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第二日中午,三少爷果然来带瑞秋去做鞋子,正是太阳毒的时候,两个人并肩走在伞底下,瑞秋从小身材便是细长的,但站在三少爷身边还是矮了一头,琢磨着不过是去隔街的鞋店,只穿了身学生服就出门了。
季师傅这里瑞秋她家是熟客,父亲和太太的鞋都在这里做,三少爷来了上海也介绍着在这里做了几年鞋,实在的老主顾,伙计见了照例拿出茶先奉上,店里长条大桌上堆满了盒子,东墙上贴了好些国外服装目录减下来的图画,只有一双双腿截了膝盖以下,给客人作参考。瑞秋不喝茶,挑了两个样子指给三哥哥看,自己又坐到一边不好意思直愣愣的审视人家店面似的。季师傅当天不在店里,三少爷嘱咐了伙计,说加时加点给做着,周六之前一定要的。
两个人出了鞋店,三少爷又带着瑞秋在周围几家店铺逛逛,让她随便挑,缺什么就拿。
逛了三五家店铺,最后三少爷手里只替瑞秋提了两包杏脯和梅子,再往前街走都是林茨的饭馆和茶馆,瑞秋嚷累说坐坐,挑了一家长相漂亮的咖啡店坐下,两杯咖啡,瑞秋又点了巧克力蛋糕另加一份奶油。
吃的还没端上来,一个好听的男声在瑞秋身后说话。
“邵秦,不好好做事出来约会了。”说的该是玩笑话,口气里却是平淡的,这声音听着也似乎熟悉,回头看了,原来是洋行的傅先生,那夜晚消失的影子青天白日里来了。
三个人坐着喝咖啡聊天,看样子这位傅先生和三哥哥关系很好,虽然年龄相差不大,但也有六七岁,像是忘年交,没有代沟。
瑞秋低头喝了口咖啡,听着他们聊些生意经,傅先生约了客人在咖啡馆谈事,正送客人,巧遇了兄妹两个人。
咖啡馆里好像燃了印度香,瑞秋心里有些厌恶,好好地咖啡香不是很好,何必用别的香气搅了这味道,苹果绿的墙纸衬着深褐色的壁灯,古旧的仿佛从伦敦街头摘下来的,低头看着自己穿了一身学生装不由得恼羞,觉得自己和这地方格格不入,余光看到傅先生也打量着自己,不由得心里一紧,他脸上还有笑意。
“宋小姐周末婚宴一定要来,邵秦可转了我的邀请?”这话听着像问三少爷,傅先生却定睛看着瑞秋。
“三哥哥提起了,我会去的。”瑞秋答应着,不好意思直视他,只好转向三哥哥“哥哥,我们该走了吧,你还要回去上班。”
三少爷抬腕看了一眼表,笑着说“一时聊得忘了时间,这会儿已经有些晚了,快走吧。”
傅先生结了帐,瑞秋瞄一眼三哥哥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推让的意思,觉得怪异——关系再好,也不止于此,礼数总该尽的?
“邵秦不如直接回行里吧,我有车子,顺路送陆小姐一趟。”傅先生这样说着,并没有询问的口吻。
“那最好了,瑞秋,你坐傅先生车子可好?”
