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悲风吹泪辞帝都(1 / 1)
梦华王朝开国曾鼎盛一时,至宜和年间,皇帝奢侈无度,大修宫殿,并且痴迷于书画,不理朝政。朝堂之上,奸佞把权,贪污腐败,徇私舞弊成风。江湖之远,连年灾荒,苛捐杂税丝毫没有减少,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而北边信国不断挑衅,朝廷并不是尽力加强军队备战,派出精兵强将保家卫国,只是一味求和。面对信国的挑衅,梦华王朝往往是左支右绌。已经建国一百多年的王朝,风雨飘摇。
宜和四年的冬天,开封。
开封城西的慕府是御史中丞慕向冬的官邸。只是这高门大宅与往日大不相同。没有了门口的守卫,几乎看不到来往穿梭的仆役佣人。慕向冬参劾童贯,被诬陷贪污,罢官流放至岭南。明日启程。
幕府空荡的书房内,慕向冬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沉思。这个书房是他入朝为官初建官邸时便修建的。在这里他挑灯看官文,审核官员政绩弹劾违法官员,努力的维持着风雨飘摇的朝局,守护着最后的中正良善。可是,这一切都是过去了。于他而言是突逢大变,由朝廷大员到流放蛮荒,可是他最后的牵念不是功利富贵而是那个黑云遮天的朝廷。不过,他是无力的。已然拼劲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死且无憾何况只是流放。只是,那一对孩子……那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想到那一对孩子,天资出众清秀文气的寒星,聪秀伶俐如花如玉的寒月。原是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从小富贵安逸惯了,如此大变,他们可受得了?
“爹,爹……”一阵清脆的声音传入。闪进来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小女孩。一身绯色衣服,娇悄伶俐。小女孩肌肤粉嫩白皙,一双大眼睛宛若星辰闪亮晶莹。这个小女孩是慕向冬的女儿慕寒月。
“小月啊。”慕向冬一手揽起爱女,把她抱在怀里。
“爹爹啊,为什么何嫂刘嫂都不见了?她们都走了吗?为什么啊?”
“因为啊……因为咱们要搬家了,太远了,他们就不跟着去了。他们回家过年了。”
小寒月不解.“我们要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吗?”
“很远很远,走很多路,坐很长时间的马车,然后过长江……那里的花常年盛开啊,小月不是很喜欢花吗?”
尽管慕向冬的声音悠远苍茫,可是年幼的寒月是不懂得的,听到常年盛开的花,她满意的笑了。
“爹爹,”他们说话时,慕寒星也进来了,躬身向父亲。他十一二岁年纪,眉眼中带着慕向冬的神韵。剑眉星目文气儒雅,举止之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谦和冲淡的气质。“爹,娘亲说物品已经准备停当,请爹爹过目。”
“好。”慕向冬应着。欣赏的看着自己的弱子。这些年悉心培养严格要求的儿子毕竟没有辜负自己。无论读书作文还是办事说话都很和他心意。“寒星,你带妹妹去街上逛逛吧,记得中午回来。”慕向冬吩咐着。
“是”,寒星应下,带妹妹出门。
临近新年,虽然边关时不时仍有战事在,可是帝都却是一派繁华。街头商铺林立,茶楼酒肆人来人往,街上满满是各种精致的手工艺。人们在大街上摩肩接踵,小贩叫嚷声不绝如耳。满是喜气洋洋的新年气氛。
“杏仁酥、桂花糕,小月,你想吃什么?”慕寒星看着繁华的街市,问妹妹。他们年纪相差六七岁,加之寒星懂事很早寒月伶俐可爱,他一直很宠着这个小妹妹。他知道明天要离开这里了,恐怕要好久才能吃到这街市上的小吃了,总要让妹妹多吃点才好。他自然不知道,自此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能够回到这繁华的汴梁城。
