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弩(1 / 1)
五十三、弩
楚恃兮的案桌上放着三封信。来自遥远帝都的勤王铁券,来自九原的密信,和一封火漆封缄的私信。他不眠不休地坐在虚极殿中,看日升日落,风起云涌,一下一下按着食指的骨节。他的青丝如同一泓倾倒的水般泻下,让他的脸隐在一片轻雾的投影中,看不清神色,也看不清他的眼睛。
他知道,如今的他已经掌握着天下的走势。若可以,雄兵突出逐鹿中原,点燃争霸的战火;也可以,打开围困着孤狼的匣子,让那些铁甲的洪流迈出引燃帝血的第一步。
就看他手中的竹笔,颁出怎样的军令。
但殿中不止他一个人,他的身侧始终有个影子,他不动她也静静地敛着呼吸。他早已习惯她坐在身边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地做一抹影子。他早已习惯有意无意地忽略她的存在,待记起时,抬头仍是一样的神色。他不知道有一天她是否会真得离开,就像他不知道若将雷城纳入胸臆,是否就可以改变早已定下的结局。
他的眼光已转到了她的脸上,她看着他,静静地点点头:“小谣还活着,在他手里。”
楚恃兮想起那个有双很大的眼睛的孩子,那里面蛰伏着两只惊惧的小兽。她在孤竹王宫的门口看着千乘马车,万乘隆仪,静静地拽着他的袖子一言不发。他把她抱了起来,让她趴在自己的肩头,然后,把她放在最华贵的步辇上。
“父亲,你会接我回来吗?”她看着父母站在虚极殿高高的台阶上,紫色的华盖将他们的脸遮得模糊,投下朦胧的阴影。她没有哭也没有挣扎,只是坐在大车里小声地问。
“会的。”他走下台阶站在她的车前,所有的人都跪伏在地上。
她虽然坐在大车上,却还是比他矮那么一截。他俯下头在她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然后重又回到高台上,看着她大大的眼睛慢慢远去,没有哭泣也没有挣扎。
其实她对父亲一直很陌生,但父亲那天讲的最后一句话,楚轩谣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眼前的烛光一息,烛花盘曲了一圈又一圈。楚恃兮回过神来,发现眼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太长了。她的眼睛越来越绝望,然后突然眸彩一缩,闪出冰冷的芒锋。但声音还是那么轻轻的。
她说:“恃兮,即使你破了雷城,得了天下,又如何?没有了小谣你就没有承嗣者,而毁掉了她的儿子,她能不恨你吗?”她突然笑起来,狞利而冰冷,“还是你想让她为你留下子裔继任正朔?”
楚恃兮不语,怔怔地看着案桌上的三封信。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搏一搏的勇气,若真得可以……
他重又低下头思虑了良久,突然起身,一把拉开背后的舆图,在晋域的北上方流利地画上两条线。kao北的那一条自东向西,就在莫雷山山麓之下;向南的一条自西向东,与kao北的那一条相距不过三十里,中间隔着一道洋舟谷。他召来殿外一直候着的晋国三军都指挥使刘源,简单地吩咐道:“把苍云峡那边的西华轻殿军放进来,走这条路。”他指了指kao南的那一条,复而又指指kao北的那一线,“这里,让王域军通过。”
☆
秦雍晗载着楚轩谣一路向南。黑色的斗篷随风的啸响,成了她耳里惟一能听到的东西。她很累,累到可以在马背上睡着,而秦雍晗依旧不肯歇息,一口气跑死了两匹马。自从出了荥阳,他们身后时不时有追兵出没。有时候他们就游荡在地平线尽头,黑色的盔甲闪着寒朔的冷光。
那天在银杏林里头他们就碰到了荥阳的城防,秦雍晗解决掉两个就扭头一路狂飙。他一边策马一边俯在她耳边说:“你的那个好哥哥出卖了我们。”
楚轩谣抓着马鬃,不明所以抬头看了看他的脸。他有些烦躁地一抽马鞭:“下午那个。”
楚轩谣不明白地摇摇头,秦雍晗也不多说,两个人继续沉默着赶路。
自荥阳一路向南,他们所见之处惟流民与稀草,越往南就越空旷无人。秦雍晗有时会停下来吃点东西,可楚轩谣什么也吃不下,脑子里一片浆糊。大腿内侧被磨出血来,火辣辣如同针砭一样,可她懒得叫疼,只是眯着眼看颠簸的地平线。
