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满面羞红(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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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国清正一面苦思对敌之策,一面宽慰李芳,“大帅,骂阵这样的口舌之争只是小事,博州城城池高固,白衣教全盛时四十万大军日夜不停地围攻都没能攻陷,长公主只有区区十万人马,根本无济于事。”

李芳此时哪里能听进他的劝慰,焦躁地喝道:“你少说空话,且想个法子鼓起士气。”

士气低迷至此,仅靠赏钱许官是提不起多少的。集国清望了一眼城头,再看看在城下耀武扬威、大声谴责李芳并劝诱士卒献门投降的翔鸾武卫游奕使和传令者,献策道:“大帅,城下的敌人不过百余,且骄狂不备,敌军主力相隔又远,若我军派一队虎贲之士出城冲杀,就算杀不了他们,也能将他们驱退,重振我军士气。”

李芳正疑心成病,唯恐有人献门投降,集国清这提议正中他的顾忌,顿时让他大起疑心:难道集国清有异心?

李芳凶残狠戾,疑心一起顿时有杀人之念,冷声问道:“是吗?那你觉得让谁领兵冲杀比较好?”

出主意归出主意,要集国清自己出去做这么冒险的事他却是不肯的,于是他想了想,道:“都虞许告勇武过人,让他率兵去吧!”

说话间集国清对上了李芳冰冷的目光,不明所以,愣了愣,忽然心中一寒:他想杀我!他怕有人献门投降,他也怕了天谴,更怕了外面的翔鸾武卫!

尚未对仗就已士气萎靡、将帅离心,这战还怎么打?

雨收云散,博州城的四门外,翔鸾武卫已经排好攻城之阵。瑞羽手执帅旗,面向三军将士,一指博州城,提气高声问:“将士们,那屡受天谴的叛逆是谁?”

众将士齐声回答:“是李芳!李芳!”

瑞羽再问:“那逆贼的头颅,你们可愿为予取来?”

她治军严苛,制度明细,罚过极严,但赏功也极厚,众将士一举一动都有章可循,她抚慰将士的后方家小也从不吝啬,在她麾下的将士只要奋勇杀敌,就能获取军功荣耀,即便战死也身后无忧,名字能够刻入石碑,牌位供入英烈祠年年受飨。她在军中极有人望,其形象堪称公正严明,加之她美丽非凡,高贵尊荣,全军上下的将士除去对她有畏惧之情外,更隐隐有种绝不愿被她瞧不起的争强念头。

她这句话一问出,三军将士的情绪顿时如水滴油锅,轰然炸开,呼声震天,“愿取逆贼头颅,为殿下寿!”

以人头祝寿,这场景自然说不上美好,但三军将士的士气之高,足以令博州城本就已经低迷的士气更受打击。

瑞羽微微一笑,帅旗一挥,下令道:“攻城!”

传令兵飞驰而去,高呼传令,“攻城!投石!”

随着命令下达,数十台旋风炮旋臂一齐转动,无数圆石呼啸着飞上城头,登时将城头炸得砰砰震动。圆石密集如雨,四下飞溅,守卫砸着就死,挨着就亡。

城头的李芳等人躲在城楼里不敢露头,大惊失色,“这是什么东西,投石也能这么密集。”

普通的投石机威力虽大,却笨重难以控制,要很久才能投一次石,像旋风炮这样能够连续不断发射的武器,博州城上下从未见过。

魏博军与白衣教对峙十几年,各有胜负,临战的特点是魏博军武备精良,白衣教教众悍不畏死;博州城被围的次数极多,但像旋风炮这么厉害的攻城器械却从未遇到过。一阵炮轰,压得城头守兵连头也抬不起来,垛口、城楼垮塌无数,一时间博州城似乎摇摇欲坠,马上就要被攻陷。

集国清心中骇然,一面指挥躲在夹道里的士卒架起床弩反射,一面令助守的百姓冒着石雨强行抢修城墙。

“兄弟们别怕,投石打制不易,不可能有太多石头让他们挥霍,挺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果然不出所料,旋风炮将城头的垛口等掩护工事摧毁之后便停了下来。城头的守军刚松了口气奔上城头抢修工事,翔鸾武卫军中上万张长弓强弩便分批轮射,嗖嗖的箭雨又落了下来。与此同时,五架梁桥也移到了护城河边,身着重甲的士兵冒着城头倾泻而下的滚木和擂石将桥段架开,搭上城头。

集国清连忙令士卒冒着箭雨探出头来试图将梁桥推翻,不料这梁桥是昭王府下工曹部特制之物,采临车等诸般攻城利器之长,坚固沉重,博州城备用的挠钩根本钩不动它分毫。待要泼油焚烧,却发现那梁桥上裹着一层铁皮,竟是烧不起来。

眼看守城卫士连受投石雨和箭雨所伤,损失惨重,集国清连连下令后备士卒上前将伤亡人员替下,并许以重金高位鼓舞士气。

李芳不敢再在城头待着,躲到远离战场的鼓楼里看着攻城战,骇然变色,“四门的攻城之战都是实打实的硬战,没有半点虚假,长公主难道竟想一战而得全功?”

