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二之6(1 / 1)
二之6
太后早就知道儿子有这么个不长进的毛病,只因太过溺爱,一向也不曾多管。却不料儿子此刻公然说出口来,一脸轻浮神气,好像专宠男人、导致无子非但不是件丑事,还值得炫耀一样;而那个身为大臣却不要脸勾搭儿子(她自然不会去想其实是儿子逼迫人家,而非人家勾搭儿子)的寡廉鲜耻之徒,居然立即含笑接了句“抱歉”,也似乎委身主上乃是十分光彩之事,丝毫不觉羞惭——这一对君臣,简直无耻到一路去了!
再想起前朝旧事,和亡故的长子暧mei不清的,仿佛也是这个不识羞的臣子。这一下新仇旧恨统统涌上心来,气得只拍案大骂了一句:“荒唐!”便即气噎喉堵起来。坐在她肩下的刘后赶忙去扶持劝慰,一向平静的声音也带了三分怒气,忽然高声喝道:“皇上!”
殷螭正自笑眯眯地看林凤致惨白着脸还支撑着强笑回答,心道小林的反应甚合我心——就爱看他这种明明无奈还死硬强撑的样子,要是一下子气倒气哭反而无趣了——不提防皇嫂忽然开口叫自己,一怔之下,“嗯”了一声。刘后自帘后站起,道:“皇上,臣妾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言语禀上。”
她言辞十分客气,但毕竟是嫂子身份,殷螭也不得不给她面子,于是道:“皇嫂有话请讲。”刘后道:“皇上,内阃外政,各有区别,林先生乃是先帝托孤大臣,奈何无端戏侮?适才戏言,倘若传播到朝堂之上,皇上何以服众臣,先生何以立朝纲,太子何以继学业?——请皇上三思。”
殷螭再也料不到自己居然挨了皇嫂一通教训,饶是脸皮再厚也不由得微微红了起来,却不是羞愧而是气恼——但无论自己怎么贵为天子,叔嫂名份总还是在的,纵使恼羞成怒也不好发作,一时竟堵得哑口无言。
时后方才被丈夫羞辱了一句,坐在帘后直气得面色煞白,这时却忽然一声冷笑,徐徐道:“先帝托孤大臣——不错,倒是托得好,托到勾结内阃接应,来绝圣上的血嗣!”刘后只道她还在喝那干醋,不禁皱眉,道:“妹妹,先生与我等内阃之事何干?……”时后截着道:“内阃之事?怕有什么‘中冓之言,不可道也。’的事罢?姐姐想必是明白的?”
刘后本来向垂帘走近了两步,隔帘向皇帝小叔子说话,这时忽听这一句话,登时回身。动作急了,竟不曾顾得大家风范,垂帘被转身的帔子带得晃荡了一下,怒声道:“妹妹此话怎讲?”
时后只是冷笑。殷螭听皇后此话大有骨头,便问:“皇后,有什么‘言之丑也’的事?这里都不是外人,不妨讲来。”时后道:“皇上,臣妾顾惜先帝体面,不敢妄言。”刘后厉声道:“先帝体面,岂容吞吐暧mei之词?便请皇后见教!”殷螭也道:“皇后,哪有讲一半又吞一半的事?皇兄身后体面,断不容如许含糊——给朕讲来!”
时后却不亲自说话,喝令道:“黎司仪!”一个女官答应了自帘后出来,却是皇后身边的司仪女官黎氏,向殷螭恭行跪拜。时后道:“黎司仪便是得讯向臣妾告发东宫巫蛊的人——日间的话,再细细向皇上回禀一遍罢。”
林凤致本来侍立殿中,见到女官出来,不便正视,低着头后退了两步。谁知这黎司仪得旨平身,禀了几句来由的套话之后,突然一手直指到自己身上,禀道:“皇上,奴婢大胆说一句:这巫蛊之事,实出于林少傅勾结指使!”
殷螭皱眉道:“此话何来——适才的话便依皇嫂说是戏言也罢,当得这般真?”黎司仪道:“皇上恕奴婢万死,下面的话才好回禀。”殷螭道:“说!”
他声音中已经含了煞气,黎司仪竟吓得一噤。同时时后也在帘内喝道:“黎司仪,只管说来!”这女官进退无路,一横心,大声道:“禀皇上,宫内一直风闻林少傅与后宫一位贵主——私通款曲,表记往来,有难以言状之事——暗下巫蛊绝皇上血嗣,便是为了保那位贵主子嗣地位如磐石之固。皇上倘若不信,那表记如今尚在林少傅身上,一搜便知!”
