三重,按辈分停放灵柩,现有辈分最高的上重,然后类推。记得儿时我是最怕进祠堂的,因为祠堂后屋整整齐齐的排放着几列黑色的黄色的棺木,黑色的是上了漆的,黄色的是原始木色的。黑色的意味着它的主人活得也差不多了,黄色的意味着它的主人身体状态还算良好。当然也有人死后封了灵再上漆的,那最多代表他的不幸运而已。当时我最怕的就是这黑色的。儿时的伙伴阿宝给了它一个特定的称号,叫“黑漆老鼠板”,阿宝就怕老鼠,他觉得这玩意和老鼠一样恐怖。其实我觉得阿宝怕,是因为那房间老鼠比较多而已。

我加紧了脚步,刚跨过村边的小河,远远的就听到了吴老四的声音。

“你吴永富算个熊?你说这样安排就这样安排,村委会是你他娘的说了算?”

“老子这是村委会研究决定的,阿雄,你是村委会主任,你给他们落实一下我们的计划和上级党委的计划”

吴永富对阿雄使了个眼色。

阿雄没有吱声,吴永富接着说,这样分对我个人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老四声音更大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宁勋不就是送了你两条香烟和一大壶酒,河湾的那几亩肥土还不是归他了。

宁勋红了脸,说,哪有那事儿,这不是摆明了污蔑嘛!

老四拉了拉老丁头,丁叔,那天我们在永富屋檐下听到什么来着?

宁勋低下了头,显得不好意思。

老丁头是倒个老实人,双方不敢得罪,没有做声。良久也只是支吾着说,我地在水库那头,我家里没船。

“我说永富呀,我说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当年你潦倒的时候我没少照顾你,现在你翻脸起来比脱裤还快”我听得出是阿宝他爹的声音。

“盛哥,你那几块也不差呀。”永富苦着脸。

“永富,你这摆明了是偏袒”是三叔的声音。

“负升,你那几块田不缺水,也不算远,地远了点不打紧,见好就收呗”爹的声音。

“你又知道什么,你那破山水那块硬骨头留给你自己去啃,阿前的那份你也不要了,你就这么窝囊废”

“老三,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的事你少管”

我听到爹和三叔语气里的火药味,赶紧推们进去。

阿宝,铁柱,大彪这些儿时的伙伴都在,三叔挥挥手示意我过去。

我坐在三叔旁边的一条长凳上。听三叔讲事情的经过。

老四还在那里骂,你永富活脱脱的一个周扒皮。

我听了觉得有些好笑,至少我觉得用周扒皮来形容他是毫不为过的。

“阿雄,你他妈是鲁肃生的,我对你说的那些,你他妈的转眼全吐了”永富有点恼怒了。

或许是他们三国的评书听多了,对鲁肃这个人挺深刻的。阿雄一声不吭。摸着长长的络腮胡好象看戏一样。

永富说,所有的分田工作交由各队队长负责,我不插手其中事务。说完,背者双手,准备出门。

老四,宁武恼了,说,永富,今天你不把话说好,今天休想出这个门,说完做一个马上要动手的姿势。

宁武是属于那种没脑的汉子,说干就干。

永富说,你倒以为我怕你了,手一挥,不知那里来的十几条汉子,围住了老四,宁武,原来永富早有预谋。

却不知这样一来引起了众怒。村里老老少少都逼了过来,永富带着他的人赶紧逃离了。

第二天傍晚我帮奶奶挑完几担水,就一个人在田埂里闲步,看见到了吴永富走过来,我说永富叔我家里比较贫困,这你也知道,再说以前我也有一份的,能不能考虑下。

吴永富说,我给你们考虑,谁给我考虑。态度强硬。

我说我好歹也是一村民,怎地就把我给刷了。

他说你上学把户口给转了,不算本村人。

我说阿宝呢,他不一个样,为什么他家有他的。

永富不说话了,从兜里掏出一包黄鹤楼,拔了一根,刁在嘴里。

他家是是村里的五保户,情况不一样。

我说他家五保户,我家呢?五保户中的特困户。

他说这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

我知道和这家伙扯不清的,径直朝大马路去了。

夕阳的幻景演示出一幅硕大的油画,红蓝白交接,不过是红色终是成了主流,云朵被撕成各种形状,渲染着人们的想象。村边的小河镀上了金,无规则的河堤突兀着,多少有些显得光怪陆离。

姑娘们在村边的那一大块青石台前敲打着衣服,聊着一些属于她们这个年龄的话题。小伙子们在不远处刚好可以遮羞深浅的水中尽情嬉戏。曾经几何时,我也常拉着家里的老水牛往里面滚。

斜阳在慢慢的退色,该是收幕的时候了,我绕过那座长长的土丘,还没到村口,就看见老四了,老四神神密密的走过来,说,阿前,我正找你呢,刚才去哪儿了。

我说,村口溜达了一圈。

老四说,过会我上你家。

傍晚掌灯时分,老四来了,后面跟了一队人,其中宁武就在里面,东家的杏云,后山的况老头.....