“哥哥,我还要吃糖葫芦啊。”慕寒月眨着闪亮的大眼睛,声音清脆祈求着。
“可是小月,你已经吃了一根了,再吃的话牙会酸掉的。”
“不,我就要就要嘛!”寒月厥起小嘴不依。
寒星无奈的苦笑。寒月自小被父母娇惯,加之她个性掘犟刁钻,向来是说一不二。没等到他应下,寒月已经甩开他的手向卖糖葫芦的小贩跑去。
突然自南传来一阵喧嚣。烈马嘶鸣,直冲过来。人们忙忙往两边闪去。撞翻了小贩的杂货摊子,撞到了身边的人。惊讶的人们语无伦次的叫嚷着。
寒星就是这样眼睁睁的看到娇小的妹妹被撞出了人群中撞到街心,他竭尽全力的往人群外挤去,可是被挤在人群中动弹不得。
“哥哥……”寒月被撞到地上,哭着喊着哥哥,丝毫没有留意身边马蹄踏过。早已疯狂的烈马扬起的马蹄竟然把这个弱小的女孩子踢到半空。
“小月……”早已目赤的寒星冲到妹妹身边。妹妹已然晕过去,没有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呼唤。
深夜的慕府,最后一次灯火通明。
有大夫过来给寒月看过伤,虽然未伤及性命可是一条腿却断了。若是往常,自然可在府中好好养伤有人悉心照料,可是明日就要千里跋涉去云南了。这一路颠簸,她怎么受得了。若是腿万一动了,那可能她一辈子就是瘸子了。
念及此,慕向冬浓眉紧皱。旁边的夫人已然是泪水连连。屋漏偏逢骤雨,慕家祸事不断,真是苍天作弄。
寒星一直站在妹妹的床边,低头不语。虽然父亲没有如何严厉的斥责他,可是父亲的一句“你是怎么照顾妹妹的,可拿得起一点作兄长的责任来!”已让他心痛不已,何况妹妹伤势如此之重,连睡着都皱着眉头。
次日,慕府在官差的看守下启程。
此次慕家一家四口之外,只有仆人杨忠一家随行。杨忠早年是慕向冬的书童,二人相伴转眼竟二十年,一如兄弟不可分离。他的妻子杨嫂是幕夫人的陪嫁丫头。按照讲究,与寒星年纪相仿的女儿杨柳自然也是慕家的丫环。他们一家人既有忠心,随行也是顺理成章。从前是车水马龙人口众多的幕府,今日只寥落站了几个人。三辆马车便足以把这个家带到遥远的云南边疆。
纵使把富贵名利看轻如黄沙的慕向冬也难免感叹,再看了看幕府,朱红的大门烫金的大字,已成过去。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他此刻深深体会了这句古诗的含义。看了看身边的儿女,自此一去,他们又将经历怎么样的人生呢。官差已经容不得他流连和思考,催促着他上车了。
马车中,慕向冬把幼女抱在怀中,可是车子每颠簸一下,寒月便不由得哭出声来。他们向官差祈求行得慢些,可是官差一副大老爷面孔。“都流放了还这么多条件,要是谁都这样我们怎么过,何况过了日期谁担待得起……”,完全不离慕向冬的祈求。他们自然不知道,骄傲耿直的慕中丞再难都没有向谁低下过头。
这一年的冬天,北方的雪出奇的多,天气也出奇的冷。官道上竟也是结了冰。所以这一行人走的很慢。行了五日才到磁州。刚到磁州,天空中便下起了鹅毛大雪,已近黄昏,一行人只得在驿馆住下。
黄昏,自南向北的官路上。一匹骏马飞驰。马背上的人大约二十三四年纪,面容清癯,剑眉入鬓,眼带寒光。他似乎已经飞奔了好久,胸膛起伏不定,可是眼神却半点不移的望着前方,加紧马腹丝毫未曾有半丝松懈。而那枣红马,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千里良驹,此刻却也微喘着气。
进入磁州境,来人径直到驿馆,正好有小校迎出来。
“是易将军啊!您回来了,是要回家过年吧,怎么到这里来了。卑职给您请安了。”
来人正是祖籍磁州的年轻将军易锋。易家原是磁州的普通人家,并无特别之处,唯易锋自幼天资聪慧,之后又机缘巧遇名师指点武艺兵书,自年少投就军屡立奇功,很快便升任为将军,也在今年秋,天纵英才的他成为黄州的守将独领一军,此番殊荣,在这个朝代是前所未有。虽然梦华王朝历来重文抑武,但是,易锋却是仍得到了普通民众的尊敬。
“小兄弟不用如此。”易锋为人沉稳内敛,平日寡言少语,加上不怒自威的气质,很让不熟悉他的人胆怯。可是对于下层的士兵,他从来都是和气的。“我向你打听个事,你知道御史中丞慕向冬慕大人吗?他被流放云南,可到了这里了?”
