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16(1 / 1)
殷螭这一忙着选歌征色,林凤致便落得逍遥自在。不用说白天忙着访友,连晚上也可以不必天黑定回行宫,尽管迟延了。自到南京之后,他便几乎将曾经向朝廷上疏劝谏释放自己的官员拜访答谢了一个遍,吴南龄也向他新引见了不少留都要员。东南风气好尚文雅,不似北京官场注重品衔,官僚们倒常常互称别号,以示不俗。吴南龄混了两年,早入乡随俗取了个“竹窗”的别号,于是林凤致也随便拈来故乡风物,自号“虞山”。取后又觉哑然,心道虞山林氏满门清标,不意这名号却被我这忍辱蒙耻的不肖子弟占了去,先父先祖地下有灵,不知情何以堪??
然而现在自己的身份乃是孤臣孽子,名声大大的好,甚至跟南京这边眼高于顶、自诩清流的缙绅们也混到了称兄道弟意气相投的程度。这日因皇帝迷恋新声,罢了早朝,闲来无事,便与吴南龄和他手下的一帮国子监博士去逛书肆。大家都换下公服,只作寻常文人打扮,在三山街流连了大半日,选中的书籍都教长随先送回下处去了。眼看时近黄昏,便有人提议道:“此处离秦淮河正近,不如大家作东,到画舫上好好喝几盅如何?也请虞山领略一下这金陵烟粉。”东南文士本来都是风流自命,一提此议,登时众人轰然附和。?
林凤致听到秦淮河这个地名,怔了一怔,这才笑道:“正要领略。”?
吴南龄忽然醒悟过来,心中一惊,急忙拦阻道:“算了,毕竟都是官身,如今圣驾在迩,还宜检点……”他的属下向来和他熟识无拘,都道:“竹翁,何必如此拘谨!不过是听歌饮酒,又不停眠留宿,还怕言官白简不成!”林凤致笑道:“吴兄,小弟也是久欲观光秦淮风月了,便去无妨。”于是大家不理会吴南龄反对,一起拉了他便走。?
吴南龄只见林凤致脸色微微苍白,却笑得风淡云清,也不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自己心里只是忐忑:“当年那秋姬……他母亲,便是出身秦淮烟花之地,难道他不忌讳?”?
自从嘉平末年,林凤致在吴寓拒绝孙万年关说,不肯与俞汝成讲和联手之后,吴南龄便同他心照不宣,再也不提前事。两人虽不同道,不妨碍私交,又是多年共事的僚友,彼此行事风格尽知。尽管远隔南北,吴南龄却熟知林凤致在朝事迹,料想他也暗中推测得出自己步骤,甚至各自的谋划之中,未必不稍微借一下对方之力——然而互相交情也罢,互相援手也罢,乃至互相利用也罢,话题中却格外回避旧事,就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过俞汝成这一个人。?
吴南龄觉得自己算是够了解林凤致了,自他进入翰林院,都是自己和孙万年教他处理政务,熟悉朝典,眼看着他从一个青涩少年成长为稳重青年。其实也可以说是半师半友,颇有长兄对幼弟一般的关照情谊。他的过往是自己看过来的,现今是自己所深知的,乃至将来,也是自己可以推算的。两个人都是同样的周详缜密风格,制定了计划便不会违背改变。然而这一刻,吴南龄却忽然觉得林凤致的思路有时也会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或许,他的人生,本来都逸出于常轨之外,不能以常情度之。?
因为心内疑惑,所以包下花舫,吴南龄便有意无意就近kao林凤致的座位坐了。这帮博士乃是熟门熟路,各有常来往的红粉知己。吴南龄虽说做着一方宗伯,不便公然出入**,却也到底认识几个著名女校书。大家片笺相召,登时粉白黛绿香风飘拂坐了满舫,就连初次到来的林凤致也替他邀了个出色女娘过来。?