这杏云算是个苦命的女人。差不多是九0年上下吧,有几个外省的斯文小生,开一辆破旧的桑塔那来到村里,说是搞啥招工,内容是去山西挖煤矿,一天二十块,包吃包住。每餐有肉,晚上还可以喝几两二锅头,另外每月给家属150块补贴。怎么看我都觉得和一战反法西斯去英法的华工待遇雷同。法国是当时第一个引入华工的国家,原因是法国前线吃紧,国内劳动力明显不足,戴安乐将军要求从中国引进一批劳动力从事前线工事桥梁建筑等等,但华工的待遇终究是太苛刻了,以至于后来招不到人。英国本来是拒绝华工的,见法国尝到了甜头,效仿法国,从而华工的待遇有了明显的改善。只是去的多回来的少。不知包工头用的是不是一战的薪水制度。反正对于贫困中的人们,一个月挣六七百块这样的天文数字,不心动那是假的,要知道那时的农村,能够有五块一天的工资算是小资产阶级了,老人们还会感慨的说,“他一天能挣五块咧。”一包支城一块三,那是老太爷们的奢侈品。

杏云是动员了她男人的,他男人其实比她更心动。当天就登记了,晚上就收拾好衣物细软之类,第二天作为第一批积极分子北上了,后来,许多人都回来了,她男人也不例外,不过不是自己回来的,是煤矿方专车送回来的,原因是一次塌方事故要了他的双腿,据说小命还是煤矿方花了几十万给他勉强保住的,杏云哭成了泪人,本以为好日子在后头,不想苦日子才刚开始。

本来日子这样过着倒也罢了,不想他丈夫面对不了这个现实,不知在什么地方弄了把土玩意,一枪把自己解决了,杏云蒙了,一连几天,眼泪没有一滴,大伙儿以为她会疯去。须知道她还有两个小儿子,大的四岁,小的才一岁,还抱在怀里。而且公婆早不健在。后来也不知是什么动力让她化悲痛为力量。一个妇人牵条牛,后面旧布条捆个孩子,腰间跨个百来斤的犁,去田间照样耕作。好多时候还是宁武比较热心,闲着的时候时不时帮着她干点农活。其实宁武自己也好不到哪里,自己脑袋瓜子不怎么好使,没有什么亲人,父亲留给他的是近七十多岁的后娘。他这老娘亲还有个怪习惯,不喜欢宁武吃白米饭,每次看见宁武端着几个红薯芋头之类的坐在门槛上啃,她就端碗米饭笑着露出几颗老黄牙来。我想这可能是她多年虐待宁武形成的习惯吧。宁武都不怎么在乎,“娘也活不了几年了,只要她高兴就好。”每次逢人取笑就这样说。其实他四十几了,还是老光棍。宁武说他年轻的时候偷看过女人洗澡,不过被人家丈夫瞧见了,若不是他跑得快,险些被打折一条腿。

老四带过来的一帮人,家境大都差不多,就算好一点的也是入不敷出。

爹忙给他们发烟,端茶倒水。

老四接了烟,掏出火柴,划了几下,没燃,爹划了根火柴递了过去。老四深深的吸了一口,说,这洋鬼子发明的东西就是不实用。

火柴这东西,村里年纪大一点的老人都叫它洋火,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谁给它命名的。反正跟洋字扯上关系的,譬如说洋油,洋猪,洋表,洋装,村里人通常都很排斥和鄙视的。

老四又抽了几口,问我爹,“兴绍哥,你对这次分田地怎么看?”

爹说,“永富这小子做得太绝了"

“本来就是,张家村都是抓阄的,其他村不都这样,抓到好坏自己承担也怪不了谁,他吴永富凭什么自作主张?”

“也是,也是.....”

