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玄之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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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白袍如霜雪般铺开在冰冷的地上,仿若坐在月光下的一朵荧惑,白玉般光洁的面容却带着让人不自觉退避三舍的漠然。他的身边是凌乱的算筹,纤长有力的手指缓缓游移着那些黑色的薄片,紧锁的眉慢慢张缓开来,就如同夜半退去的潮水,悠然,寂寞。

他听到“啪嗒”一声,接着就是衣袂掠过夹带的风声,虽然轻微,但他还是晓得又有贵客来了。窗外,凌厉的锋丝正裹夹着一个不速之客,他用黑布蒙着面,只lou出一对似蛇般狠毒的眼睛。“不要再挣了,”白玄雷的嘴角带上一丝雍容的浅笑,“如果你还想活着回去。”

那黑影一滞,突然一声鸣谪,钉落那些危险地包裹着同伴的锋丝,黑影一腾便在空中翻了三个跟头,轻巧无声地落在地上。但机括也在他解开束缚的一瞬打开,霎时用包铁封住了三扇窗户,只余一扇低矮的门,映着惨白的烛色投在糊纸上。

窗外的两个人对了下眼色,眼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是的,恐惧。

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二十一个人失手了。

持弓的杀手腾上屋顶,另一个疾如闪电般冲进屋里,一把锋利与危险的匕首在他掌间lou出冰冷的锋芒,表面赤红,如同毒蛇的信子。白玄雷侧坐着,猛地咳嗽起来,以手撑地往后一仰,躲过了正对着他太阳穴的一击。可杀手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回划,只是一转手将匕首横握在手里,向他的咽喉刺去。其下,他的脚尖猛然发力,狠狠地朝他跪坐的大腿踢去,鞋尖探出一柄带着倒勾的匕首。而屋顶上的刺客则小心翼翼地踏着房顶,突然沉身踏碎了覆瓦,抽出长剑猛地向下递出,正对着他的头顶。他并不期望踏进那个房间还能出来,那如瀑的剑势便盈满了力道,如飙风一般向他的天灵盖掠去。

底下的刺客突然觉得脚尖一滞。

他发现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再次打量眼前博雅的白衣人。

帝师坐的姿势、位置,无一不含着精当的力道,他是想……他慌乱之中想退后,可是继而他的猎物狠狠一翻腕,在自己的大腿处斜向上拉开一道血痕,遒劲的刀劲直没到肋下。那柄刀穿透他的身体,其上的血槽疯狂地泄尽他的气力。然后他瞪着眼睛倒下,最后一眼是那柄飞剑被一把斩断的图景。

白玄雷看着空中悬吊的人叹了口气,起身却听见门外一阵萧风。他抽出赤红的匕首在自己臂上拉开一道大口子,然后把“溟臾”甩到床底下去。

邢绎一赶到看到地上的尸首,又抬头望望空中被一柄长枪刺穿的杀手,摇了摇头。他突然看见白玄雷手臂上的伤痕,又看看赤红的匕首,不禁慌乱道,“毒……”

白玄雷摇摇头,“躲得慢了些——本来是要对着心口的。不过没有关系。”

邢绎不知道他说得没有关系是什么意思,歉疚地把一瓶服平膏从怀里掏出来。可惜帝师的屋子里没有桌子,就只好摆在他面前的地上。“今天来了急报,一时没拖开身——皇上下落不明。”他皱着眉头细细检查起杀手的尸体,“白先生的机括真是好生精妙,不论什么样的杀手都挡得住。”

白玄雷淡漠地笑笑:“时景轻(帝都金吾卫统领)失了手下那么多精锐,暗得不成怕是要来明的。”

邢绎愤怒地一咬牙:“皇上不在,他就如此胡作非为。静公是要灭主啊……”

“他只是想皇上乖一点,听话一点,”白玄雷幽幽地看着门外,仲春的天气,这太学祭酒府里却刮着凛烈的寒风,仿佛是有不安于黑暗的魂灵在弹拨着箜篌轻轻吟唱。“皇上这么一来,恐怕就彻底撕开脸来,再也不可能相安无事了。”

“这样最好!”邢绎按着夜绝剑,让召来的两个从人整理起沾满血污的居室——他知道白玄雷很爱干净,有了这样血气的屋子,肯定呆也不愿意呆了。二十一个杀手,他换了十九间屋。

“还是早了些。”他起身走到屋外,“若是帝都动乱,你有把握平息吗?”