翔鸾武卫甲胄精良,悍不畏死,攻城器械也大异于那种临时赶制的使用一次即废的粗糙器械,打造得犹如钢铁怪兽。攻城之战展开不过半个时辰,城头的守兵已经换了两茬。

照这样凶猛的攻势看,这博州恐怕一天都守不住!

李芳嘴里吩咐亲兵持令往博州城征召百姓上城助战,心里却惶恐不安:翔鸾武卫兵锋之利,实在出人意料,难道除了投降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他连受重挫,骄狂渐去,畏惧大起,可这节度使之位是他弑兄杀侄才夺来的,要他交出去,却是终究不舍。他在节度使府抱着印绶犹豫不决,外面震天的厮杀声里突然传出一阵清晰的大叫,“北门陷落,快去救援!”

攻打北门的是鸾卫老将黑齿珍,翔鸾武卫经过这近五年的磨砺虽然已是百战雄师,却长于野战,对于攻打博州城这样的坚城经验不足,到底还是没能夺得破城首功,让老将军麾下拔了头筹。

北门陷落,集国清连忙将手里备用的精兵往北门调遣,想将北门再夺回来。可他自己所守的东门由柳望指挥攻城,瑞羽亲自坐镇,翔鸾武卫士气比西南二门更是高昂,没能得破城首功,将士们个个肚子里都憋着气,不计伤亡地往前冲,已从重重封锁里撕开一道口子,抢上了城头,立稳足跟去夺吊桥绞盘。

集国清手里已无备用之兵,眼见事急,只得亲自驱赶临时征召的新兵去堵缺口。双方在狭窄的城头夹道上对面相遇,那些弩炮弓箭等远程射击武器便都用不上了,短兵相接,杀成一团。

魏博军的武器装备放在与白衣教对阵时,占有绝对优势,但与翔鸾武卫相比较则差了几筹。且瑞羽治军严苛,翔鸾武卫军心之齐可说天下无双,绝无临战相疑之事,越是狭路相逢的战局,越是配合默契,日常训练的已经习惯了的节奏使他们临阵不乱,长枪远刺,横刀近劈,节节进逼。

集国清所驱的新兵其实就是临时抓来的充数的壮丁,一群刚放下锄头连操练也没经过几次的农夫,短兵相接又怎是百战之师的敌手?集国清连砍了十几名转身逃跑的新兵,强压着新兵往前与翔鸾武卫交锋,但城头的缺口还是越来越大,并向吊桥绞盘处逼近,终于有人砍断了绞索,放下吊桥。

城下浑身包着铁皮裹着烂泥的撞车蓄势待发,一见吊桥落下,躲在撞车两翼下的劲卒立即推动撞车往前冲,奋力撞向城门。城头还未完全溃败的守卫急忙往下泼滚油,可推车的劲卒个个满身烂泥,外套铁衣,内着皮甲,连眼皮上也护了一层突檐皮抹额,又躲在撞车舒张的两翼之下,滚油下来能烫伤的地方有限。城头守卫又扔下火把引火,火势旺不起来,偶尔有人身上着火,便在烂泥地里打几个滚,将火苗压灭了又继续往前冲。

雨后攻城,这遍地泥泞让翔鸾武卫吃亏的同时,也给城头守军的火防带来了巨大的不便,在天时地利上双方算是战了个平手,但论到人和,士气萎靡不振的博州军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翔鸾武卫的。

双方鏖战至申时末,博州城北门、东门尽陷,大军入城,先夺了四门控制权,而后各按计划奔袭节度使府、州府、军营几大要害之地。

入城的翔鸾武卫分出几队在街道上高呼传令,“王师讨逆平叛,只问首恶!降者免死!百姓安居室内勿惊!”

往返传令安抚了半个时辰,惶恐不安的博州百姓见翔鸾武卫果然没有破户劫掠之迹,逐渐定下神来,虽然不敢外出,却忍不住好奇地透过门窗缝隙往外窥视。

战事进入尾声,整个博州城除去军营里还有一队魏博老兵死战不降以外,连节度使府也已被攻破。瑞羽在众亲卫的簇拥下缓缓而行,巡视着在博州城的官府民宅,心有感慨,叹道:“魏博节度府昔日乃是国朝有名的富庶之地,鼎盛之时有户近百万,却不想破败至此。”

郑怀道:“魏博底子虽厚,奈何这十余年来旱涝灾害不断,又有白衣教为乱,加之李芳骄奢**逸,挥金如土,有今日之景,不足为奇。”

说话间已经靠近了节度使府,柳望迎上前来,拱手道:“殿下,李芳投降,请求叩见殿下。”

虽说战前瑞羽就有言,不奉诏投降者就地格杀,但李芳在战败后又投降就缚,情况特殊,柳望不愿背了专权擅杀一方节度使之名,以后落人话柄,故此特意前来问一句。

瑞羽知他的用意,一皱眉头,道:“也罢,把他提上来。”