一路向南,越来越沉重的闷压。
时常听到马蹄声在天尽头轰隆隆地驰过,来回穿cha与奔驰着,或者有黑穗长枪腾在马背上,近到可以看到穗子的漂荡。越来越多次,秦雍晗揽着她跳下马隐在半人多高的黑草下,拉着马缰捂住她的嘴。
她从来不知道当皇帝还得玩那么刺激的。一直以为皇帝都是坐坐龙床,搂搂美女,斗斗外番使节;或者高坐金台看四方来朝,威风凛凛。她转过头看看秦雍晗,散乱的发,被汗水沾污的脸,短短的髭须也邋里邋遢地窜出来了,但看着前方的眼睛里有锋利的决绝,就像一匹流窜的孤狼。他也很紧张,却粗喘着气努力要缓下心神。
感觉到她斑驳的眼光投在自己脸上,他溯着她的视线寻找那片胶着的来源。楚轩谣轻轻转过头,把他捂得过紧的手抓开。
他愣了愣,退开一些坐在地上,却闻到了她发上清爽干净的味道。他们身侧的马蹄声若远若近,像是急遽的浪潮拍打着紧滞的心房。风过,黑草倏倐地摩挲着两人的头顶。
躲了半个对时左右,秦雍晗才小心地探出头去张望一番。天色白晃晃的,淡而阴惨,有些灰蒙夹杂在里头,压得人窒息。他拍了拍她的头示意她起来,转身去牵那匹马。楚轩谣胸口发闷,勉强站起来,不料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秦雍晗听到背后“砰”的一声,张皇地回过身,她已是软塌塌得虚弱不堪。他取下水袋,托着她的脊背灌了些水给她。
凉意把昏沉渐渐驱散,她试着睁开眼,又重新看到了肃杀的天空。头顶,秦雍晗无奈地叹了口气,“歇一晚吧。”
她眯了眯眼睛:“我只是起得太急了——从小就贫血,不碍事的。”她轻笑着撑着他慢慢坐起来,嘴唇青白得要和脸色混为一气。向他要了些烙饼,勉强过着水吞下去一点。
秦雍晗突然间火大起来,一脚把烙饼踹飞,背对着她迎风而立,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四肢百骸直到心脏肺腑都突然间刻满了无力,那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
楚轩谣低着头静默了片刻道:“走吧。”
两个人继续穿行在荒原上,他说再过一两日就到了。楚轩谣身体一直都没有好过,成日里都在咳嗽。秦雍晗思虑可能是在帝陵受了太重的寒气,而且一路鞍马劳顿,以前虬结的病根就忽地爆发了。有时候她看到西华的斥候就死命憋着,待到无人时才解拖般疯狂地咳起来,脸上腾起一抹醉人、却同样令人心寒的潮红。秦雍晗只能解下披风裹着她,握着她冰冷的手,把水袋搁在她的额头上。可是这样的小憩也不能多,不过片刻又得连日连夜地赶路。
座下的马蹄声渐渐混浊起来,斥候的出现却越来越频繁。有一刻他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丢下她吧,一个人走会更快些,也许到了西界关她也活不下来……他的手突然猛地一抖,楚轩谣睁开眼,斑驳的眸子欲睡似醉。
丢下她。他想。
他们已经过了德水了。
如果丢下她……
他穿过她躯侧的手轻颤着,猛然间回揽过她的腰,握着马缰的手又是狠命的一抽。
☆
就这样赶到第三天早晨,他们已经能够看到连绵的营帐在天边勾出的庞大线条。白茫茫如同浪尖一般,时不时有跳腾决荡的马匹在周围视线里出没。他们已经kao近了西华左路军大营,那么离西界关确实也不远了。
秦雍晗强打起精神——三天两夜没阖眼,他也到了极限,可是他皱着眉头不敢放松。可是只是眯着眼一愣神的功夫,左后方突然出现了一个斥候什队。座下的马也已经疲惫不堪,近到可以听到有人在喊站住,他乖乖勒马,用斗篷把楚轩谣整个人裹起来推下马。
楚轩谣迷迷糊糊中眼前一片漆黑,然后脑子一阵钝痛,在软湿的土地上滚了几滚。她听到他在上面说:“待会儿不要睁开眼睛。”不远处,蠧蠧的马蹄声压垮了黑草的混音。
她俯在高高的黑草下一动不动。要上演十八禁了,她想,不过她已经过了十八岁,可以看暴力镜头。
不一会儿,那些危险的嘈杂就追上了他们,马喷出的热气简直可以吹动她的发梢。她听到当先的斥候在盘问秦雍晗,而秦雍晗勒着马有意无意地向右边跳了几步——她知道这是为了不让马踏到自己。然后秦雍晗那很欠扁的嗓音说出很欠扁的话,再接着就听到孤篁的鸣啸。