林凤致并不拒绝,倒同那女娘避开人多处,kao到舷边小曲栏上,单独摆了梅花攒盒,相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生得秀美,举止又文雅,言笑又洒拖,不一刻便同对方聊得熟络。吴南龄听他们喁喁细语,说的却全是吴语,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懂,心下大觉纳闷,暗想鸣岐虽说早就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然而自恩相之事后,便见他避情场有如蛇蝎,哪里还会去主动兜搭?何况如今从驾天子,何必公然招惹麻烦,难道他不怕小不忍则乱大谋?正在疑虑,忽听那女娘说了一句:“弗晓得,拨耐问问。”随即立起身来,用南省官话大声问道:“姊姊妹妹,阿晓得哪块有个秋家?七八年前有三十来岁的一位娘子,蛮出色标致的?”?
众女娘听得,茫然思索,一齐摇头。林凤致又补充了句:“七八年前从良去的,嫁了位官宦。”众女仍然不知。倒有一个博士凑来问了一句:“虞山兄,是旧日相好?”林凤致正色道:“不,是位故人。”但座上女娘们大多盈盈十五六年纪,最大也不过双十年华,如何知晓七八年前之事,林凤致显然微觉失望,掩饰着饮了杯酒。?
吴南龄才知道他是想问问母亲生前事迹,暗叹一声,心想这算什么事?你也一直当做不光彩的身世之玷,怎么反来自揭伤疤,自寻耻辱?于是端着酒杯走过去,假装向他敬酒,悄悄说了一句:“鸣岐,何苦。”林凤致又喝一杯,笑容落寞,自语道:“他说我整天忒较真儿,倒是有理。”吴南龄没听明白,奇道:“他是谁?谁说的?”?
林凤致一怔,想到这话却是殷螭开玩笑说的,怎么居然把那种混蛋的话倒了。一时无语,又斟酒来喝。?
这时众女娘仍在互相问着记不记得有个“秋家”,忽然舷边有个船娘凑过来道:“那个不是旧年里散了的秋月舫?七八年前,那块倒真是有个嫁了外路人的娘子,官儿蛮大,蛮风光!”便有一名博士笑道:“怕不是什么大员罢?要么就是卸了任的,否则敢这般堂而皇之?也不怕言事弹章!”那船娘坚持道:“是蛮大的官儿呢!好像叫啥布——”林凤致道:“布政司。”?
又有人cha嘴道:“想必是位花魁了,貌好才高性子温柔样样皆佳,不然怎能教行省要员破着有碍官箴……”那船娘撇嘴道:“旁的不晓得,性子煞是不好!秋家有名的泼货辣子,常年跟人寻闹的——就是运道蛮好,恁大的官一眼看她欢喜,不讲价就讨了走,宠得不得了,福气啊!”?
吴南龄见林凤致默不作声地听着,于是道:“人生祸福,各有定分,乃是天缘——都罢了。”有位女娘羡慕道:“嫁了大官又得宠,真是好运,后来呢?”船娘道:“后来带到京里头去了,这刻划码也是个一品夫人,凤冠霞帔穿金戴银的——这位大人是京里来的官,可晓得秋娘子在京福气不福气?”林凤致轻轻笑,道:“我怎么晓得——不过她一定还在京里,很福气,很福气。”?
是的,她原来是传说的风尘中有福之人,本来也应该就那么福气下去。穿金戴银呼奴使婢在大宅院里生活着,在丈夫主人专房宠爱下娇纵自得着——如果没有自己的话。?
如果没有那一场重逢的话,如果没有那一场……孽缘的话。?
他抬起头,三月初的春风轻轻拂上面来,温柔得有如抚摸。天色近晚,一钩眉月已出现在天边,弯弯似笑。想当年,她也曾这样坐在花舫的船栏边,喝着酒,看着秦淮河滔滔流波吧?这一弯眉月的柔辉,当年一定也照在她身上过。?
自己发过誓一定要替她雪恨,可是到如今,害她含恨而死的那个人,仍然在天涯海角活着,虽然我满手也沾了他一家的鲜血,大家的苦痛扯平了——然而,毕竟此憾难偿,此恨难释?