节度使府的正厅也遭了刀兵之灾,中堂绘着猛虎下山图的壁面还插着几枝羽箭,青碧率人上前把乱箭拨了,草草打扫了一下,请瑞羽上座。

瑞羽的目光在节度使府正厅里富丽堂皇的装饰上转了一圈,掸了掸衣裳,问绑得如同粽子般扔在堂下的李芳:“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芳挣扎着叩头哭道:“殿下,臣一时鬼迷心窍,听信小人谗言,做下了这等糊涂之事,悔之不及,还盼殿下看在臣父、兄两代忠良的分上,恕臣这次罪过。臣今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瑞羽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问道:“是哪个小人?”

李芳抱着侥幸心理觍着脸皮前来求饶,早编排好了一肚腹稿,连忙道:“是行军司马集国清,押衙师明,军马使李二流……”

瑞羽看着帅案上摆着的一枚羊脂玉如意,淡淡地问:“七年前你弑兄杀侄,篡节度使大位,也是他们唆使的?”

李芳一时哑然,瑞羽一拍帅案,厉声喝道:“无耻之尤!弑兄杀侄之后,竟还敢用父兄的忠义来博予赦免你的谋逆之罪!你这种狗彘不若的畜生,活在世间天理难容!拖下去斩了!”

李芳吓得魂飞魄散,体若筛糠,尖叫:“殿下,您说过降者免死!您欲成大业,不能失信于天下!”

瑞羽冷笑,“予初临博州之际,便已传诏明令:奉诏投降,虽除镇帅大位仍可保一家荣华富贵;敢藐视君威,拒诏谋逆者,夷其九族!你抗拒王师,谋逆叛乱,累我无数子民枉死,竟还敢怀侥幸之心图个降名谋生,你以为予软弱可欺?”

李芳还想求饶,瑞羽一摆手,刀斧手立即将他的嘴堵上拖走。柳望犹豫了一下,又问:“还有李芳的家小,是按军法从事,还是入狱待昭王府接管魏博后明正典刑?”

“自然是军法从事,警示诸镇!”瑞羽眉梢一挑,冷声道,“昭王府发兵勤王,奉诏传檄天下,诸镇或战或降,只有这两条路可以走!若是谁以为能够在顽抗王师杀伤我部属子民之后,借口投降免除一死,那就大错特错。招降诏令,是命令,不是给人讨价还价的商书!”

临阵招降,最怕碰到降反无常的事。若是开了宽口,难免有人仗着投降即能免死这一条,打不过的时候就降;休养整顿后,又树反帜,反反复复,拖得翔鸾武卫和治下子民受之连累,多增枉死。

瑞羽一战攻破博州之后,立即将李芳枭首示众,并夷其九族。翔鸾武卫略加整顿,待昭王府派出的文官抵达博州接收了节度使府后,立即挥师西进,扫荡魏博其余州县。

翔鸾武卫选拔武卒时,以士卒能负全副盔甲、五斤食物、持枪佩刀,且半日急行军能走七十里为基本条件,此段时间虽然天气不好,但每日行军仍有三十里以上。一个月下来,便将魏博十七州尽数拿下,直逼成德节度使。

成德节度使府辖下只得五州之地,势力远不如魏博,但其倚着身后与东胡相通,认为昭王府必然有所顾忌,竟也桀骜不肯奉诏。

殊不知翔鸾武卫出击博州之前,鸾卫老将薛安之早已亲帅五万大军,由水师运载过海,直取幽州安东都护府故地,捣东胡心腹要害。东胡面对老将军的锋芒,又被水师沿岸袭扰,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来驰援成德?其鼓动成德与翔鸾武卫对抗,不过是指望他能拖拖昭王府的后腿罢了。

成德与东胡来往亲密,马匹极多,又学了胡人的骑马战术,骑兵在诸镇中称得上一方雄军。成德节度使谭九功也知若像李芳那样守城,纵然能守得镇州不失,但若节度府治下所有州县都被她扫平了,自己的这一座孤城又能济什么事?因而他不愿踞守死城,听闻翔鸾武卫将至,便亲自统率骑兵主动出击,准备与翔鸾武卫野战分胜负。

翔鸾武卫有水师经海路自诸胡部落运得马匹,骑兵自也不弱,完全可以与成德铁骑对战。

谭九功见翔鸾武卫阵式严整,毫无破绽,便下令骑兵变阵,准备以楔形阵强闯敌阵,将之分割切开。

不料他大军之阵一动,对面的翔鸾武卫的阵势也变了:骑兵分于两翼却露出中间一座雪亮的刀阵来,正是自华唐中期便因为太过耗钱而废弃不用的陌刀阵。此阵正是骑兵的克星,当日北胡全盛之时骑射之精天下无双,遇到陌刀阵却是屡战屡败,绝无胜例。

谭九功一见此阵,顿时目瞪口呆,“不说翔鸾武卫的兵器甲胄,就仅是这陌刀阵……昭王府哪来这么多钱把它堆出来?”