“兴绍哥,我的意思是....我们村也只有阿前和阿宝两个高才生,阿宝摆明了是往永富那边靠的,我想让阿前写一张状纸,让全村人署个名,我明天就去乡里告这狗日的。”

爹沉思了半天,说,也行,那你们就和阿前商量一下该怎么写吧。

大家正琢磨着的时候,二叔来了。二叔说不行,县常委会主任还是永富的妹夫呢,搬不动他的。

老四说,县里告他不着那就去省里。

二叔说,那今年的地你还要不要种了,你老四又有多少存粮。大家又有多少钱粮陪你玩。”

老四不做声了。

二叔说,不如这样,永富那家伙不就贪点小便宜之类的,我们来个软硬兼施,不愁他不答应。”

老四说,他要是软硬不吃呢?

到时我带头陪你们去告这个状。

大家都选又肥又近的,那贫瘠的留给谁?况老头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当然是搭配好,真不知道你六十年怎么活过来的?老四说。

“成,就这样办了。”爹表示赞成。

爹在酒缸里打了几角小米酒,母亲去木楼上装了几升干花生,大家围成一桌。谈笑着。二叔说,阿前,你也来陪二叔喝几杯。

爹大笑说,还是不要叫他了,过会他喝来了瘾,我那酒坛子要底朝天了,这小子喝起酒来比喝水还来得快。三五斤东西还真奈不了他,他也喝不出味来,给他喝也是浪费,我那几斤东西还是自己留着。这臭小子真不知道象谁。

老四说,你兴绍哥酒量也不赖,没个三两斤谁能管你醉。须知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还有一句怎么来着,老虎什么狗的。”老四喝了几杯有点咬文嚼字了。

哈,是猛虎焉生犬子吧。二叔也疏起来了。

正是,正是。老四哈哈大笑。

最后还是各家你十块我五块的凑了两百块钱,二叔买了些烟酒之类的好说歹说才把这事摆平。

上午在火车站淋了点小雨,现在感觉鼻子里有点不寻常,痒痒的,毕竟有个女孩子在旁边,用指头抠不太文雅。我索性躺着,大口大口的呼着气,女孩看出了我的异样。以为我在掇泣怎么的。

“大哥,你怎么了?”

大哥,我有那么老吗,今年我也才双十加二呀,听起来怎么都觉得好些别扭,我想多半是她把我当成农民工兄弟了罢,因为我身上的这套中山装多少有些破旧吧,这还是两年前我入学的时候母亲为我订做的,当时接到通知书,一家人喜忧参半,喜的是家里出了个大学生,还是村里的第一个嘞,忧的是这学费哪里筹去。父亲是茶饭不思的想办法,最后还是卖了家里的那条才100斤重的瘦猪,几百斤粮食,然后又去城里姑父那里借了点才勉强凑够。在入学的前一天,母亲才发现我没有一套穿得出去的衣服,就把前些年爷爷葬礼上收到的礼布选了一匹,请村里的裁缝师傅老余做了这么一套中山装。说起来,我对这套衣服还是挺有感情的。再怎么也陪我度过了三个春秋。虽然被同学们笑过,我却反而笑他们崇洋媚外忘了国粹。其实说不在乎那是假的,哪个年轻人没有虚荣心呢。胡午老先生说过一句话,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人在贫穷中什么也学不到,并进而失去人的尊严。我视为经典。

我确实是不喜欢一个差不多同龄又漂亮的女孩子叫我大哥,不过人家终究是一番好意。

我说,家里蹲久了,刚刚出来不太习惯罢了。语气是农民工子弟应有的猥琐。其实我这个人是很少想家的,泰戈尔把人们说成是社会的笼中鸟,而我觉得自己是家庭的笼中鸟。我不太喜欢一家人在一起无端的唠叨与碰碰磕磕。年轻人一般都向往自由,可是在外头被碰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又容易回味家的温馨,并既而想念。

我并不想说我如何如何的感冒了让人家捂着鼻子和我拉开一段遥远而又无形的距离。我觉得撒谎欺骗有时并非不道德。柏拉图《理想国》里就说兵士对敌人,医生对病人,官吏对民众都应哄骗。钱钟书老先生还专门拿孔孟两位圣人的事例来证明这一点。何况我的谎言前面还应该加上善意二字。

你是第一次去这个城市吗?我记得我第一次来这个城市和你一样也挺想家的,晚上还蒙着被子哭过咧。呵....