邢绎本就是做好了这个准备,镇定地说:“我手里的人马有点紧,只能保住紫辰宫。太学……”

白玄雷点点头,“能保则保。”

邢绎看着那一袭白衣往门口走去,按着夜绝的剑镡轻轻转了转,留下一抹汗渍。这个人真得什么都不看重吗?甚至命……

他俯下身去有看了看那具尸体,突然狐疑地盯着尸体的伤痕。尸首对门十尺远,是哪面墙上的机括得以劈开他的身体?他看了看弥漫的血迹皱了皱眉,带血槽的刀不可能有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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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的男子悠然地坐在树下饮茶,他放下杯盏,一瓣桃花轻轻地随风落到茶水中,羞涩地晕在青黄的温热里。他愣了愣,静静地看着那瓣桃花,用纤长而苍白的手指细细拨了拨仍lou在杯盏外的小半花萼。一旁的林煜诚(太学生,路人甲)谦恭地上前执礼:“祭酒大人,要换一杯吗?”他晓得白玄雷不喜欢夹杂的东西。

但他却摇摇头,彻底把那瓣桃花没入茶水中,抬到唇边却停下了。那一瞬,他眼中黑色的冰块碎裂在仲春的阳光里,幽蓝得似一鸿春水。不过刹那,他已放下了杯盏,仿佛在等待什么似地看着幽深的月门。

他自言自语道:“东宫隐幽池边……大概遍开了吧。”

而秦矜汐这时正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隐幽池边,皇兄们走了,风子走了,去沃雪原玩居然不带她去……都走得远远的,不用回来算了!她赌气地摇了摇桃花树,落下满地花雨,可最后还是难过地把怀里的刺绣绑在树枝上。她回眸一望,一片桃花林,半是粉萼半是锦绣。

只是没人来赏罢了……

楚轩谣一走白玄雷也不再来东宫了,他不会真喜欢那个整日抽风的家伙吧?!当时随口的一句,如今却像刺一样钉在心里,生根、发芽、抽枝、长出更多的刺……她的脑海里突然蹦出楚轩谣那张嗤笑的脸:天下女人多得是,又不止你我,你怎么知道宫外头就没有他心仪的女子?

她叹了口气。现在她已经有一个不可遏止的习惯,就是凡事都会从脑袋里蹦出一个声音,用风子的口吻在那里絮絮数落她的不是她的愚笨。“等回来真该好好抽她。”她手里握着根桃枝倏啦倏啦抽着地,闷闷地想。

突然,凌月提着裙摆一溜烟跑过来,脸色雪白得连其下的青筋都能看到。“公主公主出大事了,不好了不好了……是祭酒大人……”

“金吾卫兵围太学,说是领太后懿旨,为清君侧诛杀太学祭酒!”

秦矜汐憋着气,脑中迅速地掠过太学、太后、金吾卫这三个本来风牛马不及的名字,怎么会……“你从哪里听来的!”她肃然道,“这种事情不是可以随随便便乱传的!”

“前宫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我截下去太后宫里报信的人才……”她话没说完就看见公主披着云锦披帛匆匆向宫外的方向跑,叫了声却拦不住她。

秦矜汐知道如果现在不赶过去,母后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找到她并且囚起来,这是常识。她平生第一次那么没命地跑,跑得喉间全是腥味,冲开侍卫的阻拦,大声呵斥着跑出宫去。那一定不会是母后下的懿旨,但是母后不会否认的,母后才懒得为了他与朝堂上的那群人撕破脸。皇兄不在,御史大臣跟着去沃雪原了,金吾卫想动刀动枪拘人没人拦得住,到时候谁来救他?她越想越坏,恨不得飞到太学去看看到底怎么样。东宫本就在后宫之外,跑出宫门不难。可真正离了那琉璃瓦覆的皇宫,她却像无依的浮萍,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哎呀,她狠狠敲了敲头,不晓得路……

她站在衮泰街上,看到周围的行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就随便抓过一个粗喘着问:“太学怎么、怎么走?”

