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之2(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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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好小官,骨子里却歧视这个行当,他觉得,玩小官是风流,做小官则就是下贱了。如果本身并非乐籍,却以堂堂缙绅身份委身事人,还公然宣之以口,那就简直不是下贱,而是无耻了。?

所以,当豫王终于被一面剧烈咳着一面脸色有如火烧的皇兄赶出便殿,示意要亲自算一算天子的风流帐时,乃是一路咒骂着林凤致的无耻下流,愤愤然回府去的。?

更让他愤然的是,在御前平静说出相当无耻的话来的林编修,却是摆出了一副相当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这股无耻劲儿,居然无耻得十分之无辜。无辜的结果就是本来柔懦无主见的嘉平帝不住擦汗,而一向急性子的豫王登时跳脚。?

当然,跳脚的同时,他也没忘记替已经说不出话来的皇兄盘根究底,问些比如你一个翰林院编修怎么会跑到堂子里冒充小官,以及皇兄难道酒眼昏花认不出你……之类,后来连豫王自己都觉得问了好些非常无聊的问题。?

林编修很平静,基本上有问必答,而且合情合理。去相公堂子是被同僚拉着去的,在那里灌了花酒就醉倒了,怎么被无良的堂子主人趁醉打包当作新歌童去亵渎龙体,过程请问皇上本人,微臣也不明就里。?

豫王望着只能咳嗽着摆手的皇兄,自己也犯起疑问来,说实话九月十五那日,其实正是豫王陪着皇帝去的南城。?

他记得清楚,那日的确点的是花榜头名的紫云,不料紫云这日却被俞相国传去私邸陪酒去了,豫王还记得自己跟皇兄大骂了一顿俞汝成这个老匹夫,并且忿忿撺掇皇上明日驳回他几本奏章,以报今夜剪靴边之仇。?

然后堂主允诺找个不亚于紫云姿色的美貌歌童来奉陪,却是一去半晌不回,他忍耐不住,自己跑到隔壁堂子去找野食,皇兄不太爱跑动,仍然留在那间屋子里饮闷酒,怕兄弟出闪失,还特地让张公公跟着豫王好好照顾。张公公也的确是四更天回去接皇上回宫的,去接的时候据说皇兄已经醉得不省人事,陪伴他的小官则已悄悄开溜,所以时间情节全部吻合,人证物证一项无有。?

要依豫王的性子,定是立时翻脸不认帐,赶紧将事情撇拖得越干净越好,可是这件尴尬事的主儿却是优柔寡断的皇兄,九五之尊被人赶上门来讨起风流债,居然手足无措,张皇不堪,这让豫王很是不爽,极其腹诽——却又无计可施。?

他正坐在便轿里一面暗骂,一面想着皇兄到底打算怎样私下解决这笔烂帐,忽听外面一声喧哗,轿子晃了几晃,猛地停住。这一顿来得突然,豫王又正想得出神没有防备,身体一晃,头便磕上了轿壁,金枝玉叶的脑门居然疼了一疼,豫王的怒火登时噌的涨到了十分,狠狠一跺轿底,外面的亲随立知其意,忙不迭的凑上来:“王爷,不相干,是九门提督城内盘查,路上堵住了——说是查个要紧人犯。”豫王隔帘冷哼道:“是梁辰?叫他自个儿滚过来!”?

九门提督梁辰自然不是滚着过来,却是听到法旨纶音之后,嗖的一声迅如离弦之箭般扑倒在了豫王爷的便轿帘底,不住口的“冲撞王爷法驾,下官罪该万死”云云,豫王也懒得听他罗嗦,直接便问:“你查什么人犯?闹成这个样子?”梁辰哆嗦着道:“下下下官也不清楚……这等猪狗的名字,如何值得王爷垂询……”豫王怒极反笑,道:“不知道姓名,不知道事犯,就大张旗鼓当街盘查起来,你这个九门提督委实做得明白!”?

梁辰吓得冷汗都出来了,朝野都听过这句话:“宁可冲撞圣驾,不可冲撞豫王。”当今皇上是出名的懦主,又兼年轻,朝事全凭臣下裁断,朝臣奏章便有什么冲撞忤逆,皇帝最多也就来个留中不发,从来没有处罚之令,所以养得一帮臣子十分倚老卖老。而豫王则是从先帝时期就一直被娇惯过来的,飞扬跋扈惯了,虽然本朝制度亲王无涉政权,但这位王爷骄纵惯了,常常越分去讨皇命,惩治自己看不顺眼的人事,皇帝也由着他性子。所以豫王一发怒,九门提督全身骨头都在打战,恍惚已经看到大理寺天牢向自己招手了。?