原来是个恋家的女子,不知是宿舍的哪个好友说过,恋家的女人是最纯真的,也是原汁原味的,当老婆这种女子是绝版,而且绝对可以保证她不会背着你偷汉子给你戴绿帽。我对自己忽然冒出的这种想法感到煞是荒唐。

“我说,不是第一次。差不多七八次吧。”这倒是真的,我是除了寒暑假回去帮着干点农活,平常时间是不怎么回家的,不是不想回家,说实话是舍不得这来回两三百块的车费。若非情非得已是不回家的。

“七八次了还想家呀.....”我知道她后面想说没说出的话,除了幼稚之类,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贴切的了。

我无端的一句谎言让我自己都无措。

女孩子从包里掏出两包牛肉干,说,要不要吃点。

我是从来就不会拒绝吃喝的,我接了过来,撕开袋口,拉了一大块塞进嘴里。我用一种前辈的语气问女孩子,“你还是在校学生吧?”

“你怎么知道的?”

“从你的衣妆和气质方面。如果没猜错,你今年大二。”其实我从她拿牛肉干的那一刻,就瞧见了她包里的那本大学英语,依稀看见是第三册。只是我故做神秘而已。

“噫,你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你以前认识我?”她睁大了眼睛。

“不认识,是你的包出卖了你。”

“我的包有什么不对吗?”她拿起包反复查看。然后打开包拿出那本书来。不错,是大学英语,不过第三册下面多了四个写得瘦瘦歪歪的字,“欧阳然筝”。她拿着书揣摩了半天,仿佛恍然大悟。

“其实你应该找份侦探的工作更适合你?”她玩笑着说。

“其实我并不想偷窥别人的秘密,也只是无意间看到而已.”我说。

“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玩笑”

我感觉自己有点失态,说,你什么专业的?

“外语系的,我怎么也觉得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工?”她还真把我当农民工兄弟了,这样也好。其实我也愿意别人把我当农民工兄弟,那样比较亲切些。从大山那头出来,土气的行头,我是看过太多鄙夷不屑的目光。可我依然是好好的生活着,我有着自己光明的理想。一个人若连自己都看不起,那还有什么值得追求的呢?

她见过我许久没说话,又问我,“你念过高中吗?”

我点点头。至少这一次我没有撒谎。

“去三元那边玩过吗?”她问。

“去过,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图书城,我经常光顾。”我通常去那里是纯粹的看书,从来就不曾买过一本,哪怕是一块钱一本的皇历,开始的时候服务员还算热情,到后来熟识了,每次去,服务员老是瞪着我。反正是老熟人,我全当没看见。

“你看来挺喜欢读书的,其实我也一样,有时候还把书带到课堂上看。”

“喜欢谈不上,是许多时候无聊吧。”

“读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没有?”

“米兰昆德拉写的罢,挺经典的一部书。你们女孩子也喜欢看这类型的书籍?”

“那是艺术好不好,就和西方欣赏人体雕塑一样。凡事和艺术相关的我都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认为《战争与和平》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不但语言情节好,重要的是哲理性强烈,不过哈特费尔德对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他往往持批评态度。他说,问题当然不在量的方面,而是其中宇宙观念的缺如,因而作品给人印象不够谐调。他使用到“宇宙观念”这一字眼时,大多意味该作品“不可救药”。”

“你读书还比较专业,还有《白鹿原》,《苏菲的世界》及村上春树的《且听风吟》这些书呢?”

“也略读过。认识不深刻。《白鹿原》写的是某地白鹿村里白家与鹿家的恩恩怨怨。《苏菲的世界》是乔斯坦贾德写的一本很有哲学韵味的书。《且听风吟》写得和剧本一样大段大段的对话,主人公太风流,略看过,不太喜欢。”怎么想都觉得这女孩子对读书观念方面太过于开放。

“我比较喜欢《平凡的世界》。”

“好象是路遥大哥写的,记得是得了第二届矛盾文学奖。不过时间太长了,差不多都忘了。”可以说从前,孙少平就是我的一面镜子。从这面镜子里很多时候我可以看出真实的我。

“真没想到你读书挺海量的。诸多少儿不宜的书不该看的你也看了。我们班的男生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与《且听风吟》为瑰宝。”

“那还用说。对于男人来说酒色排名前列。”

确实,我看书有一个很长的过程。小的时候,最爱看连环画,几乎是村里别人有的,我都要想方设法弄过来,还有很多时候去城里表姐家里借。记得那时侯逢暑假就给人家放鸭子,时不时捡些鸭蛋去镇上书店里换几本来。当然这也是只能背着大人私下里做的。不过也深深体会到孔已己所谓窃书不能算偷的苦衷。初中的时候,我几乎是看遍了中国的古典文学,不说四大名著,就连《三言二拍》什么《醒世名言》,《资治通鉴》都详加过目,最后祖上留下的不知哪年代印的《康熙字典》都看。高中时代是日夜钻研外国文学,只要有时间就窝在宿舍里日夜攻读,简直是孜孜不倦,达到废寝忘食的最高境界。不过始终是猴子摘玉米,摘点丢点,无所收益罢了。大学时光看的则是大杂烩。就连金庸古龙的武侠作品都是视如经典。记得有一次,看金庸的《天龙八部》,依稀是烟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那一章节,三兄弟结义,十八骑的豪情与视死如归。我差点把床板拍断。

女孩子看着我得意的神色,笑说“你们男人就这两样可恶?”