那个人大概早就听说那消息了,用看大傻的眼光看了眼这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姑娘,你也是看上祭酒大人的吧……我奉劝你一句,年纪轻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何必呢?保命要紧啊。这个世上好男人很多的……”

秦矜汐近乎绝望地看着这个比楚轩谣话还多的大妈,又一拍头想了起来,太学和期门宫只隔一街之遥,而三皇兄带自己去过期门宫旁的青庐居喝酒。她放开那人想走,却突然想起什么来,当街拖下锦缎要和那个大妈换衣服。大妈虽然生在天子脚下,这辈子还只有看的份,欣然解下粗鄙的外袍与她对换。秦矜汐一边系衣带一边疯跑,想,隔了一街打起来也真是挺方便的啊……

她跑到太学已经大汗淋漓,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本就是热气十足的体质,这样一来云仙髻也散了,脸上也污浊一片。她抹了抹脸,看到金吾卫把太学围成一个铁桶,个个按刀而立,最前头的那个校尉样子的人正在和一个白衣士子激烈地交涉——那个人不是白玄雷。在半掩的府门后,太学生盘腿静坐在广场。她松了口气,又望望不远处的期门宫。一些年少的金吾卫军官们被拦在宫门前出不去。他们推搡着他们的长官,想要冲破这层冰冷的阻拦,却只能看着太学周围的金吾卫越积越多,无能为力。秦矜汐定了定心——她知道白玄雷在民间的名声很好。

她找不到缝隙钻进去,游荡的同时看见很多鬼鬼祟祟的丫头也和她一样,在金吾卫大队的后头神出鬼没,有豆蔻少女也有矜持的大家闺秀,更有甚者如南枯家小姐。诶,她不是要和邢绎成亲的吗?还那么不老实!待皇兄回宫,立马让他下诏把他们两个早点拴在一起,省得老是窥觑她家白玄雷。

该怎么进去呢?她低头看看穿得粗陋如同任何一个屠户家小姐的自己,又回神看了看青庐居,计从中来。她跑到那里用臂钏当了一壶青瓠酒和一盘牛肉,端着盘子避开大门,朝守卫比较稀松的后门走去。他们都知道,以白玄雷的骄傲绝不至于临阵拖逃,自然等着他出来与都统直接过招。

秦矜汐冷静地走到按剑的武士身后,朗声道:“请让一让。”

守后门的是个百夫长,一看凭空冒出个野丫头来心里烦躁,不由得挥挥手:“小姑娘家不要凑热闹,我们在执行公务呢!”

秦矜汐心里“呸”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冷漠的厌烦:“我也是执行公务呢!”

周围的金吾卫冷冷一笑:“今天上午用过你这个法子的女孩子家不下十个!”

她呵呵笑了起来——同一件事情对不同对象,愚蠢指数是波动的……所以她不慌不忙地顶回去:“我不会妨碍军爷做事,要抓什么人要查什么事与小女子无关啊。我只知道楚夫子正在里头等着这好酒呢!”

那百夫长听闻愣了愣:“楚大人?”这倒稀奇,前头的那些都是要给白玄雷送断头餐的。

秦矜汐自然知道楚少孤今天没有去东宫,可能住在别馆里,但最有可能也是在太学里头。而且以他慢腾腾又仗义通理的性子,即使再恨白玄雷,也不至于抛下后生独自逃走。太学生都在前门坐着呢!金吾卫要真攻进去还得面对不少麻烦。

“我就是对面青庐居的,前几日刚来帝都给我婶婶叔叔帮个手,不信尽可以去问问。楚夫子可是晋国的贵勋,又是当世之大儒,”她顺顺溜溜地把皇兄挂在口上的词背出来,说得煞有介事,“恐怕我们都开罪不起,是吧军爷?”