骑兵作战分出胜负的速度比攻城战还要快,前后不过个把时辰,便大势已定。在陌刀阵和翔鸾武卫骑兵的配合冲击下,成德节度使军溃不成军,谭九功被一队亲兵拥簇着落荒而逃。

翔鸾武卫分成南、北、中三路,北路由老将薛安之率领,收安东都护府,拒东胡于檀州之外;南路由刘春及南海水师郭涛配合,取淮南两浙诸临海藩镇;中路则由瑞羽亲自统率,连克魏博、成德、义武等几镇,连战皆捷,挡者披靡。

太行山以东十几镇,初时皆有自立之心,不肯轻降,但随着翔鸾武卫战无不胜及李芳拒诏不降、大旗连遭雷击、败后九族尽诛的消息遍传诸镇,诸镇主事者的骄妄气焰大受打击,义武、宣武等几镇都奉诏而降。

为了表示对降者的优待,凡肯奉诏归降者,东应都亲自前往受降,以太后诏封以高爵,赐象牙、香料、珠宝等海外奇珍近百万缗。

拒诏者受雷霆之谴,有灭族之祸,绝无赦恕;受诏者得高爵厚禄,有百万之资,荣宠不衰。两相比较下,昭王府和翔鸾武卫尚未正式投书问降与否的诸镇内都人心浮动,不少人自忖不是翔鸾武卫之敌,暗中思量,只等昭王府投书询问立即归降。

偏偏就在翔鸾武卫兵锋正锐、临近之镇有降意之时,兵分三路的翔鸾武卫不约而同地暂敛兵锋,以太行山为界,停下了征战的脚步。

被翔鸾武卫的凌厉兵锋逼得心惊胆战的诸镇,见其收兵过冬,都松了口气。与临近诸镇的侥幸欢喜相反,远在洪州的江西观察使韦宣在听到翔鸾武卫收缩兵锋的消息,再看了一眼儿子韦岭秀游学齐青带回来的游记后,悠悠地舒了口气,道:“我只道昭王少年得志,突然有此机遇,难免得意忘形,贪功冒进。想不到他小小年纪,却有这般坚忍心性,能在这种大好局面下忍得住不出手。”

韦岭秀道:“翔鸾武卫士气正旺,河阳等诸镇可一檄而定,昭王在此局势之下,竟收缩兵锋,错失良机,谨慎有余,开拓不足,终究不是大器量。”

“不然,昭王此际收兵,正是恰当时机。齐青虽富,不足以支撑扫平天下的大战,若是不稍作休息,继续向西与白衣教交战,虽然仍可获胜,但在潼关外便师老兵疲,易为安氏所乘。且……”这个“且”字之后是什么话,韦宣却不再说了,沉吟一下又道,“昭王年纪虽轻,却稳健老练,当为唐氏光武之主。大郎,为父修书一封,你与二郎亲自前往昭王府投信。投信之后,昭王殿下若留你在幕府听用,你就留下,让二郎回来便可。”

秋去冬来,小雪时分,虹藏不见,天气变寒,翔鸾武卫在邯郸古城暂驻整顿。不必领军出征,瑞羽的日子悠闲了许多,天气晴好便与郑怀或秦望北出游,天气不好便召集诸将会宴游乐。

这一日,天气阴沉,近午时分,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青碧见她有外出之意,赶紧取出斗篷给她披上,又替她正了正腰间的玉玦,抱怨地说:“这集羽氅还是以前在京都的时候少府送上的,穿了近十年,两肩的翠羽都有些脱落,边角也磨损不少,早该送新的。织造司是怎么回事,天都下雪了,还不把新氅送过来。”

瑞羽拢了拢发髻,笑道:“天下未靖,不是奢靡浪费的时候。这氅一件要集上万只翠鸟绒羽和上百织户五年之功,奢华太过。有旧的穿着就好,换新的就不必了。”

青碧反驳道:“殿下富有四海,节俭也不在一件大氅。再说了,您节俭不用新衣,固然是好意,可您不穿这衣服,那些捕鸟的、织造的又该去干什么?那不是断了他们的生路吗。您不缺穿这衣服的钱,何妨赏他们一口饭吃?”

“满口歪理。”

“歪理也是理。殿下,您想啊,禁绝奢侈之物,使匠户多去种田虽然也可稳固国本,但我们现在农耕之技大进,五口之家种五顷地还有余暇,算起来其实已经地少人多了,且我们又有海运可以用匠户所造之物去东海、南海诸国换粮。逃到我们这里的匠户无地可种,如果不能靠一技之长挣饭吃,那不是又要出乱子了吗?”

她的话一串一串的,这些话虽然“歪”,但也真有几分道理。瑞羽微觉诧异,笑道:“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也就休息了一天,居然能有这般见识,好得很啊!”