我说“你平常都看些什么类型的书籍?”

“外国名著,还有喜欢一些诗歌散文之类的,譬如说徐志摩,林徽因的一些现代诗和散文。”

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浪漫主义和唯美派的诗歌,性格内向的女孩子甚至还欣赏婉约派的唐诗宋词。这方面我是见多了。没觉得异样。

“你不会说你喜欢《再别康桥》《人间四月天》《翡冷翠的一夜》《记忆》这些诗吧?”我觉得这些诗都很华丽唯美,通常是女孩子喜欢的那种。

“被你说中了,我还真的喜欢,我说你对这方面怎就这么了解。”

“我以前的一些同学就喜欢这些东西,”其实一部分人喜欢这些东西无非是附庸风雅,还是一部分人是怀着神秘感对文学殿堂的向往。

“我看你这人长得有点象外国的哪个小生,对了,好象是电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那个保尔.柯察金”女孩子呵呵的笑着。

我没有说话,说我象外国佬的人多着咧,只是不知对方究竟是褒还是贬。许多时候我也麻木了,不去深究。

女孩子沉默了半晌。想启口,后面不知哪个孩子醒了,哭了起来,说要喝饮料,好象是他母亲不给他喝,声音哭得更大了,接着听见母亲打儿子屁股的声音,“你还喝不喝?”

“我渴,我要喝。”声音哭得还大。

我想这多半是母亲懒惰,怕孩子喝多了撒尿不方便。

女孩子从包里掏出一瓶可乐,朝孩子的哭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孩子不哭了。

孩子母亲说,还不谢谢阿姨。

孩子看来比较木衲,没有说话。

孩子的哭声停下来没多久。“表姐,表姐。”一个粗矿的声音又传来,说话的口音是我老家邻县的那种,我还是比较熟悉的。

沉睡中的人们被吵醒开来,几个年轻人索性抄一口江汉话骂了起来,“格老子的,吓死人,吵死!”

声音近了,是个小伙子,十八九岁光景。提个行李箱。耳朵里塞了两只耳麦。耳麦长长的线一直连在牛仔裤后面的兜里。牛仔裤膝前被挖了两个洞,露出茸茸的腿毛来。我始终是弄不懂好端端的一条裤子,为什么很多人非要撕开两个洞来,这种时尚我无法理解。

他从我身边“唰”的跑过,一阵不算强烈的风,然后我听见“嗤”的一声,接着我低头一看,好象我好端端的一条裤子被撕了个长长的口子。感觉不只是心痛,我也就这么一身象样点的衣服,再怎么也是陪了我三年的。就是平常踢足球打篮球都舍不得穿,现在倒好,给这小子撕破了。我的怒火一下升起来了。

“小兄弟,你给我站住。”

小伙子一愣,回过头一瞧,见我一副落拓模样。

眼神中明显带些不屑,“怎么了?”说话口气明显傲慢。

“怎么了,划破我的衣服你不会说你不知道吧?”我牙齿在打颤。拳头握得紧紧的,说得不好,我随时会上去给他一拳。

“撕破了又咋的,不就是一件破衣服,谁让你把脚放在过道上。”小伙子眼珠一挑,跟我来劲了。

我腾的从坐椅上跳了起来。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本来我是真的想一拳打扁他的鼻子,可是一瞬间的理智告诉我,不能冲动,打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不是个怕事的人,是真的不想给家里和自己带来麻烦。而且我的嘴皮子也不示弱。

“你是不是真的要和我叫劲?”