那个百夫长心下一盘算,楚少孤的确很贪恋青庐居出产的晋域孤竹酒,看这丫头也不像是多危险的角色;再说都统说了,不要放一只鸟出来,没说不能塞一只鸟进去。“姑娘,这一进去可就出不来了。”

秦矜汐面上一愣,皱着眉盘算一下道:“军爷……这你不是……”

那军校一挥手,表示这没得说。她又站在原地思量了好久,终于抬眼哀怜地看了眼军校:“军爷,你们若是待会儿攻进去千万要认出小女来,刀下留人啊!”

“行了行了!”他耗尽耐心地让军士让开一条道,秦矜汐撩着裙摆轻巧地跃上台阶,向他福了福身。走进太学的一瞬却呲呲牙,欺负到我家白玄雷头上?以后让你们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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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玄雷一直都没有动过,他的心很静,除了桃花绽开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到。他不在乎,更不恐惧,只是微微地有些失落。

他也许回不去了……但他知道秦雍晗会代他回去。总有一天,秦雍晗会斩下鹰与流云的旗帜,那便足够了。

突然他微扬起头,捕捉到风中不一样的一丝味道。还很青涩,也很执狂,可惜……她离了树,便错过了最好的季节。

“你来干什么?”他背对着她,万古不变的闲雅被轻轻一皱眉打碎。他说得极轻,像是一阵叹息。

秦矜汐撩开月门的竹围,看到他好好地坐在桃花树下,面前一杯失了热气的茶。她只是看着他就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因为他是皇帝,她是太监。

于是她选择沉默,她没有话可以说,也不用再说。她在纵横的街巷奔跑,她在市井更衣,她怀揣着她从来没有对过阵的小皮鞭,冷静地穿行过金吾卫凛烈的杀气——但她只是想看见他好好的,他还在,那就总会有办法。办法不用去她想,只要默默跟在他身后,看他闲雅地化解危如累卵的情势便足够了。可她没有注意到他手边那个黑色的长条布包。

他已是穷途之人。

他捂着嘴开始咳嗽,愈来愈剧烈,似是要把肺咳出来。末了,他起身道:“殿下,金吾卫甚至只需要一个理由,便敢血洗紫辰宫。”他摇摇一指皇城,白色的袍角在凝滞和湿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风雷。“若他们真得杀进来,也就不会管你到底是不是公主了。”

他说完,与她擦身而过。

秦矜汐愣在原地,对于他来说,人心都是透明的。可她还是轻声对着他离去的方向道:“我只是想,你也许会需要我……”

她想他也许也会恐惧,一点不会武功的,可以由她来保护;说不定可以以帝姬的身份喝退金吾……甚至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和他一起死罢了。可他不需要任何人——皇兄告诫过她白玄雷是很危险的人,你可以去崇拜但是不要去爱,可是爱不爱是可以由着性子吗?

白玄雷看着脚下渗出的青苔,眼中突然盈满了这单纯的色彩。那些被封冻了很久的黑色冰块被绿色的春水冲开,可是他惧怕。

秦矜汐看他走远,觉得血都淤积在胸口。她抚着头站不稳似的,斜倚着飘着桃花的石椅。

“殿下,若是现在出去说清楚,或许还能回去。”林煜诚上前一步道。“如果殿下……”

她摆了摆手,轻声说:“你能带我去前门吗?”

秦矜汐赶到前门时,只和白玄雷差三步左右。他站在高台上高声与金吾卫统领时景轻论辩,广襟帛带风仪旷世。时景轻自然说不过他,只是一味擎着那假懿旨叫嚣,让底下的人上前去拘白玄雷。但他们被白衣人的气势所压,被三千太学生的沉默所压,被楚少孤的栗喝所压。

就这样从下午纠缠到傍晚,谁也没有逼退对方。金吾卫就像浪潮拍打在礁石上一般,森严的军阵和愤怒的士子隔着一道府门各自倾轧着对方。

这是文与武的较量。

正当僵持不下时,一声鸣谪破空,众人皆惊。但那炫白的轨迹并没有指向任何人的眉心,它只是带着绵延温和的箭劲向半开的大门袭来,箭簇牢牢地钉在门上。

这突然而来的变故让周围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是盯着墨色的箭羽在风中飒然而动。秦矜汐抬起头,额角滚落一滴汗——那支箭就钉在她的头顶一掌之处。箭簇下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秀丽而不失劲道的四个字。秦矜汐见对面的时景轻变了脸色,急欲扑上来的样子,连忙拔出箭扯下纸条擎着,想让所有人在渐黯的天色下看清那些字。