青碧吃吃一笑,“奴婢可没这么多见识,这都是听人说的。”

“说这话的人很有见识,在任什么官职?”瑞羽笑问一句,心中一动,转头问道,“是东应说的?”

青碧点头,笑道:“是呀,奴婢也觉得昭王殿下的话很有道理。”

瑞羽眉梢微动,漫不经心地问:“你一向在我身边,何时听他说过这样的话?”

“昭王殿下每十日便有一封信来。”

每旬一封信件往返,正是她与东应没有嫌隙之前通信的频率,只是自她清明节离开齐州,除去公文,他再有私信传来,她便不拆看也不回复。

压了这么长的时间,他的信已经不再递到她面前了,却没想到居然是拐了弯,写给了青碧。瑞羽怔了怔,问道:“他给你写信?干什么?”

“昭王殿下来信吩咐奴婢留意照料殿下的饮食起居,也问您的近况。”

瑞羽不悦皱眉,“东应来信问我的情况,你怎么回答的?”

“奴婢不敢擅自透露殿下的近况,是按照您日常给太后娘娘请安时的内容告诉昭王殿下的。”

瑞羽轻“嗯”一声,淡淡地再问一句:“你当真没有私自向东应透露我日常生活起居的详情?”

青碧听到她轻淡的话里隐隐约约透出一股难测的意味,突然身上一寒,连忙道:“殿下,奴婢自幼服侍您,知道轻重,绝不敢背主擅传,确实没有将您的生活起居告诉过昭王殿下。”

“没有就好。”

青碧偷偷擦了把汗,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多事。瑞羽受她提醒,才想起东应这些日子以来给她写的信,心念一转,问道:“东应给我寄的信,你可收着了?”

“收着呢,奴婢这就去取来。”

她将东应这半年所寄的信件取来,瑞羽低头打开装信的锦囊,里面的信件整理得十分齐整,已是厚厚的一叠,一封封按照来信日期依次叠放,信封上的笔迹锋利如剑,遒劲张狂。

青碧见她摩挲着信封,眸底光芒明灭,脸色阴晴不定,便问:“殿下可要坐下来看信?”

瑞羽摇头,示意青红把信收起,然后转身出门。青碧打起油纸伞替她遮雪,跟在她身后走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轻声道:“殿下,您与昭王殿下从小亲厚,奴婢也不知道您现在为何生他的气。但奴婢想家和万事兴,您与昭王殿下和气,奴婢这些下人也好做事;您和昭王殿下生气,奴婢等人都心中惴惴,不知如何应对昭王殿下的好意。上行下效,恐怕军中与昭王府也难免生隙,于大局不利。”

瑞羽冷哼一声,“我是不是和东应生气,几时论得到你们费心猜疑了?”

妄自揣测上意投其所好,是十分犯忌的事,青碧吓了一跳,连忙道:“殿下,奴婢绝无此意!”

瑞羽心中烦躁,转头盯了她一眼,冷声道:“予虽不愿日常对下属多加苛责,但若有谁敢妄自揣测上意,对外泄露一丝我与东应不和的风声,使翔鸾武卫和昭王府不和,可别怪予不留情面。”

青碧弄巧成拙,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多话,连忙道:“敬诺。”

瑞羽胸中烦闷,疾行两步,挥手道:“你们都退下!”

青碧愕然,惊慌问道:“殿下?”

“退下!”

她厉喝一声,也不管一群惊慌求情的侍者,扔下他们向秦望北的住所快步走去。

秦望北正在屋里拥炉看书,见她满面郁色地走进来,微觉诧异,却也不出言询问,只是笑道:“殿下莫非有‘千里鼻’,我这里刚得了两坛好酒,正准备雪再下大一些就请你过来对饮,还未下帖相邀你就过来了。”

他的神态悠闲,自有一股安详平稳的气质,风趣开朗,逗得她笑问:“什么好酒?”

“这酒是我的属下用两担盐跟黎人换来的,也没个名字。我尝了尝,味道却是真的不错,甘芳醇厚,别有一股异香。”

他口中说着话,伸手自然地接过她解下的集羽氅挂在屏风檐上,把她让到炉边坐下,令人准备下酒菜。

瑞羽看了一眼他刚才撇在炉边的卷册,见封面上写着“传奇十记”几字,微觉好奇,笑问:“似乎前阵子听我几个侍女也在说什么传奇,难道就是你看的这个?”

秦望北哈哈一笑,将书递给她,“殿下以前没看过这种市井传奇吧?不妨看看。”

瑞羽自开蒙学习的就是经史子集,极少接触这类市井俚俗的传奇小记,便接过来随手翻开,一目十行地看着,笑道:“这是人物传?可比不得太史公所记人物传精简凝练,写这东西的士子穷极无聊吧?”

“这是消遣用的杂记,自然比不得史官家言,不过闲暇无事,也可以据此下酒。殿下看看,是不是颇有意趣?”