秦雍晗在什长kao得足够近的时候突然发力,抽出孤簧剑一剑绞碎他的心脏。周围的斥候一看情势不对,一对眼间已有三匹快马蹿出报信。其余的斥候抽出腰上的短刀齐齐向秦雍晗的腰间劈去,却不料他一手扶鞍腾起,擎着孤篁在周身画了个半圆,短刀应声而断。
倏然他座下的马长嘶一声,被甩出的绊马索绊倒,马腿前曲便要跪倒。秦雍晗情知要堕马,一个白龙越江腾下身,顺道踢下身旁两个斥候。在地上翻了三滚之后,他扯下腰间的轻弩,抬臂。
一时间西华斥候都不敢乱动——斥候骑兵只着轻甲,抵不了劲弩的力道。他冷笑两声扣着扳机,却在他们警戒的一瞬扭头,把三支箭通过机括弹了出去。刚才驰远的三个斥候如枯叶般飘落。
秦雍晗刚回头就看到一支飞箭扑面而来,往左边打了个滚堪堪避过,却断了一绺发。他弃了轻弩,擎着孤篁闯进剩余四个人中,顺道又踹上一脚刚刚滚下马的两人。他鬼魅般的身形快速地贴着地面游走,挑穿了面前三匹马的前蹄,三人滚下马硬着头皮步战,刷啦啦地拔出腰间佩剑。连同刚刚堕马的两人,六道影子胶着成一团。短兵相接秦雍晗并不着意,在期门宫里他修的最好的一门是单兵步杀。眼看着杀败了三个,他突然发现不太对劲。分神一探,居然漏下一匹马,偷摸着驰到了他的后方。估计那人也是邀功心切,没有回去报信,抬起弓对着他空出来的后背就放了一箭。
秦雍晗想避却,但被剩余的三人架住了剑。
只是稍稍一顿,他便弃了孤篁腾起,但右臂还是被箭刺穿了。他痛苦地喊了一声,拔出腰间的枯血,眼里升腾起的居然是愤怒。
是的,是愤怒,是让每个看着他眼睛的人都不寒而栗的愤怒。
楚轩谣听到他痛苦的叫喊,就在十几步外。
跟在秦雍晗身边的一个月里,她一直听天由命,因为她相信他是万能的,什么都能优哉游哉地摆平。她第一次感觉到,就算秦雍晗披着多厚的坚冰盔甲,外表有多强势,他也会受伤,也会叫痛的。
这个打酱油的路人甲……
她忙挣开斗篷,虚弱地跪撑在地上,强睁开被热度蒸得灼灼发亮的眸子。她看到秦雍晗挥舞着一把湛清的匕首与三人混斗,转眼就又刺伤一个,那柄匕首却没有沾上一点血迹,手腕一抖,其上的血珠就淋漓地飞溅出去。
还好,她想,刚欲躺倒继续装死,他右臂上cha着的箭突兀地闯进了眼帘。
箭簇透臂而过,雪白的翎羽跟着他的动作上下轻翻着。血顺着他的衣褶向下流,浓得居然有几分发黑的错觉。
哎呀妈呀,妖男真得受伤了……
二十步外,有弦慢慢被拉紧的声音。她猛然回头,一个身影正拉满了弓对着秦雍晗。秦雍晗感觉到死亡冰冷的注视,竭尽全力变幻着身形,与剩下两人缠斗得异常之近,只盼混淆他的视线。
楚轩谣看到那个人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似乎就要不顾同僚动手了。他果真凝着眉对好准星,分外焦躁地出箭。楚轩谣捂着嘴看那一箭偏到喜马拉雅山去,不禁把悬着的心沉下。秦雍晗却又喊了一声,缘是刀锋侧着他的腰滚过。
楚轩谣伏着身急得没法,四处望望,脑子里不停地念着四个字:他要死了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突然间,她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秦雍晗的孤簧剑。剑术肯定没戏,想当长矛投,结果要捡起来都很困难。她又踉跄了几步,看到不远处深深的压痕,居然是一张弩。她心下大喜,晕晕乎乎地爬过去拾起弩,抬起头正对着二十步开外又在拉弦的人。
轻弩是相对床弩之类的来说的。这张弩的硬木弩臂外包着铁皮,以楚轩谣的膂力要用它,实在是很够呛。
她看着不远处举着弓又放空的斥候骑兵,知道这样下去迟早会伤到秦雍晗的,她必须杀他。她不由得握紧曲柄,用软绵绵的手臂疯狂地转动,却每次都只能把牙弓拉开一些。想喘口气,弦却又松了下来。
如此几番,她就看到很大很大眼泪的弩上溅开,碎成一瓣瓣的,然后融化在黑草地上。又是一声鸣谪,她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声,接着就是僵硬的身体扑通掉在草地上的声音,周围一下子都安静下来。
楚轩谣突然发现什么都晚了。
妖男他死了。
很像山贼的妖男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死在荒草堆里头了?!