林凤致本来已经料想到今晚风波非同小可,适才侮辱也是难堪无比。却万万料不到,还有这般惊涛骇浪。
饶是他强硬自持,也不由惊得魂飞天外,一时竟不顾失仪抬起头来。却见殷螭也是一副惊愕神色,显然皇后让黎司仪说出的这指证,也同样大出他的意外。
同时刘后已在帘内失声道:“黎春,你好大胆!敢来污蔑哀家……”黎春乃是黎司仪的闺名,听得旧主呼喝,自然不好回话。时后反而笑道:“姐姐何必如此情急?黎司仪原未指明到底是宫中哪位贵主——难道那什么表记,姐姐也知道情由不成?”
一时殿上死一般的沉寂,只听到刘后鬓间步摇钗环簌簌作响,显然她已经气得不住发抖,然而声音却镇定了几分,冷冷地道:“时氏——我执掌六宫四年,从无半分行差踏错,岂能容得尔等肆口造捏,污蔑清白?哀家今日确实赏赐过林先生物事,却无非是寻常香料。太子也得了同样的赐物,有什么表记,什么款曲?这等捕风捉影之言,敢来陷我!”
时后笑道:“不错,想必真是寻常香料,奴婢小人混说也是有的——林少傅何不缴出验看?”
太后本来被儿子气得正在发喘,闻得时后手下指控,一时又有点发懵。此刻忽听这一句话,登时厉喝:“不错,缴来!哀家亲自验看!”
殷螭霍然立起,几步便跨到林凤致面前。众人只见他满脸都是黑气,都想:“皇后娘娘这一招大毒!林少傅胆敢背着皇上和刘娘娘有私情,如今撞破,却不知道皇上怎生发落?”眼看殷螭一副捉奸神气,简直是要狠狠掴林凤致几耳光的模样,大家也不知道是该期待还是该捏一把汗,都静默无声地屏息等着。
然而殷螭却始终不曾动手,只是咬着牙阴笑,说道:“小林,你很好——国朝大臣,没有让人搜身的理。你自己乖乖缴出来罢!”
他平时只有私下调情的时候才唤“小林”,这时大庭广众冲口叫出来,显然已是盛怒。林凤致看他一眼,心道关系先帝体面的大事,你还跟我闹什么私人情绪?当真不识轻重——若在私底下他早出言讥刺,可是这时毕竟在众人之前,不得不保持君臣体统,只得屈膝跪倒,口称:“臣遵旨。”取出日间刘后赏赐的香囊,便有太监接过呈上皇帝。
安康忽然道:“父皇,儿臣也有一个,也是母后刘娘娘赏的。”小手从袖子里拿出香囊,也不用太监转交,直接递到父皇手里。
两个香囊式样相同,都是宫锦所制。林凤致的是天水碧色,绣着秋月梧桐,太子的是柳芽黄色,绣着二龙戏珠,都微微散出沉香的味道。
殷螭的脸色微微好看了一些,还未说话,黎司仪已膝行过来,禀道:“皇上,奴婢斗胆请皇上拆看林少傅的香囊……”他脸色不觉又是一变,也不用下人动手,自己一把将两个香囊全部拆开。忽然哼了一声,将囊中香料尽皆倾倒在大殿地上。
安康的香囊里只是沉香;林凤致的香囊之中,却另有一团麝脐,二枚相思子,一对叩头虫,以极轻薄透明的宫纱,打成个同心结的小囊裹着。
这些都是男女合huan的**。
到了这个地步,林凤致反倒镇静异常,面不改色地抬头禀道:“陛下,请查明偷换陷害之事出于谁手。”殷螭冷笑道:“好沉得住气——你恁地机灵一个人,会被别人偷换陷害?”林凤致正色道:“臣向来愚昧,名节却决不可诬。”
帘内太后已经一叠连声命令将证物呈进来。下面服侍的小内侍见殷螭神色许可,赶忙拾起所有香料呈到帘后。只听太后倒抽一口冷气,跟着便是刘后失声大呼:“母后!有人陷害,臣妾冤枉!”