然而今日所奉差事的另一个主儿,却也同样是开罪不起,梁辰左右为难,只好拼命在轿前磕头认罪,碰得道间青砖上蹭出血来。?

幸好片刻间豫王的亲随已经飞快的自人群外赶了回来,显然已经打听了风声,一回来便凑到轿帘外低声禀报了几句,豫王好似吃了一惊,竟然一手xian开帘子,失声道了声:“当真!”?

亲随又小声说了几句,豫王低头沉吟了一晌,忽然道:“起轿,转头!不回府,去鱼石街!”?

九门提督全身又是一个冷哆嗦,死命扣住地下砖缝,一边俯首磕头恭送王爷起轿,却又一边忍不住抬头偷瞥了一眼,只见豫王还未放下轿帘,手指勒着帘沿,正在寻思,脸上的神色倒是惊异大于愤怒,又似乎带了一丝困惑之色,这时天已昏黑,长街上火把攒动,映得他深黑的眸子里金黄之色一闪一闪。梁辰忽然有个怪异的想法,觉得一贯以京城最大纨绔出名的豫王爷,其实是个迷惘不安却又心思诡异的少年。?

可是,王爷能飞速知晓全城盘查的来由倒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他眼里一股若有所思的神情?难道更背后的事,他也知晓一二??

梁辰一个寒噤,心内在哀嚎:?

“当真不是小人说的啊,小人可是什么话也没说啊,相——爷——!”?

豫王又一次见到无耻美人林编修的时候,已经是三日之后。这日京城大风,飞沙走石,黄叶漫天。豫王爷的身影便是裹在一阵急风之中,刮进了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噙梅暖阁,一伸手将一叠奏疏的抄件拍在南窗书案之上,咬牙切齿的道:“姓林的,你自己看!”?

林凤致声色不动,只是抬起眼皮来默默的看了他一看。豫王被他这淡然一看就撩拨得要跳,怒道:“这些奏疏,全是你教皇兄留中不发的罢?皇兄的名声,被你败坏得……”林凤致慢慢拢起抄件,整齐排好,说道:“王爷进来却是忘记关门了,皇上龙体欠安,阁子要长保聚气才是。”?

其时方是清晨,嘉平帝一向不惯早起,每到秋天又发作肺疾,这当儿还在寝宫休憩,阁子里除了奉特旨专事拟诏、这几日就留宿在暖阁里的林编修,便只有疏落落三两个侍侯着的内监。皇帝既然不在,这暖阁保暖与否,仿佛也就没那么要紧,林凤致这话,明摆着是骨头里挑刺,豫王爷头上动土。?

大怒的豫王爷,登时拿出天潢贵胄发作小倌人的款,挥手一个耳刮便摔了过去,可惜林编修不是服帖小官,豫王爷也不算武功高手,于是这一巴掌,扫落了御书案上一个湘妃竹的笔筒,打翻了侧架上金瓶新cha的桂花,乒里乓啷狼藉了一地,林凤致却早就跳到王爷掌风所不及的十步开外,偏生还恭敬跪倒,扬声道:“王爷恕罪!下官恳请王爷……”阁内侍侯的内监们也吓得纷纷跪倒,齐声叫唤:“王爷息怒!……”?

“皇——上——驾到!?

正在闹腾的时候,内里忽然传出驾到的呼声,于是还没来得及上演全武行的豫王爷,也只好跟着众人跪倒迎驾了。?

皇帝并不是从外面进暖阁,而是自内室通道过来,虽然夹道也密密隔风,皇帝却仍是裹得严严实实的,勉强抑住气喘的脸上还带着青白之色,一进门看见满地狼藉,一怔而笑,道:“豫王,又折腾朕的屋子了么?林卿好歹是个文臣,你若要动手,岂非成了殴辱斯文?”?

豫王素来跟皇兄没上没下惯了,立即顶嘴回去:“他算什么斯文?斯文败类还差不多!”?

林凤致还未平身,已经接口还顶了一句:“下官也是两榜出身,天子门生。”?

豫王呸道:“你算什么天子门生?不过是俞老匹夫的门生罢了……”?

嘉平帝忽然弯腰,剧烈大咳起来,他身旁的内侍登时围上,扶的扶,搀的搀,揉的揉,拍的拍,一窝蜂将皇帝直撮上kao暖炉的紫藤长榻去。就连豫王和林凤致也吓住了,不顾皇命未宣,一起涌上去帮忙慰问。嘉平帝大咳一阵,缓过气来,向豫王摇了摇头,声音有点发虚,说道:“俞相的话,以后你莫再提起。”?