其实他是个很有干劲表面很凶很老虎的皇帝……
不要吧,其实我也不是很想他死的,不然谁带我回去啊……
然后她听到有人在骂娘:“他妈的准头在哪儿?!射死自己人了!”
楚轩谣本来已经伏下身子,视物已经隔着一匹水帘,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听到这个突然抑不住要大哭起来,憋得嗓子里全是酸味。可她知道若再这样下去也是迟早的事,坐起来重又端起劲弩,转着曲柄,把弦拉到钩牙上用力转起了曲轮。直到手臂抽筋,才听到“啪嗒”一声,三支箭从机括中弹出来,满满地撑在弦中。
她用力一挤眼睛,把眼泪都挤掉,敛下呼吸冷冷地抬臂。
引弦已过。
拨羽,
望山!
☆
秦雍晗已是强弩之末,枯血架上短剑,对面的人也不急着杀他,只是死命地把他按在草地上。不远处的骑兵勒马踏了两步,正对着他毫无防备的后背,冷笑着张满弓。
仿佛是隔了一千年般漫长,“嗖”的一声从空旷的荒野上传出去。秦雍晗听到鸣谪,却感觉到这阵箭啸有些凌乱,仿佛风穿过箭身把它劈成三股。三股……嗯,三股?看着对面的人发白的脸色,他刹那明了发生了什么。顺势发力,架着的手一把划过轻剑,用枯血拉开了他的脖颈。然后,背后才传来有人栽下马的闷响。
楚轩谣呆呆地坐在草堆里,肩上有轻弩的后坐力弹出的剧痛。看着他踉跄着走到她面前站定,满身的血,突然有凉意缓缓流过脸颊。她睁着眼睛看他,鲜有地安静。
他的呼吸很急很促,眼睛里焚烧着的愤怒却在慢慢冷却,仿佛爆发后的火山口,也会变成一汪温柔的湖水。
楚轩谣拖力地倒在地上,仰对着他的眼睛,心里却在想:我他妈居然为妖男杀人……
秦雍晗拔出臂上的剑,粗粗撕下几块上好的霜里锦裹了手臂,也不管腰间汩汩流出的血。他在她身边坐下,从嘴边沾着粘沫的死马身上解下水袋,喝上几口,然后把焦距停留在远方。只是突然间,他的眼里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底下,一双带血的手把两只冰冷的小手包了起来。
不过片刻,他用斗篷裹起额头火烫到已经休克的楚轩谣,向二十步开外那匹失去主人的马走去。他心里却轻轻说:“真对我胃口——你他娘的。”
西华左营外的觅崖原,一骑绝尘。
而在秦雍晗高傲的眼睛没有注视的北疆,一队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正在不要命地穿越古戈壁。他们的首领叫做渠经翼,草原上的人们管他叫做“燎烈之鹰”。很多年后赤鹰的旌旗与苍狼的图腾再次焚烧着朔北,不世出的帝王们却都没有想到,过去的某一日,他们同样落魄。
“王子殿下,带的干粮要吃完了……”他身边的伴当策着马有些困顿地说。“要不回去吧,大君不许出兵自然有他的道理。”
当先的那个年轻人冷冷一哼,狂浪而恣肆,暗金色的发在酷烈的骄阳中闪耀。他突然勒马,向着南方一吟鞭。“那个姓秦的孙子和他的附庸国要打起来了。我们面前的拒鹿关,是一百五十年来屯兵最少的。”他扫了一眼身边的区区八百人马,这是陪他克定乃真部叛乱的伴当们。“攻下拒鹿关之后,只要我们三阵不输,那孙子肯定捧着他的妹妹和中原的锦缎来金帐求和!那时候放马南下,整个中原都会在我们的指掌之中。”
身边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霸吼,那些流人般的浪人敲击着胸口的铁镜,对着南方。
草原人对于大夔的君主总是有一种骨子里的蔑视,就像渠经翼经常念叨着的:“一百五十年前,秦氏不过是我斡达哲家族帐下的家奴。”所以每一位大夔的君主在朔北都有一个通用名:姓秦那孙子。传到秦雍晗这一代自然也不例外。
渠经翼轻笑着看着满眼的荒凉隔壁,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们的骏马踏破中原城关的图景。祖先失去的东西,他也速该要原原本本地拿回来!
他一夹马肚,飙风般的锋线割过寥旷的古戈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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