把玩良久的手中一杯酒,到底没有喝下去,却持将出去,慢慢浇入了秦淮河的波影里,很轻很轻地道:“娘,可以不恨了么——但是我不会忘。”?
忽然舫间众人喧声响了起来,却是从旁边另一艘花舫上又邀过来了几个乐户,带了弦管过来奏乐小唱。立即有人过来拉吴林二人道:“二位枯坐一隅作甚,过来听曲!”又有人开玩笑夺了林凤致的酒盏,说道:“虞山,如何一个人躲在这里取乐?罚一巨觥,罚唱大曲!”吴南龄正想把林凤致拉走,免得独自睹景伤情,于是笑道:“罚酒倒罢了,罚唱唬得倒虞山?想当年他可是裘马轻狂、翩翩年少——翰林院中数他最擅音律,并能串戏,大家却不知道罢?”?
他这一泄底,众人立即起哄,便斟满巨觥来罚林凤致饮。林凤致毫不推辞一气喝了,又有人取笑道:“虞山原来会串戏,莫不是装旦?”吴南龄知道林凤致从前最恨有人说他貌如好女,正要答话,林凤致倒不在意,笑道:“我堂堂男儿,装什么旦色?实不相瞒,小弟粗通正生,并会大面。”吴南龄道:“不才作证——当年院中会饮,虞山唱《宝剑记》,那一支:‘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可是唱得慷慨悲愤,满座生风!”于是登时又有人满斟上一觥酒,来促请林凤致唱一曲来听。?
林凤致一仰头喝了一巨觥,将杯盏一顿,笑道:“好,小弟献丑——这回唱个‘收拾起’!”?
所谓“收拾起”,乃是当时最流行的一支《倾杯玉芙蓉》曲词开头,与另一支著名唱词“不提防余年值乱离”并称一时。其流行程度之广,甚至有“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之谚,乐户人家岂能不熟?急忙拉上调门,吹起长笛,林凤致自己取了一支牙箸打节拍,唱道:?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
历尽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
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
雄城壮,看江山无恙,?
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这是传奇《千钟禄》里《惨睹》一折里最有名的一曲,写的是前朝失国君王的悲慨之情,唱来极哀极愤,催人泪下。众人不料林凤致面目秀美,唱起曲来却恁地悲壮激昂,竟烈烈有金石之音。然而再一细想,这曲文又完全符合他近日“扶孤忠臣”的身份名声。一曲既终,大家呆了好久之后,才轰天价叫起好来。?
林凤致哈哈大笑,说道:“献丑,献丑!”提起酒觥又喝。众人回过神来,也纷纷向他敬酒。林凤致来者不拒,酒到杯干,直喝得脸上泛出桃花般艳色来。?
吴南龄不免担心,知道他多半想起亡母,回忆旧恨,心内定是郁结,这才借酒放纵。正欲拦阻劝说,忽见岸上有人匆匆赶来,大叫:“林少傅可在?”?
此人穿着便服,众人都不知其身份,吴南龄却认得乃是昔日豫王府的内侍,殷螭的心腹小六,自己旧曾在京师见过的。吃了一惊,急忙上岸去迎了进来。小六也不理会别人,直奔林凤致,附耳向他说了几句话。?
林凤致这时已有五六分酒意,听了微微冷笑一声,道:“好罢,你先回去。我待会儿便回。”小六道:“请少傅即刻回去!”林凤致愠道:“不是三更么?天色还早,催什么?”小六吃惊道:“眼下都快二更天了……路上再迟延……”林凤致双眉一挑,冷笑道:“那便让他等——你自管回去罢!”小六一吓,面目失色,头也不回直冲下船,又匆匆跑了。?