小伙子好象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有点胆怯,懵了。

我说,“你今天再怎么也得给我赔。”

许多人都围了过来,对他指指点点。

“小伙子,本来就是你的不是,该赔。”

“哪有把别人衣服扯破了,还这么理直气壮的,是我的话扁他。”

“对,扁他。”

“小伙子,我看赔点钱算了。”一位老汉走过来打圆场。”

“我看不赔钱索性你把他的衣服扒了。”一个年轻人大声的说。

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小伙子说得心惊胆颤的。我不由暗暗得意起来。

女孩子好象看见这边的异样,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裴宣,怎么了?”女孩子对小伙子说,好象他们认识一般。

“表姐,我不小心把他的衣服给撕破了。”他指指我那被撕开的裤子,神态中有点猥琐。

原来他们竟然表姐弟两。我着实有点惊讶。

“是你呀,真对不起,要不我陪你。”女孩子忙从兜里取钱包。

我说,“不用了,他也是不小心的,回去补补就成了。”我是接受别人的赔礼就心软的那种人。

“要的,应该的。”

我挡住她的手,说,“算了。不过小事而已。”

“你有电话号码吗?改天我买一条还你。”

我说,“不用了。”其实我宿舍里是有电话的。不过我真的不需要她赔。

人群慢慢散去,“原来早认识的。”

“就是嘛,逢场做戏的,当不得真。老婆,看你的钱包还在不在,许多人就是故意演戏,目的是顺手牵羊。”

“哎哟,你不说,我都忘了。”

“是呀,人在外面凡事留心一点。”

众人又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我又好气又好笑。

女孩子招呼裴宣坐在她的旁边,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支碳素笔,拿出一个小型的笔记本撕了一页,在上面写下一行数字交给我,说,“我叫欧阳然筝,这是我宿舍的电话号码。改天联系我,我陪你去再买一条好吗?”

我说,“真的不用了。”不过盛情难却,我还是接过了她的号码。不过是萍水相逢,明天就可能成了陌生人,我是不会打给她的,我寻思着下了车把它扔了就是。

裴宣不服气的瞪视着我。好象有深仇大恨似的,年轻人通常都是气量狭窄。容易冲动,前些年我也一样。

欧阳然筝似乎是注意到了裴宣的眼神。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不要这样。而我全当没看见。我说其实大家是临县,算是老乡吧。

裴宣说,谁和你老乡。

我没有做声,索性躺下来闭上眼睛装睡。我知道他一时气是难消的。

列车如一条甲壳百节虫,颠簸了二十来个小时后,终于累了,僵缩在凌晨七点三十分的羊城车站内沉沉的睡去。列车的广播里传出播音员柔弱的声音。内容差不多都是这个城市到站了,请下车,附带着说说这个城市有多好。

我打开双臂伸了个懒腰,然后就看见了欧阳然筝对我淡淡的笑容,我提起我的哪个千苍百孔的包,打了一个手势,说,别了,同路客。

记得好象是司马中原还是哪个作家的好象说过,在爱情和友情之中,他追求的是在一段同行的路上彼此温暖的朋友,我觉得现在对于我来说纯属扯淡。

欧阳然筝说,你去哪里?

我说,XX理工大。

她笑了,说,有可能我们还做同路客。我也去那里。

外面雨停了,空气有点清新。

我下了车,肚子感觉有点饿,从包里摸出个烧饼啃了起来,这是昨天母亲给我准备的干粮,另外七八个煮熟了的鸡蛋。还有一方便袋熟花生米,是母亲剥了一晚上的花生壳炒起来的。昨天送我,母亲眼圈始终红红的,我临行的那一刻,透过汽车的玻璃看见了她眼角一滴晶莹的泪水。我想起了朱自清的父亲买水果的情景,鼻尖无由的有些酸楚。

不过是短暂的思量片刻,他们就出来了,裴宣左右各提着一个大包,走起路来象北极雪上的企鹅,左右摇摆,比较滑稽。而欧阳然筝拖着一只皮箱,仿佛很吃力。怎么看都象是全家大迁徙。

我觉得不帮帮他们有点过意不去,吃完烧饼,跑过去拽起裴宣的两个包往自己肩膀上摞。这小子倒也不客气,空着双手反在背上。我说,你不能帮你表姐一把吗?他好象刚刚想到,走了开去。伸出一只手提了半只皮箱角。