时后悠悠道:“臣妾倒也信得过姐姐冤枉——只不过这物事出自姐姐宫中,入得林少傅之手,却不知中途能有何人、借何等机会偷换陷害?姐姐不妨查个清楚,也好为妹妹将来整治六宫作个借鉴。”
刘后一时被噎住了,呆了半晌,忽然不顾抛头露面,自帘后跌跌撞撞冲了出来,转身伏倒在殿中地下,悲哽道:“臣妾身受皇后册宝,也曾统率六宫,毫无错失。自先帝大去,更是贞心自守——今日之事含冤莫白,臣妾名节固不足惜,先帝体面却断不可丧!当真有罪的话,便请母后太庙定谳,从容赐死……”说着说着已悲啼宛转,伏身不停顿首,发间钗环乱堕,琳琅洒了一地。
太后显然已经吓得愣了,一面是皇后出面指证的奸情重罪,一面却是亲侄女、大媳妇哭泣哀求,竟不知如何是好,颤巍巍地不住声道:“这……这……阿云,先起来!姑母给你做主……”情急之下,竟当众呼唤起刘后的小名来。
殷螭皱着眉头上前一步,说道:“皇嫂何苦如此——先归座罢。”便有帘内女官和殿中侍应一齐抢上扶持刘后。刘后却不起身,忽然回头瞪着小叔子,厉声道:“天地祖宗有灵,断不容臣妾如此诬死!恳请皇上明查……”殷螭道:“朕自会明查,皇嫂安心就座。”刘后满脸泪水盈盈,泣道:“臣妾……臣妾一生贞白……”忽然一口气接不上来,面色煞白向侧摔倒。扶持的众人一起惊呼:“娘娘气厥过去了!”太后吓得也离座出来,立即有女官打起帘子,同时呼喝:“太后懿旨——速传太医!”
殿中一片沸腾闹热,殷螭也懒得理会,回身又走到林凤致身边。只见他仍然跪着,安康已经吓得重新抽抽噎噎哭了出来,钻在他怀里。林凤致一手搂住,却是俯首低眉神色安然。殷螭趁着别人听不见,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你胆子太大了,回头收拾你——还有什么话说?”林凤致坦然道:“先帝身后名誉至重,万不可诋毁诬蔑,恳请陛下明断。”
殷螭瞪着他,脸上神色变幻,目光闪动,忽然冷笑道:“你平常要是少跟我装佯,我还会更加信你——起来罢,听朕明断!”他蓦地转头,大踏步走近太后御座,拈起那个香囊和同心结所裹**,哼了一声道:“一点小伎俩,也敢在朕面前弄鬼!”
这时太医尚未赶到,众女侍先将昏厥过去的刘后抬到座位上,灌茶的灌茶,打扇的打扇,手忙脚乱地施救。太后正急得扎手,无心多管别事。殷螭这句话便是面对时后而说。
时后面色微变,道:“皇上莫不是有什么头绪?”殷螭笑道:“自是大有头绪,头绪分明之极——皇后妇德妇工俱全,家传针黹之术无双,多半比朕更有头绪罢?”
他忽然将香囊递给太后,说道:“母后,妇道人家的东西,儿子不懂。只记得母后说过,女眷针黹,各家有各家的花样,便请母后赏鉴。”太后正在心乱如麻,接过来瞠目看了半日也不说话。倒是旁边的老嬷嬷凑上来说道:“娘娘,这针黹花样,不是咱刘家的,倒是……姨奶奶家的格式。”这老嬷嬷乃是刘太后带进宫的陪嫁,所谓姨奶奶,却正是指与刘氏有连襟之亲的时家。
时后变色,黎司仪连忙禀道:“这香囊本是德妃娘娘宫中所制,那东西……乃是后来拆开又放入的。”这个德妃乃是先帝的妃子,时后的堂姊。老嬷嬷又禀道:“拆倒是拆开过,可是这第二道绞上的针脚么……”太后于是拿起来凑到眼睛边细看,旁边的女侍赶着递上水晶单片的老花眼镜。太后将香囊绞边放在眼镜下又看了一阵,冷冷道:“第二道针脚,还是第一个人缝的——都不是我刘家的格式!”