众人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事,也无理会,继续起哄闹酒。吴南龄却吓出了一身冷汗,心知肚明,赶忙到林凤致身边,悄悄推他道:“鸣岐,你醉了,这可不是任性的事……”林凤致一扬脖又是一觥酒,醉眼乜斜,道:“吴兄,连你也催我?”吴南龄急道:“鸣岐,这可由不得你!”林凤致一面喝一面笑,道:“你……你也推我入火坑?你明知的……”说了一半,忽然又笑着摇头,道:“不对,不对,明明是我自己要往火坑跳,受那般屈辱折磨……跟你无关,无关!吴兄,小弟失言,抱歉抱歉。”?
吴南龄看他已经醉得眼神迷离,于是索性将他拉起来,向众人道:“虞山醉了,我先送他回去罢。他一向量浅,多半撑不下去了。”林凤致夺手道:“胡说!当年恩师座上我一饮千钟、下笔万言的时候,你也在座看见的……小弟几时量浅?让我再喝!”?
众人这时也觉得他光景不对,于是纷纷都道:“虞山兄真是醉了,别喝了,回去罢。”林凤致笑道:“没醉,没醉!我哪有这般不济?想当年,我也曾赴过琼林宴……”他说着说着忽然呛咳起来,伏在桌上好半晌才抬头,声音已有些含糊:“想当年,我也意气风发过来的呀,怎么……怎么如今落到这个田地……”?
吴南龄一面摇头叹气,一面不顾他挣扎不从,向众人告了退便强行拉他走。林凤致被他拉着踉踉跄跄直走到岸上,一阵春风吹过,酒气上冲,登时醉意又添了几分,kao在他身上只是发晕。吴南龄倒迟疑起来,唤道:“鸣岐?”林凤致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吴南龄叹口气,道:“算了,我看你还是别回去了,这个样子……冲撞了那人也没好事罢。”?
林凤致昏沉沉了一阵,被他又拉着往回走。忽然一绊,却清醒了几分,立定道:“吴兄,不行,我还是得回去——帮我唤顶轿子来罢。”?
吴南龄担心道:“那你这个样子……”林凤致微微地笑,带着酒意的脸庞丽色流转,月光下竟显得颇是凄艳,说道:“没关系,冲撞比失约好……他要是追究上跟你们喝酒的事,大家就无趣得紧了。还是我回去罢。你放心,我也没怕过他。”?
他声音似是酸楚,似是无谓。吴南龄忽然心头一酸,叹道:“鸣岐,你何苦呢!明明当年……你要是肯讲和……”林凤致冷然一笑:“那有什么两样?”吴南龄道:“不一样的!至少……那是真心待你!”林凤致大声道:“也是毁我!”?
凉月如眉,春寒如水,黑夜中互相瞪视,一直回避着的往事忽然全部涌来,悲伤愤怒,竟自一时无以自控。?
林凤致又开始头晕,酒意上冲,胃中只是作泛,却又吐不出来。吴南龄叹道:“好罢,全由得你!反正你从来不听我们的。”扶着他再走几步,已到贡院街前,请一个路人帮忙到贡院左近轿马行叫来一顶小轿,将嚷着头痛的林凤致硬塞了进去。怕林凤致在轿中便醉倒不省人事,于是自己也雇了坐骑,陪他一直到行宫门口。?
林凤致下轿的时候倒又稍微清醒了些,向吴南龄道了谢,两人互相告辞。吴南龄不便在宫门多停,正要走开,林凤致忽然叫住了他,问道:“他……还在安南?”?
吴南龄一愕,尚未回答,林凤致已经自语般说道:“若是安心颐养天年,可有多好?可惜大家都不是省事的。”侧头一笑,道:“吴兄,我做我的去——你们都要保重。”?
他醉后身形有些跄踉,却毫不迟疑地大踏步向宫门而去。吴南龄见他跟守卫出示牙牌,向内而去,竟再也没有回头,望着那单薄而又坚定的背影,不禁又是一阵心酸。忽然想到,林凤致问起“他”的时候,说“都要保重”的时候,语气却是异常的温柔忧伤。?
难道在此恨难释的同时,他还在关怀着那个不愿意提及名字的人么??
大约,他今日真是醉得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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