“语多粗俗,文理不通,于人物渲染过分,虚假可笑。”

瑞羽初时一面与他闲话指摘传奇中的毛病,一面翻页,看得极快,渐渐地却被其中精彩的故事吸引,凝神细看,将一篇看完之后,又翻到前面被她刚开始时跳过去的部分重看了一遍,而后意犹未尽地舒了口气,叹道:“竟有人能编出如此曲折离奇的故事来,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秦望北斟了一杯酒,笑问:“殿下看到书中的随五郎向游侠儿习得一身武艺,报仇雪恨之后,心中有何感觉?”

“大快人心,当浮一大白。”瑞羽接过他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只觉得胸中血气犹未平息,大叹了口气,“提三尺剑,斩仇人头,跨飞云马,共美人游,真可谓恩仇快意,人生极乐。”

秦望北击节举杯,笑道:“殿下的点评酣畅淋漓,亦当浮一大白!”

瑞羽潇洒地再饮一杯,笑道:“以前我不知市井之间原来还有此等精彩好看的传奇故事,倒是我见识浅薄了。”

“这些传奇故事说到底都是不得志的文人为解心中不平气编造的,殿下尊贵无双,睥睨天下,平日里忙得连观赏雅乐的时间也没有,哪有空闲来看这种市井传奇?就是有时间,你的属下也不敢进献。”

瑞羽点头赞同。二人围炉共话,品评优劣,以文下酒,不知不觉天已近黑,瑞羽舒了口气,完全忘记了最初的郁闷,转头问正在吩咐侍者传膳的秦望北:“你这里还有什么好看的传奇故事?”

“还有《黄须侠传》《牡丹记》《柳五娘》……邯郸古城风流,市井间不少这些传奇,我这两个月闲来无事常去游荡,搜罗了上百本,就放在暖榻旁边的矮柜里,殿下可以自己找找。”

瑞羽按他的话走到矮柜前,打开柜子翻看里面的书籍。这些书都是秦望北从市井间收罗来的,大多数是手抄本。瑞羽选了几本字写得漂亮的书搬到火炉旁,信手选了一本打开。

秦望北吩咐了侍者,转回炉边,笑问:“殿下选了些什么书?”

瑞羽一面翻页,一面道:“《妩十一娘》……”

秦望北一听她说的书名,脸色一变,连忙快步上前,叫道:“殿下,这书不行!”

瑞羽瞥见他神色古怪,一脸急切地想阻止她看书,不禁奇怪,“这本书辞藻浓艳,细腻富丽,比刚才的在《十传记》更胜一筹,有什么不好……”

秦望北满面尴尬,伸出手来想将她手里的书夺走,可论到身手,这天下能胜过她十年苦练的人还真不多,她轻轻一避便让他伸手莫及,然后翻开了第二页。

秦望北见她翻页,急得额头都出汗了,徒劳地叫道:“殿下,这书当真是……是那个……那个……”

他那个了两句,也没说出那个究竟是什么。瑞羽一目十行,早已将翻过来的那页书扫视了半页,脸上的表情也顿时凝滞住了。

秦望北一见她的表情,便知她已看到了书的内容,简直是无地自容。原来这本书是坊间新兴的,除了第一页介绍人物,从第二页起便描写青年男女偷情合欢的种种场面。这也罢了,更要命的是他自己看了这本书,居然在书上注了眉批!评道:“男女**,当以情为先。若是无情而为,便是禽兽之举,虽然畅快,却终究只是一时之欢,无甚余韵,寡淡少味。”

瑞羽太过惊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觉得手里如同捧了团烧红的炭火,掷之不迭,满面羞红,尴尬得恨不得自己根本没出现过,又羞又急又气又怒,瞪着秦望北想痛骂他两句却又说不出话来。

秦望北慌忙将那本闯祸的书一脚踢进角落里,手足无措地干笑着道歉,“殿下,这……这……对不起……实在是……”

瑞羽此时已经回过神来,转身就走,秦望北连忙追上去,拦在她面前连连躬身行礼,赔罪道:“殿下,这真是意外,你原谅则个!”

瑞羽羞窘至极,一掌把他推开,怒道:“你不是好人!”

她虽然常年统军,也曾与秦望北有过拥抱亲吻的亲密之举,不似寻常女子对男女之事扭捏,但那书中描写的场面委实太过,且又是两人相处时看到,也由不得她羞愧无比,落荒而逃。她这一声嗔骂,有五分是怒,更有五分是羞,一刹那间竟流露出一种于她而言极少出现的女儿娇羞之态,让秦望北心中一荡。

瑞羽夺门而去,见他并未追上来,才松了口气,压下擂鼓般的心跳站在庭院里,镇定了一下才往寝殿走。

被她呵斥退下的青碧等人不敢跟在她身后,一直在秦望北的居所外提心吊胆地等着,见她出来,赶紧迎上去高举华盖,张开雨伞替她遮风挡雪。

青碧一眼看见她的集羽氅没穿,本想开口询问,却又想到自己上午刚触怒她,心里惶恐,终究不敢直问,低眉顺目地说:“殿下,青红遣人来报,经离先生在东暖阁等您。”

“老师什么时候来的?有什么事?”