“哥哥忙去吧。”瑞秋点点头,傅先生已经为她拉开车门,她捧着两包点心小心的挪坐进去,不压着了裙子。
上海的夏天何时这样热了,车里的两人都沉默着,但有一种隐隐的默契让沉默的狭小空间并不尴尬,瑞秋晕晕的,仿佛中暑了,自觉脸颊烧到耳根,车窗外的景色也模糊不清,傅先生就在几寸近的身旁,他身上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让车里的空气都粘稠了,有一种力量拽着她向他身边靠过去,她努力克制着瘫软的身体,终于车子一拐弯,她靠在他肩上。
“对不起……”瑞秋马上从他身上起来,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一下子惊醒了一般。
“你为什么要道歉?”没抬头也感到他得目光直直的射向她,好像把什么都看穿了,故意戏虐她得口吻。
“我要下车!”瑞秋忽然生气了。
“为什么要下车?”他还是淡淡的问,点起了烟抽。
“反正快到家了,车子拐到巷子里不好走……我晕车了,让我下车!”瑞秋忽然改对司机喊。
司机转过头看傅先生,询问的眼神。
傅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老张,听到宋小姐说了,把车停在路边,让她下车吧。”
瑞秋没想到他真的这么轻易放了自己,有点不信的看着他,老张把车停到路边,她还没缓过神。
“宋小姐自己慢走。周末见。”
他一提醒,瑞秋自己开了车门下车——傅先生也根本没准备下车为她开门。
晚上瑞秋躺在**,反复回忆这一天的经历,倒像是比她活了这十几年还长一样,她讨厌他的态度,但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他,他独身么?从没听见过提他太太,还是离婚了呢?这样有富裕人家,有地位,又是男子自由身,为何他看上去那么不开心,不,不开心是小孩子的词汇吧,他看上去总是忧郁的。他喜欢自己吗?为什么又邀请我去宴会?态度却又那么冷漠,甚至不像个绅士替女士开一下车门,难道他只当我是个孩子?还要熬到周六才能见到他,他每天都做些什么呢?现在睡了吗?
问题和想象搅浑了瑞秋的睡眠,任她在**翻来覆去,窗外的蝉鸣都不显得吵了,知道停到远远地有鸡鸣,瑞秋吓了一大跳,自己一晚上几乎没睡,赶快强迫脑袋里旋转的问题停下来,天快大亮了方才咪一会儿,柳妈却来叫人起床了。
瑞秋盼着新鞋子做好和宴会,不想却大病了一场。
失眠的第二天,起床来就有些发烧,柳妈拿了帕子让在**躺着冷敷头,谁知一连两天没有退烧,老爷太太都不在家,柳妈吓坏了,只好叫管家打了电话给三少爷,带了医生来看。
是伤寒,要住院,不然怕烧出肺炎来。烧的迷迷糊糊,只听得几句,只是握着三哥哥的手不要去医院,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是沙哑微弱的,屋里人影绰绰,灯光下也分不清谁是谁,只是仿佛闻到熟悉味道了,又睡了过去。
醒来是第二天早晨,人也有了些精神,瑞秋发现在家还躺在自己的**,柳妈一晚上在旁边照应,这会儿正在沙发上小睡,自己想伸手拿桌上的杯子喂一口水,却发现手背上扎着吊针,原来是叫了护士家里来给打针。柳妈也醒了,一口叫一个祖宗,跑过来替她喂水。
只能喝粥,早上喝的小米粥也都吐了出去,柳妈去厨房熬些紫米粥来,变着花样吃吧。
听到楼下刘管家招呼客人,仔细听却不是三哥哥,不一会人就上来了,原来是傅先生,柳妈说昨天的医生就是他带来的,应该是他们家的医生。
“要错过你的宴会了。”瑞秋第一句只想起说这个,又开玩笑“谢谢你带医生来救我一命。”
“觉得怎么样?柳妈说你早晨吃的都吐了,是否想吃奶油蛋糕?”他话外之音。
“烦你给我带一块回来吧。”
瑞秋喜欢自己这样病着,整整一个星期,他每天午饭过后来,头几天给她喂药喂水,柳妈一开始还顾忌,但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儿,柳妈反倒是把他当自己人了,好些时候他在病榻前陪她说话,有时候给她读报纸趣闻,有时候是和医生同来,日日见她好起来。
“早先我还以为你不是好人!”瑞秋好的差不多,可以吃些固体食物了,笑着靠坐在床头对他说。
“我本来就不是好人,你看的很准确。”
“你现在起码不那么招人讨厌了。”
“是吗?是我给你带了岭头斋的酱牛肉吧?”