时景轻看到那银箭墨羽心下猛地一惊。他并不是娃娃辈的军校,自然明白那代表着什么。他竟就着刚腾起的火把将箭簇点燃,直接掷出去,直奔秦矜汐擎着纸条的左手,快得她愣是没处躲。白玄雷都只来得及说出“她是……”二字,就绝望地看着带着火舞的箭向秦矜汐的左掌奔袭过去,她花糊的脸上,大大的眼睛闪着一丝犹疑与难以置信。她飞快地喊出“太学清议”四个字,松开手,那张纸条随着晚风飘落,镀着最后的金色,飘到他面前。

然后一支金箭斜穿过她的躯侧,在所有绝望合围的时候,把时景轻的那支箭当空劈断。火焰当即若流星般陨落在她面前。

她还没缓回气,就听到“嗖”的一声,跟着握银箭的右手腕传来钻心的疼痛。她被箭势带着后退,竟牢牢地钉在门上,近乎晕厥过去。手中的银箭啪嗒掉在地上。

白玄雷眼中有什么在一瞬间分崩离析,随着那冲开黑色浮冰的春水摧枯拉朽地抹去。待回过神来,他近乎癫狂地赶到门边,抽出匕首砍断箭簇,把钉在门上的秦矜汐抱了起来。他像是被惹怒的海东青,用锐利的眼光看着金吾卫后急急赶来的人,却不敢轻易拔出她腕上的箭杆。若是伤到了血脉,不出半刻就会血尽而亡。

随后,街尽头传来了整齐遒劲的脚步声。那些来人神情肃然,肩头上有虎牙的咬合,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支箭壶,里面cha满了鎏金的利箭。当先的男人冷漠地穿行过金吾卫,周围的军士都不由自主地给他让路。他步上白玉阶,低头拾起银箭,用虔诚的眼神看着它,近乎膜拜。继而,他对白玄雷冷冷地说:“非樊氏家主、金箭队执掌不可触碰流鸿箭,更何况是如此粗鄙之人。”

白玄雷狠狠剜了他一眼,也不顾手上的伤,打横抱起晕厥的秦矜汐隐入府中。而在太学外,二百人的金箭队五肘一人,将太学围了起来,手中的强弓拉满,黑沉沉的箭簇对着底下金吾卫的头颅。

时景轻的心猛然一沉,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机会再杀白玄雷了。金箭队已经站在了白玄雷的一边,只因为樊氏家主箭上“太学清议”四个字。“妈的,”他心想,“都失传了三十年了怎么会……”

金吾卫将士握刀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因为他们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支比大夔建廷更古老、自组建之日从无败绩的劲旅——即使他们现在只有两个百人队。

在大夔,有一支军队不属于朝廷,它只属于一个姓氏,那就是樊氏金箭队。樊氏是大夔的将门之血,所恪为忠君二字。

而樊氏家主的传承,是kao着逐月弓流鸿箭来完成的,樊氏对金箭队的调度也只以流鸿箭为印信。

有语曰:逐月流鸿在,将血在;将血在,秦在。若天都代表着君权的无上,那么逐月流鸿就代表着将门的愚忠。正因如此,贵为雷城十公卿之首的樊门子丁息微——所有的男儿都将鲜血抛在了疆场上。传至三十年前的景帝一朝时,樊门竟只余下两个女儿家。

自从三十年前樊氏末代家主失踪后,金箭队日益被湮没在帝朝的喧嚣中,以至于只剩下如今的二百人。当先的男人正是如今的金箭统领扶风。

所有在太学府外的人都知道,他们今天遇到的,恐怕算是三十年来的第一件大事了。

将血归来,一弓逐月,七箭流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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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镜旋在冷清的酒肆前听了半天评书,才想起来樊印尘还在等他,拎着壶好酒便匆匆赶往醇和街。他看到她一个人茫然地站在路中央,捂着右手的手肘,也不管周围车马如梭,低着头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怎么了?”他心疼地拉过她看看,“诶哟……这倒是怎么了?”