殷螭也不说话,只是噙笑看向皇后,时后坐不住了,愤然道:“宫中针黹,有谁不会做?谁不能仿?——这算什么意思?”殷螭曼声道:“是啊,朕原也没说不是仿的,你们女眷的把戏,朕如何懂得——”他将同心结一抛,道:“苏州针织局特贡的蝉翼纱,进上每宫都有暗记,这么轻薄的玩意也不例外,皇后想是忽略了。”
于是太后身边的女官七手八脚将同心结拆开,展平那一方薄如蝉翼的白纱,提起到灯炬之前。变换角度,果然看见薄到几乎没有的纱底子上,微微浮出字迹来。虽然被从中裁剪过,却在上角看见一个水印般的“坤”字,左角又有半个剪断了的“宁”字,还虚虚绘有一只仅剩一半的展翅衔珠凤凰,都是中宫的特有标记。
时后面色惨变,身边女官黎司仪还想替主子说话,禀道:“皇上,刘娘娘也曾是中宫……”殷螭忽然翻脸,厉声道:“来人!将这个挑拨中宫、造捏陷害的大胆婢子拖下去,乱棍打死!”
皇帝这么一喝,下面的人哪敢不遵,登时有两个粗壮宫监上来执住黎司仪便往下拖。黎司仪吓得魂不守舍,大叫:“皇上饶命!娘娘救命!”时后身不由己站起来,叫道:“皇上!……”
殷螭却只对着她微笑,和声细语地道:“皇后,这些奴才小人,一向惟恐宫中不乱,皇后入宫年月还短,想必一时被她们瞒天过海欺哄了。”时后脸无血色,只是嗫嚅道:“臣妾……”殷螭柔声道:“别的事朕尚且不管,先帝名誉,皇嫂清白,岂容肆意诬蔑?留这样小人在身边,皇后将来必定要受拖累的,朕便替皇后解决了这祸害。”这时黎司仪已经于哭叫声中被拖出殿门,按到阶下。殷螭便向身边长随又吩咐道:“不用在东宫行刑,免得惊吓了太子——拖到浣衣局去,今夜取气绝回报。”
他这次吩咐的声音倒颇是温和,语气却一片断然。长随答应一声是,飞步出殿宣谕。于是黎司仪凄厉的哭叫“饶命”之声,便越来越远,终于拖出宫门,听不到了。
时后说不出话,只是摇摇欲坠。殷螭反而亲自伸手扶了她一扶,劝慰道:“皇后勿惊,宫中有个把小人,那是常事,日后仔细提防就成了。皇后得罪了皇嫂,也是偏听误信之失,改日朕替你们讲和。”时后颤声道:“那……那香……”殷螭脸色微微一肃,道:“这等造捏栽赃的物事,留它作甚?拿去烧了!”
时后蓦地大声道:“皇上,有人栽赃!有人故意仿造我时氏……”殷螭握住她臂膀的手忽然一紧,冷笑道:“原本这绣样就出自德妃宫中,有何仿造之说?皇后定要执着这传递表记乃是实事,莫非还是令姊看上了我林卿美貌风liu,借皇嫂赏赐,私自添加信物,暗通款曲?”
时后抬眼望着皇帝,眼里全是一片惊惶和绝望。殷螭却又微笑起来,说道:“其实皇后早先说什么巫蛊,朕全不信,眼下看来倒有几分着实——若非巫蛊乱了心神,皇后哪有这般颠倒?只是这些鬼蜮伎俩,万万不能是东宫干的。倒怕是皇后平日贬降的妃嫔才人多了,后宫有些怨气,母后且道是也不是?”
这时太医已奉诏传至,叩见皇帝之后便去施救晕倒的刘后。太后已经恢复了威严的神情,听了儿子询问,便盛气答道:“不错——皇后还是好好回去整治一下为是。太子还小,莫在这里只管吓唬他了。”殷螭放开皇后去扶母后,笑道:“夜已深了,安康小孩子家早该睡了,母后也要早早回宫安歇的为是。都是儿子不肖,治家不齐,倒累得母后操心怄气——儿子送母后回宫罢。”
于是太后起驾,刘后脸色惨白地被救醒过来,兀自珠泪盈盈,也随着太后鸾舆走了,时后强撑着与皇帝一道陪送,几道大驾全部撤出东宫。这个沸腾不安的夜晚,终于归入平静。
林凤致一直到宫门跪送各路舆驾,殷螭趁人眼错不见,悄悄向他道:“今晚没空来了,放过你一夜——明儿记得在家好好候着,我教你一个大乖。”林凤致不语,只是深深俯下首去拜送。
中夜东宫门口的风,微寒如水;还缩在自己怀里小声抽噎不休的小太子的眼泪,却一直打湿到衣衫之内,又是如此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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