“慕大人,是了,他们刚刚到不久。在这里休息呢。”小校回道。
易锋微微吐了口气,总算找到他们了。易锋虽然为武将带兵于外,可是他也是清楚当朝政局的,慕向冬因弹劾奸臣遭致被巫贬官,他从心底气愤,也对这个尽忠守则不计个人得失的大人有些佩服。若说交情,他们也是原有些交情的。慕向冬曾受朝廷委托考察易锋,极欣赏易锋的为人之德为将之才,极力盛赞。易锋也为表谢意。可是他们始终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慕向冬评易锋的是实际和良知,易锋也是真的佩服这位公正的同僚。
“带我去看他。”
“可是,您不先回府上吗?”小校犹疑着问。可是易锋的眼神是那样的坚定,不荣任何人质疑。
驿站内简陋的小屋内,慕向冬愁眉紧皱。女儿寒月的腿在颠簸中恢复的极慢,三日过去了,仍不时有鲜红的血水溢出。怕是腿骨可能错位,但是差役却无论他们怎么恳求都不允许他们去找大夫。堂堂朝廷大员此时虎落平阳,竟连自己的幼女都无力施救。慕向冬痛苦不堪,却再无计可施。旁边的夫人抱着女儿,又忍不住的落泪。
“我的孩子怎么这么命苦啊,什么时候遭过这么大罪,也不知道熬不熬的过……”
叮咚的敲门声。
“慕先生,你在里头吗?有人来看你了。”
慕向冬一愣,有谁,会在这阴寒的时候探望如此落魄的他啊。
“慕先生,易锋来看您来了。”
门口闪进一个一身军装的年轻男子,男子骄傲坚毅的气质不知为何,竟然让这个困在伤感的家庭为之一振。
“易老弟……”握住易锋的手,慕向冬竟一时语凝。慕向冬随虽然未及不惑之年,可因操劳过度,最近遭此大劫,让他平添了许多沧桑。
驿馆内昏灯冷酒,慕向冬和易锋把酒长谈。
朝堂政局,黎民天下。纵使身逢横祸,可是努力过的关切过的仍旧萦绕在心头。他们都是胸怀壮志,心存百姓的男子,虽然一个流放边疆另外一个是手握重兵,可是他们的信念是一致的,仍旧有许多话可说应说。
说罢政事,许久,易锋缓缓道:“先生于我原是知遇之恩,虽是与先生相交不多,可是我们也可说是知己。”
“这个自然,平生得如弟的知己,一生足以!”
慕向冬把盏微笑。一扫近日的沮丧,颇有几分文人的狂放与潇洒。
“先生此去路远,有何为难之事,请先生但吩咐无妨,千万不要介怀!”易锋由心而发,语气诚挚。
“好,好兄弟”,慕向冬举杯饮尽手中茶,“大哥还真不客气了,还真有事麻烦你费心周转……”
次日清晨,慕向冬把女儿交给了易锋。
“我唯有这个女儿,就交给你了。”
“我自当视如己出,决不辜负先生!”
易锋的声音掷地有声。
慕向冬提前向夫人儿子女儿解释了这一安排,虽然骨肉分离很是让人难过,可是比起让寒月带伤远赴南疆,这样的安排是最好不过了。寒月哭闹了一阵也总是应下了。
易锋多次拜托差役照顾慕先生,然后抱着寒月目送慕向冬一行人离开。
小小的寒月为初次离开父母兄长落下泪来。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小寒月自然不懂得这些,可是也蓦然体会了人生无数变数。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这次父女一别,已成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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