“我父亲快回来了,我要跟他说,让他好好谢谢你的。”
“你还是专心养病吧,两个星期好不利索的,我走了。”傅先生说着就站起身,关门出去了。
瑞秋对着他的背影长长的叹了口气。三个星期过得很快,瑞秋的病好了,父亲回来了,学校就要开学。自打父亲和太太回来后,傅先生和三哥哥来拜访了几次,父亲看上去倒是很欣赏他。瑞秋在这三星期内,在病**和傅先生谈遍所有的音乐艺术,诗词歌赋,上海和海外的种种,彼此的童年小事。秋天还是到了,每一日都渗进一点凉意,瑞秋的新鞋没来得及穿就过了季节。
父亲在家,傅先生就不便单独来看她了。于是瑞秋总是想着法子让三哥哥带着她出去,有意无意问起傅先生,约上他去郊游看电影吃咖啡,再也不同三哥哥那些年轻的朋友玩了。
那日周末,再到周一瑞秋就要开学了,同三哥哥傅先生还有洋行里的几个同事一起到郊外去玩,其他人在亭子里聊天钓鱼,只有他和她,默契的往山间小路上走去,满眼都是颓败的落叶杂草,只是天那么高远湛蓝,空气冷冽的干净,瑞秋的围巾迎着风荡着,静静的在跟着他散步。
瑞秋看到前面一棵大树,全是黄尽了的落叶铺满了一地,这色彩浓烈的悲壮了,以死相成全这蓝天落叶的美景,瑞秋不由跑过去,拾起几片样子好看的回去做书签。瑞秋心里有种纯粹的喜悦,拾到漂亮的叶子赞叹出声来,向傅先生展示。
再抬头,他已经走到她太近的地方,瑞秋抬头快撞到他的鼻子了。
“病刚好就这样跑,你不累吗?”
她摇摇头,离他太近了,盯着他得眼睛,如果他要吻我,该怎么呢?
但他没有吻她,傅先生看着她,眼里有一浪一浪的情绪蔓延出来,好像一匹看着陷阱上吊肉的狼,忍耐着又渴望着。
半响,他放开了抓住瑞秋胳膊的手,不经意的说“我要回英国一趟,星期一就走。”
瑞秋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
半响,瑞秋移动了一下,靠近那棵叶子快掉光的老树,用手指在苍老的树皮上比划着,低声的,朝着树问,“还回来吗?”
“不知道,也许。”
“我们该回去了,三哥哥一会儿要着急的。”
说完,瑞秋没有等他再说出什么更多的话,急往回走,几乎是小跑了。
学校开学了,瑞秋搬到女校里住读,每日苦读英文,她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个远方姑姑留洋去了英国,她想英文一定要学好,其他困难总不是困难的,父亲就算不肯放她,自己到时候过了十八岁就有自己的办法,并不是一定去找傅先生,找到又能怎么样呢,只是想去伦敦看看。
四个月后,最后一学期的课程眼看就要结束,如果要留洋的话,现在要抓紧时间办手续。瑞秋周末回家,在晚饭桌上,做了好些铺垫,说了学期末学业的事情,终于狠下心,提起留洋的事情。
父亲只是怔了一下,接着举起筷子夹菜,仿佛是被这个提议像子弹一样击中了后背,需要好好感受,不确定子弹是不是在身体里。倒是太太马上反应过来,也不看人,像是随口说道,留洋要不少钱,女孩子读书倒不是好不好的,没个照应,又一个人在外头,以后嫁人怎么样子。
瑞秋听出这背后是嫉妒和吝惜钱的缘故,但也不便直接反驳,只是说,学校里的先生说可以联系申请奖学金,三哥哥旧同学的弟弟去年已经到了轮渡念书,可以照应。小心的看父亲的脸色。
口吻已经够轻描淡写,谁知道还是点了火药,太太口里暗示问和三少爷弟弟关系多亲近,又提起上半年时不时来的傅先生也是在英国吧。瑞秋被说中短处,反而气的下定决心,就是要去留洋,顿时口吻声调都变了,父亲勃然大怒。
“你为了别的女人,就对自己女儿这样不能容忍吗?”瑞秋带着眼泪,丢下话,拿着空箱子就回学校去了,也没有来得及装上柳妈洗干净换季的厚衣服。
终于,还是闹翻了。瑞秋一个人在马路上走着,恨自己不冷静,也许再忍忍,好好同父亲讲,总不是没希望的,给父亲逼到这个台阶上下不来,撑面子肯定是不会松口了,还要证明给太太他爱她,要自己女儿也尊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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