“经离先生未时二刻就来了,没说什么事。”

瑞羽微觉不悦,道:“你们怎么也不进去通报一声,老师偌大年纪了,让他冒着风雪来却空等这许久。”

青碧细声细气地说:“青红说这是经离先生吩咐的,若是您在与秦先生叙话,那就不必惊动。”

既做这种吩咐,想必是没什么要紧事的。瑞羽心念一动,突然想到:老师吩咐青红等人若见我与秦望北叙话,就不必惊动,看来他对秦望北的印象极好,不仅仅是乐见他跟我在一起,甚而是支持的。

她心里想着,快步走到锦成楼,见楼内灯光甚暗,郑怀正半眯着眼坐在灯下打谱,便嗔怪服侍的青红,“光暗了坏人眼睛,你怎的也不多点几支蜡?”

郑怀摆手道:“殿下勿怪,这是老朽自己的意思。闲来打谱,光太亮了叫人看着扎眼,反倒失了轻松之意。”

瑞羽轻应一声,走到棋盘前帮着他一起将黑白子分装入匣,笑问:“老师可是在等我回来手谈?”

郑怀笑道:“天晚了,且用膳之后再战。”

青红连忙令人端来盥洗用具,摆上饭菜,师生二人吃了饭,以茶漱了口,才重新摆开棋枰,对坐手谈。瑞羽的棋势一贯凌厉进取,郑怀却是绵和柔韧,双方缠斗不休。

郑怀抢占上风后,看了瑞羽一眼,道:“殿下今天落子略显散乱,却是为何?”

瑞羽所有的烦忧都源于东应的非分之想,这是根本不敢对人言只能自己苦恼的死结,压得她心事万千,却无一字可说,叹了口气,道:“老师似乎对秦望北很是看重?”

郑怀轻“唔”一声,道:“这孩子胸襟广阔,有隐士风范,处之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在同侪中出类拔萃,确实不错。”

郑怀自身胸怀丘壑,眼光自然也就高,能得他一言之褒的人已经很少见,得他满口赞誉的人更是凤毛麟角,秦望北能得他这么高的评价,连瑞羽也微觉吃惊,沉默了一下。

郑怀落下一子,提了她几枚断了生路的棋子,又道:“更难得的是这孩子遍历红尘,精通人情世故,机巧擅变,竟还有一颗至情之心。”

他说着笑了起来,“虽说他缠在你身边的做法有些无赖,但他对待你的心态却是俗人所不能及,颇令人感动。”

瑞羽一怔,脱口问道:“老师此话怎讲?”

郑怀望着她,认真地说:“殿下,你身份尊贵无双,世俗男子或是仰望你的风采却不敢靠近;或是怀着攀龙附凤之心献媚求进;即使偶尔有人既不贪图功利,又敢接近你,但在你图谋大业的胸怀之下也难免局促不安;或是因为你重公事大过私情而心生怨恨。这秦望北竟能将你的权势视若平常,坦然自若地接近你,既不怨愤,也不气馁,屡挫不退,这份韧性,我此前从未在他人身上见过。”

瑞羽愣了一下,略带不解,“老师是说,秦望北可以……那个?”

她再洒脱也没办法主动将婚姻之事提在嘴边,以“那个”二字支吾过去便罢。好在郑怀也完全理解她的意思,沉吟了一下,道:“此人能令殿下在抑郁不快时忘记忧愁,老朽以为他可以。”

瑞羽沉默不语,闷声下棋,一局终了,双方数目,瑞羽竟输了足足十一目半。她心有不服,一挥手,道:“老师,我们再下一盘!”

郑怀却是见好就收,哈哈一笑,道:“晚来大雪,若是回去晚了,路不好走。殿下且安置吧,不劳远送。”

瑞羽送走了他,回头再看室内,虽然侍者从立,却寂寥满室。

青碧坐在她身后轻轻替她除去钗环,梳理头发,柔声问:“殿下是早些安寝呢,还是再看看书?”

“把床头的灯留着。”

瑞羽的目光从放在她床前装信的锦囊上滑过,突然问:“青碧,你想不想出朝为官?”

青碧一怔,摇头道:“奴婢能在您身边服侍,已经是旁人一生难以企及的荣耀,不想出朝。”

“可你机灵通变,博闻强记,仅在我身边服侍起居,不免屈才。”

青碧大惊失色,急道:“殿下,可是还在为奴婢早晨的胡言乱语生气?奴婢说错了话,殿下要打要罚都可以,可别驱逐奴婢。”

她越说越急,眼泪如泉涌,只是知道瑞羽的脾气而不敢大声哭叫,抹泪道:“殿下,奴婢虽然一时胡言,但内外有分还是时刻谨记于心的,并不敢心向外人。”

为仆者自然应该极力维护主上,因为主上的权柄利益安泰,他们自身才能安泰。青碧不过是自忖长公主与昭王合则两利,破则两败,因此一见他们有所嫌隙,便忍不住想弥合他们的裂缝,却不是真的有背主求荣之心。