这一句话又将豫王来时的满腹怒火勾了上来,大声道:“皇兄!”嘉平帝脸色青灰,眉头微皱,显然不欲他再说,但豫王一向是在御前无话不敢说的,于是仍然接了下去:“难道皇兄竟颠倒混淆至此?为了这个东西……”他反手指着林凤致,回头一看却见林编修已经知机的换了个地方站着,这一指竟落了个空,再随他转移好象又有点可笑,更是气得王爷贵体只抖,说道:“三日了!整整三日,皇兄就听他的,将满朝奏疏全部留中不发,不理朝政,外头议论成什么样子?阖城大乱成什么样子?皇兄!”?

林凤致解释道:“王爷说错了,并非满朝奏疏全部留中不发,正经的朝务皇上还是批了的……”豫王厉声道:“我跟皇兄说话,你也配来cha嘴!”接着向嘉平帝说了下去:“臣弟抄来的这五十二封奏疏,其中六封是俞相的,其余都是各科台谏所上,里面——”?

嘉平帝有气无力的道:“里面都是攻击林卿的,从不孝到谋逆,种种大罪都有,这几日朕都看腻烦了,不消再说。”豫王道:“那皇兄还袒护他!”?

林凤致又cha嘴道:“这是圣心明断,知晓微臣冤枉——”豫王恼道:“管你什么冤不冤枉!我就说……我就说……就算袒护,那也该直接驳斥回去才是道理,要不索性发下各部议处,让他们吵作一团去——这般留中不发,算是什么!那不是显得皇兄理亏?”?

噗的一声,却是嘉平帝将刚刚喝下去的药茶喷了出来,摇头笑道:“只道王弟今天怒冲冲赶来,是要指责寡人无道昏君来着……”几句话说得急了,又不禁一面说一面喘了几声,豫王急忙分辩道:“臣弟不敢!”嘉平帝缓声言道:“至亲手足,有什么敢不敢的……咳咳……就算外头议论我理亏软弱罢,也只图个清静,朕拿他们没办法,他们反正也拿朕没办法。再说了……”?

他顿了一顿,又大喘了几声,林凤致忽然轻声道:“皇上。”嘉平帝看他一眼,缓了口气,又道:“王弟想是急了,今儿起的倒早。”豫王闷声道:“昨晚吴南龄和孙万年——就是那两个新升的翰林学士,俞汝成的得意门生——又跑到臣弟那儿诉说了半宿,三更天才将他们撵走,臣弟这几日被他们着实闹得够受了。”嘉平帝道:“王弟莫要理会他们,当真缠不起,就同朕在宫里头躲一阵,自来他们闹腾,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豫王对这个皇兄的懦弱言论实在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感,却又不便反唇相讥,只能道:“这是皇兄宽仁,臣弟恭领圣恩。”其实成年皇子按规矩不当在宫中留宿,但嘉平帝向来笃于手足之情,即位以来,特地在东宫左近修建花萼交辉楼,除了同胞豫王之外,以前还有另几个异母兄弟燕王、鲁王、齐王、吴王等等,都常常来楼中与皇兄宴乐游赏,入夜便留宿楼中,已经成为常例。只是近两年各王纷纷成亲,奉制之国,出赴封地去了,惟剩豫王因太后宠爱、皇兄垂青,拿王妃薨后尚未续娶当理由,至今未曾之国,花萼楼也就成为他在宫中的专宿之所。嘉平帝此言一出,登时有伶俐的内侍向上打个躬儿,便悄悄退出指挥人洒扫花萼楼去了。?

一时暖阁之内静默了一阵,小内侍已经悄没声息的收拾了凌乱的地面,重新cha上满满一胆瓶“醉杨妃”粉菊,在白玉香炉里点上龙涎香,翠蓝的烟气袅袅浮动。嘉平帝一面由人服侍喝着定喘散,一面把玩着一柄竹如意。大家都不敢发声,过了半晌,他忽然没头没脑道了声:“豫王?”豫王一愣,应了一声,却听外面道:“启圣上,百官散了,朝房送上奏章二十七件。”?

嘉平帝呼了口气,这声音分明是在哀叹:“又来了!”门口侍侯的内官已将外面递来的奏章匣子捧过来,林凤致便转过屏风去接,又叫了一声:“皇上。”嘉平帝意兴索然,挥手道:“先搁那儿,回头慢慢读给朕听。唉,今朝起早了,都未曾去慈宁宫定省,太后多半在念叨——可是外头风大,委实不想动弹了。”?

豫王会意,于是道:“皇兄且自将养龙体,臣弟便去参见母后。”向皇帝告了退,领着跟随他进宫的几个侍从,大踏步出了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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