欧阳然筝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咧。

我说,我叫吴前。

裴宣说,这个名字好,我说你穿成八路模样,能有钱吗?不过这名字还真合适你。

欧阳然筝笑出声来。嘴里却说,不要油嘴滑舌。

这家伙挖苦人还真绝。我说,你们这是不是搬家呀。

欧阳然筝笑了,说,我表弟是Y大新生,报到的时候忘带冬衣,这次回去除了衣服还带了些生活用品之类的。

“表姐,不要光顾说话,我这里面装的可是电脑哟。”裴宣说。

走了差不多三四百米,裴宣拦了辆出租车。把三个包全塞了进去,说了句,“表姐,我先走了。”就钻进车里。

我说,你怎么连一句感谢都不会说。

他说,我为什么要感谢你,有一天再让我见到你,我还要扁你呢.....话没说完,车子就开走了。

不久,欧阳然筝也拦了辆车,她打手势让我上车,我说我坐不习惯,还是公交车比较实在。其实我口袋只剩下二十来块钱,我怕钱不够丢人。再说我坐工交车的时候还是比较多,又实惠,一块钱可以游遍全城。一块钱还可以我半顿饭钱。

欧阳然筝说,进去吧,没关系的。

我硬着头皮坐了后坐,欧阳然筝坐在我身边,我嗅到她浓浓的头发的香味,这种味道让我很不自在,因为我从来就不曾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坐得如此的近。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XX理工大的门口,我问师傅多少钱,师傅说八快五毛。

我才感觉到一点轻松,伸手往口袋里摸钱,不想欧阳然筝比我还快,拿出一张十块面值的钞票送了过去。我说我来,我这有零的,这话百分百真话,我口袋除了一张五块的除外,其他的全是硬币铜壳。

她说,不用了,你们农民工兄弟赚个钱不容易,省点吧。

我没有说什么,推开车门,径直往校门走进去,她追了过来,说,你走错了吧。

我说没有。我就到这。

她说,这就是我的学校耶。

我是更纳闷了,这是你的学校,那我的学校在哪里?这不也就是我的学校,难不成我们还是校友?实在是惭愧,我加紧了步伐往男生宿舍楼方向遁去。

而她还一个劲的在后面喊,走错了,回来。

学校男生宿舍楼是六七十年代的建筑,或许是那个年代的设计构思比较落后,在众建筑群中显得多少有点寒参,四周的墙壁上尽是剥落的水泥块,就连三栋的那个数字“3”也不知什么年代被挖了,显得有些光怪陆离。我们戏称为N栋。

宿舍内的设计也是差强人意,现在普遍的都是两床四人制,而它是四床八人制,分进门两边摆制,每天太阳一出来,刚好照在门上,然后我们四楼的八张床全沐浴在朝阳中,苦恼的是,每当这个时候谁也睡不好觉。不知是不是那个年代的设计师故意针对这些睡懒觉的学生量身设计的。

里间里的墙上两边各镶着一排漆得绿油油的大铁柜,每边四只。这或许是整个宿舍里唯一一点看起来比较环保的东西了。柜子下一共是八张破旧的书桌,人均一柜一桌。阵容看似堪称豪华气派。再里间就是卫生间,是老卧式的那一种,许多时候都是五六人争抢到一处。甚至动起手来。幸运的是我们宿舍才住了六人,也不算拥挤。不过好象是年久失修,楼上的水老是往下面渗,蹲在马桶上,时不时头上或脸上接着一两滴粘着大便似的东西。

进了宿舍,我把包丢在**,看到这熟悉的一切,一种温馨涌入心头,是的,我又回来了。回到了我的老窝。我要睡它个一天一夜才痛快。

宿舍里静悄悄的,我看了看表,八点二十六分,我想这班家伙可能都上课去了。我取条毛巾去里面冲了个冷水澡,其实北国的这个时候是刺骨的寒,幸好这是在南方,水不算很冷。洗起来还比较舒服。

出来的时候,沈文回来了。沈文说,“前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接着过来给我一个拥抱。

我说,“刚下火车没多久。”我又问,你小子怎么没去上课。

他说昨晚陪女友逛得太晚,没精力上课,老打盹。沈文这小子是我们宿舍的招牌帅哥,名字也取得不错,和作家沈从文也就差了那么一个字。一张嘴也挺会掰,所以特讨女孩子喜欢。三年来女友换了三五个。让我这个外门汉瞧着着实眼热。

我脱了衣服,窝在**沉沉的睡去。

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耗子拍醒我的,耗子让我下去喝两杯。耗子真名叫袁浩,因为浩与耗子的耗同音,沈文给了他这个外号。

睡了这么长时间,我还真有点饿,穿了衣服,进了里间。耗子把两张书桌拼在一块,上面放了几碟菜,摆了几只漱口的杯子,还有十来瓶没开的啤酒。可能是叫的外卖,胡子,金龙,苦瓜,程城都在,围成一圈。