她毕竟是从小就在瑞羽身边服侍的人,虽然用错了办法,瑞羽如果对其太过苛责,却也易使臣属寒心。

瑞羽抚额道:“罢了,你不愿出朝为官就不去,何至于哭成这样。我只是问你一问,免得你有所愿时我没留意,却误了你的前程。还有,青翠、青蓝、青橙你们几个可有谁对前程有什么念想的,也可以明说。我的空闲时间不多,忙起来怕是顾不着你们。”

她身边近侍的十二个青这几年增补轮换,宦官以青红为首,侍女以青碧为首,听说她要给各人赐个出身,都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名叫青苍的宦官上前问:“殿下,若是奴才外放,也能去地方为官吗?”

瑞羽对服侍她的众人有什么才干了如指掌,见他出列询问,便点了点头,道:“你精于案牍整理,处事亦颇有眼光。如果外放之后,能够勉强任事,虚心求教,好生历练一番,日后为一州刺史还是可以的。”

青苍喜道:“那奴才愿外放为官。”

瑞羽摆了摆手,道:“且慢,我说你以后可以为一州刺史,却不是说放你出去立即就让你去当州刺史。你自幼长于宫中,出任地方官难免有眼高手低的毛病。我若放你出去,最多只能给你一个小县的民曹主簿之职,此后要你自己好生历练才能升职。”

小县治下人口不过五万,任一县的民曹主簿,对他们这些离权力中心极近的人来说,官职真是小得不能再小了。青苍略觉失望,但转念间又精神一振,道:“奴婢明白,想为一州刺史,得先做好民曹主簿,学会了治一县之民,才好谋一州,不能连一县都治不好,却跑去祸害了一州百姓。”

瑞羽见他明智,不禁一笑,又肃然道:“青苍,还有件事你要明白。宦官自国朝中宗以来,为祸天下甚剧,朝野上下难免对之有抵触情绪。你出任地方官,恐怕要被同僚另眼相看,多吃苦头,你想过没有?”

“奴才想过了。”

“出去以后,无论吃什么样的苦头,都不得倚我欺人!”

青苍肃然答道:“奴才身体虽然残缺,可并非心气也缺了。奴才离开殿下正是想磨砺自己,也谋个为官一任,留名一方,哪有仗殿下之势欺人的道理?”

身为宦官还能有这种抱负,让瑞羽宽慰地一笑,道:“你有这心气,好得很。”

有青苍的前例在,有意离开的人便都上前说了所愿,瑞羽也不多言,当即用印给他们写了手谕。

十二人中走了五人,还有七人留下。瑞羽看了看青红,“你不出仕?”

青红欠身道:“奴才只会伺候殿下,且年纪也大了,就不出去和年轻人一起凑热闹了。何况想要留名史册,没有比留在殿下身边的机会更好,奴才还是跟在您身边比较好。”

他是瑞羽身边功名之心最重的宦官,却不想他居然不愿出仕。瑞羽一笑,收了纸笔大印,挥手将他们屏退,然后环顾四周,长叹一声,终于伸手将装着东应信件的锦囊拿在手里,把信取出来。

信中东应仍旧用以前那种亲密无间的语气问她的饮食起居,絮[审。]说他最近读了什么书,接见了什么人,处理了什么政务,遇到了什么烦恼,做了什么大快人心的事,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过争执,也从来没有什么芥蒂。

他这种写信形式,她是惯见的,以前她只当他是出于对亲人的依恋才事无巨细都写信告诉她,也要求她同样将自己的生活起居告诉他。到现在她才明白,这种没有丝毫保留的亲密,是怎样的一种暧昧——他是在极尽全力地束缚她啊!

这样的亲密,让双方无论相离多远,都清楚地知道对方在干什么,从而让她感觉到他一直就在身边,充满了她的生活空间,让她即使努力抑制,仍旧不可避免地将他时刻记在心里。

信笺一张张从她指间滑过,直到床头的蜡烛熄灭,她才停止看信,放开信封,闭上眼睛。

这一夜睡梦深沉,所梦者光怪陆离,奇诡无比。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又似乎是在看传奇故事。心头沉甸甸的,在重重压抑下却又有股异样的燥热涌动,从小腹蔓延,散到四肢百骸,变成一种源自本能的渴望,令她辗转反侧,想抓住什么舒解心中的饥渴,却又因为陌生不解而不知所措。

在这令人难受之极的燥热中,她似乎看到前面有人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那个人的面目模糊不清,给她带来一种奇异的压力,还有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这是谁呢?为什么会对她有这样的吸引力?

那人慢慢地向她靠近,站在了离她咫尺之遥的地方,似乎在说什么,但在那迷雾似的梦境里,她却听不真切,只觉得身上燥热难忍。她想将他驱逐,却伸出手去将他拉住,在他张开双臂时,她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地迎上前去,和他紧紧相拥,亲吻,爱抚,抵死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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