樊印尘避开他的眼睛看看期门与太学的方向:“手好像拖臼了,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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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景轻并没有走,他打算和他们耗下去。毕竟金箭队只有两百人,金吾卫人数占绝对优势。可是不一会儿,从帝都的各个角落传来的消息就让他焦头烂额起来。起先还能调动余下的人马去应付一下,后来就只能撤走一部分军士去镇压蜂起的动乱。

“他妈的今天什么日子!”他握着剑恨不得一气把太学点燃了事。“天子脚下,流人猖狂成这个样子!”

不错,在雷城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厮混的盗贼、小偷、混混在闹事,就好像约好似的蜂拥而起。敢情知道他忙着杀白玄雷,都从老鼠洞里钻出来了。突然,他听到沿街有沉键的马蹄纷至沓来,是他麾下的百夫长向寂南带着一对人马朝太学奔袭而来。他一下马就按着剑柄上前道:“时统领,景泰坊的武库着了!”

时景轻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噩耗,长叹了一口,向寂南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一定在想:若是被他抓到是哪个龟孙子,先把龟壳扒下来。

景泰坊就在紫辰宫辰德殿的左前方,是帝都为数不多的储备武库,里头的装甲还没被动过。他跳上马叮嘱了副统领一句,点了十个亲兵和向寂南一个人向景泰坊驰去。刚过了醇和街,就看到西北边的天空有一丝殷红,好似毛坯般垒在低矮的黑暗中。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问巡街的向寂南。

“刚刚。”他答道,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不多时一行人就跑到武库附近,却发现里头的火已经被战战兢兢的库守扑灭了。时景轻一脚踹开跪地的库守,直接让手下人把他们拖出去施以鞭刑。他看看还在冒烟的府库,带上向寂南和剩下的几个亲兵走了进去。里面,幽弱的红色光焰还在不安地跳腾。他们擎着火把分散地走到里面,查看起那些簇新的铠具和杀器来。突然,时景轻抬头看看屋檐和擎梁。

他感觉到有什么正在大木上游移,优雅、闲逸,如同黑夜里无声行走的猫。他感觉到那份看着猎物时玩味的眼神,缓缓抽出佩剑,正想让大家小心的时候,武库的大门在一瞬间合上了。

他大喊一声,可惜已晚,火把全都被一阵妖风熄灭。四下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他从军多年,可心里也不住发荒,乘乱走了几步就扶着铠甲驻步,连呼吸都敛了起来。他一静,过了片刻对手也静了下来,但不知从哪儿总是传了轻微的盔甲撞击声。

良久,他听到向寂南在颤抖着喊:“还有人吗?”

时景轻不敢出声,只是对着泻下来的月光转了转手中的剑。他晓得向寂南在哪里,把剑身的反光投到他眼里,想告诫他不要轻易乱动。然后他看到面前突然腾起一点火星,向寂南点着火折子,举起手中的长刀朝他的头顶劈来。

邢绎从暗中走出来拍了拍他的肩。向寂南看着他长官的尸首摇了摇头。

“供词真得想好了?”邢绎不放心地问了句。向寂南点点头,然后就感到颈子后一记猛劈,人霎时栽倒下去。

第二天,与金箭队僵持了一夜的金吾卫突然接到长官暴毙的消息。七个亲兵死了四个,凡是死者都是被一剑割开了喉咙。而剩下的三个却说什么也不知道,写供词的时候手颤个不停。现场,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只是少了一半的装备。结不了案,自然又归结到近日猖狂作祟的黑道分子头上。

可金吾卫人心大乱,私下里把武库里的杀手传得神乎其神,出手是怎样的漂亮、完事是怎样地利落,却也无端地畏惧起太学里一直没有出来过的白玄雷。虽然谁都知道不会是他,可还是自然而然牵扯到他身上去。第二日中午太后就真下了懿旨,调任副都统暂领金吾卫,撤后禁严,把这么大一件事草草了结。

当秦矜汐挣开眼睛的时候,于嫣络正严厉地看着她。她晓得免不了责罚,愣是顶着苍白的脸不怕死地问:“他没事吗?”