我说我那里还有花生米。

耗子说,你不早说,快点拿过来。

胡子“嘘”的做了一个手势,小声的说,小声点,别把隔壁的那些恶虎饿狼引过来了。

那是,那是。耗子眯着眼笑着。

我取来了花生米,说,有没有饭。

金龙说,有是有,酒都没喝,吃啥子饭。

我说,我不喝酒的。其实我不是故意撒谎,上大学那一年,奶奶和爹就叮嘱过我,说在校不要喝酒,喝酒乱性,少不了出风头。咋家折腾不起。在校三年,我几乎是没沾过酒的。更重要的是我没那个闲钱。现在我的经济来源基本上靠学校给的勤工俭学工作--打扫整栋宿舍楼,每月三百块。

程城说,我是不曾见过前哥喝酒。喝不得就不要勉强他了。

耗子说,也好,想帮我节约几块钱我是可以理解的。拿起杯子一口气喝了半杯。又问金龙,你那妞进程怎么样?

金龙笑着说,快了,快了,搞定她还不是迟早的事。还得多多感谢你那马子。

“不用客气,下次干脆西单摆一桌得了。”耗子掇了一口啤酒说。

“妈的,就我和前哥歹命,至今还是老处男。”

胡子感慨的说。胡子真名叫饶顺明,因为留了鲁迅式的一瞥胡须,所以大家管他叫胡子。

我说,那不一定,昨天你大哥我就捡到艳遇了。

胡子说,瞧你这高兴的熊样,八成是在火车上和哪个孩子他娘亲扯上了。

我说,你尽瞎掰,人家是本校的小师妹,我还有她的号码咧。

胡子说,我不信,瞧你这身革命家的架势,人家姑娘家不被你吓跑才怪。

我说,不信由你。

耗子说,那你有没有搞到她的名字?

我说,叫欧阳然筝。大二外语系的。

胡子说,你这是吓掰,我还可以说我找到一个娘们叫公孙大娘的,我还吃过她的炒栗子呢?

金龙说,你就别乱吹了,我相信前哥。不过前哥蛮厉害的嘛,比俺强多了。接着拱着双手说,“前辈,真是前辈,以后多多指教。”

我说,我连一个圆的圆心都没作出来呢?就先不要嘲笑我了。

胡子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信,就是不信。

“真与假为啥就不问问我这个美女风云榜中的百晓生呢?”程城咧个嘴在那里笑。“前哥,改天我帮你查一下她的杀伤力与气质指数。”

苦瓜一个人不停的喝着闷酒,一句话也没有说,其实在我回家之前,就听说他失恋了,外面的那个女人拿了他两千多块钱,招呼不打一个就走了。苦瓜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时不时摆个苦脸,来一句小楼昨夜又东风之类的,苦瓜因此而得名。其实苦瓜文采确在我等众人之上。宿舍里的策划情书之类几乎都是由他操刀的。也从没有让大家失望过。还有些什么柳三变,李后主,清照阿姨等等的词,他是谈来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大家也了解他的苦衷,没和他搭上话。

耗子又问金龙,你那马子叫庄什么的来着。

金龙说,叫晓梦。

耗子说,哦,庄晓梦。对,对。挺不错的一个女人呀。

“庄晓梦,好名字,应该是出自李商隐的那句诗庄生晓梦迷蝴蝶吧。”苦瓜喝多了。一开口就是诗句。我估计他酒量最多两瓶。而他面前早已摆了两个空瓶,第三瓶还剩一小半瓶啤酒。

“肯定是了。”耗子说。“来来来,大家一起来一杯。”

苦瓜歪着脑袋说,不喝了。转过身,我瞧见他眼圈红红的。

耗子说,随苦瓜吧,他最近一段时间心情不好,来,我们来一杯。

几个人边喝边聊,直到十二点才收场。

第二天醒来感觉有点头痛,可能还是前天上车淋了点雨的缘故吧,我也顾不了这么多,半个月来功课落了一大截。

耗子半寝半醒的说,前哥,昨晚我喝多了点,过会李老家伙点名,帮我应一声。

我说好的,金龙笑着说,耗子哥做主我响应就是,麻烦前哥了。

洗漱完毕去食堂吃早点,我说来两个馒头,师傅说馒头卖完了,我只好要了两只包子。我一般是不会买包子的,曾经有人对食堂的包子作过精密的研究,结论是外圆八公分,内径馅一公分,面粉100克,猪肉五克,韭菜十克。许多时候我是连咬七八口不见馅。其中不乏许多人咬两口没耐心就扔了的。食堂把它回收喂猪。为此我曾经怀疑过社会主义体制下的市场经济是不是都这样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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