于嫣络看了眼睡梦中都在叫他名字的女儿,愤愤道:“长公主殿下那么向着他,连命都不要了,他自然没事!”

秦矜汐动了动右手,剧痛让她不禁发出一声低吟。

“伤到筋脉了,”于嫣络叹了口气帮她捻好被角,“以后可能都不能再捏绣针。”

秦矜汐一听,茫然地盯着被粉色的轻纱蒙着的床顶。她感到母亲抓住了她的左手,“你也看到了,他从来都是那么冷漠。你为他受了伤,他却只是派了几个从人把你送进宫来,那么两日里不闻不问。他不需要任何人。”她突然激动道:“汐儿,听娘亲的话!你是长公主,天下的男人随你挑!但那个人绝对不能是白玄雷……他是不祥之人啊,每一个kao近他的人,都会死!”

她拨过女儿的脸正对着她躲闪的泪眼,“他是一个禁忌……从今以后,我都不许你再见他。”

龙脉山下源着山溪架起的竹屋里,白玄雷正饮着清茶,愣神地看那溪水带着上缘的桃花喧然而下。

“帝师大人可是打算不走了?”

白玄雷点点头。

翾亦之头疼地看看他。她们是裂羽七公子孙道离的弟子,孙道离说说是钦天监博士,不过长年累月不上班,反而是个转世华佗,最喜云游天下,命她们两个留在帝都照应帝党。白玄雷坐帝党第二把交椅,又是翾羽之的心上人——全雷城十个女人中,有七个的心上人是白玄雷——于公于私都不敢悖他的意。

他带着温浅的微笑,眸彩竟有一丝妖异的湛蓝。“羽之既然不允,那自然有她的道理,帝师何必强人所难呢?”

白玄雷一弯嘴角,好脾气地摇摇头,把翾羽之好心舍他的伤药有意无意地剩在桌子上。三日毒发,现在已过去了两日半,可他丝毫不见焦急之色,只是看着溪水饮着淡茶。头顶清净的天空上,几只洁白的大鸟正悠然地打着转。

翾亦之叹了口气走到妹妹房中,“羽之,你就允了他吧,他这是打算死在这儿呢。”

“姐姐,他要的可是清凝霜!全天下可就那么一瓶了!”翾羽之一跺脚,甚是不舍地说。“再说了,他的伤用得着清凝霜吗?还不知给谁用去。”

“你管他给谁用去,反正不是你。”她看着妹妹嫉妒又委屈的神色,“只有六个时辰了,说说是三天,还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救回来,不想后悔的话……还是乖乖给他吧。就盼着那位姑娘不要一股脑儿用尽才好。”

翾羽之欲哭无泪,他要用她的药去照顾别的女孩儿,她不允,他还要死给她看……

自己造的这是哪门子孽啊!

第二天,凌月打开越骊宫初月殿的大门,正要踏出去,却看见正对着脚心有一瓶小小的伤药,下面有一张纸条,详细地写着什么时候用、用几次。她跑到秦矜汐寝殿里拿给她看,结果她狂喜地拿过来一看,却霎时失望地摇摇头。白玄雷字迹再清秀,也不至于清秀到这种地步,何况他的字反而很跋扈的。

秦矜汐躺在**想了想,又要了个火炉用热气熏着,不一会儿果然冒出一行青色的字迹来:殿下,下愚为此药几失身,望纳之,勿忘。她看看凌月不怀好意的贼笑,倏地蒙到被子里把自己捂起来。

而祭酒府中,向寂南敲着自己的金吾卫铠甲,面lou苦瓜色:“白先生,我擅闯公主寝宫已经是死罪了,你还要我再死几次?我今年二十一还未娶妻,家中老娘很疼我但是,犯了这种事也是家规伺候的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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