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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桌的饭菜没人去吃。小阿姨已扶母亲回到房里。马林骂了一句什么去打电话,放下电话后摔门而去。
马维枯坐餐桌旁,喝着一杯饮料,脸上毫无表情。马洁摘了眼镜,用手帕抹着眼睛。马格额上的粉刺浸出了血,他自己不知道,马洁给他一张餐巾纸,让他擦擦脸。脸火火辣辣的疼,马格看到了血。还不错,他没觉得头晕眼花,也就是他能抗得住父亲手掌,父亲数十年清晨的陈氏太极,功力相当深厚,也就是他在气头上,走了气,否则他早找不着北了。他要是运好气出手呢?但也许他就不会出手了。
马维也许不放心父亲,来到父亲书房门口,敲了两下,推门进去了。
马格把纸巾贴在头上,血透过来,纸巾算粘住了。他饿了,吃起饭来,腮部蠕动,像马嚼草料。可能因马格的样子滑稽可笑,马洁轻叹了口气。
马格不时停下来,想着什么,碗就停在了空中。他只扒饭不吃菜,马洁把菜挟到马格碗里。
“你也是,没事到妈房间干什么,你这不找事吗。”马洁说。
“她的房间怎么就不能去。”
“你不知道她有病?”
“什么病?”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精神病?”
“你知道还问。”
“她到底怎么得的病?”
马洁困惑地摇摇头:“好多年了,我也不太清楚。你知道就行了,也别问那么多了,以后你真的别去妈的房间了。爸就怕妈犯病,爸早就说过,谁都别打扰她,让好绝对安静,她要一犯起病来可不得了,你没见刚才她直往墙上撞,吓死我了。你记住这次教训吧。”
马洁一点也不比马格多知道什么,她在这家中无足轻重,父亲显而易见也对马洁也是忽略的,马格不可能在马洁那儿多知道什么。马格认为也许正因为马洁知道的不多,他们的关系才最为自然,像是姐弟。过去许多年实际上是马洁担负起对他的照料和教育,马洁从小就很喜欢他,因他而骄傲,到哪儿都喜欢带上他,他听到的全是赞美。他后来的变化让马洁感到茫然,但她对他一如既往。
父亲房门忽然打开,马格看到父亲出来,他站起来,准备离开,被马维叫了他一声,他没停下。父亲开口了,让他再坐一会。
他坐下来。
“你吃饱了吗?”父亲和蔼地问他。
“吃好了。”马格说。
“我是替你妈着急才打了你,怕她又犯病。”父亲说。
“她有病为什么不治?”马格感到脚下有人踩他,是马维。
“已经治了很多年。”父亲说。
父亲如此平静,他完全恢复了。但马格觉得自己远远没有恢复。父亲撇开母亲的话题,谈起他的学习、前程,居然一句没问他到母亲房间干什么去,找什么。他为什么不问,他应该问,他准备如实回答。他无心听父亲闲扯什么高考复习、关键时期之类的套话。一个高三学生在他们高二时就听够了这类屁话。他想着马维与父亲在屋里都谈了些什么,肯定涉及到了他,甚至触及了某些实质性的实质。
马维和马林不同,马林是个丧失了生活信念的人,马维深得父亲器重,似乎也得了父亲学术上的精髓,正在读研究生,导师是父亲的世交,历史系主任,父亲升任副校长之后,他接替了系里的工作。
父亲的衣钵毫无疑问是要交给马维的。
***
马格出现在马维房间里是三天以后的事情。马维正躺着看一部线装书,不是史记,也不是资治通鉴,而是一部棋书。桌上摆着素静的围棋盘,上面一个子也没有,也没有装子的草编,总之就是一张木棋盘,没有棋子。屋里除了书还是书,没别的东西,走进他的房间使人仿佛置身于某种重压之下,就像来到图书馆寂静的后部。
马格的出现马维很惊讶。
“有什么事吗?”
“没事,能进来吗?”
“哦,可以,来吧。”
马维起身,拉过椅子。
“随便坐吧,有什么需要我吗?”
“没什么。”
“功课有困难吗?”
“还行吧。”
马格回答简单。马维不知还能问些什么。两人沉默。马格来这里是想从马维这搞清那天他同父亲谈了什么。他想直截了当,但不从何说起。马维有些不自在,开始他挺热情的,马格主动到他房间让他有些意外,但马格现在这样子显然让他不自在了。
马格天然有一种凌人的东西,让人感到不舒服。
马格终于开口了。
“有些事我不明白,想问问你,我想你大概知道一些。”
“你想知道什么?”
“有关我,或者父亲的问题。”
一个非常**的问题,马格把“父亲”两字说得有些异样。
“你还在想那天的事?”马维问。
“是,一直在想。”
“马格,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别想那么多,没好处。”
“你什么也不想?”
“哈,”马维笑了,“我想的东西太多了,你知道搞哲学的人‘想’是他的专长,我们可以想得很多,但我们不一定要谈论它。”
“那想它做什么?”
“想是一种职业,不一定要做什么。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包括怎么想的,你到母亲房间干什么,我都知道,但我不想同你谈论这些。你挺棒的,真的,这世界就是为你这样人预备的,但你别犯傻,至少现在别犯。你今天到我这儿来我挺高兴的,其实我应该常到你那儿,或请你过来。我应该成为非常好的朋友。”
“不是兄弟?”
“这世界没有兄弟。你还有别的问题吗?”马维问。
“你第天都干什么,就看书吗?”马格问,抬起头。
“这就对了,马格,什么事别一根筋,那样谁都不会容忍。你对我有兴趣,好吧,我就给你讲讲我手头这本书吧。”马维举桌上的一本书,“这是一本棋书,是‘当湖十局’总普。我对棋道一直乐此不疲,但不是说我就喜欢与别人下棋,我对围棋理论感兴趣。你看,我有一张上好的棋盘,可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和别人下棋?我连棋子也不预备,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对围棋的研究。我可以对着空空的棋盘坐上一个上午或下午,我能看见上面逐渐布满棋子,就像星星逐渐布满天空。如果我愿意的话,我还能看到更多更广阔的东西。一张空棋盘就是一个宇宙,而我并不在其中,一颗子都不落。这就叫想,叫思想,这是人和动物区别。当然了,是很可怜的区别。马格,我不知可不可以对你这样说,也不知你能否听懂,现实没有意义。每个人的现实其实就是每个人的陷阱,人们往往越陷越深,比如你吧,我看就是想使劲往下陷,好像拦都拦不住。上帝给予人类的现实是什么?其实就是规定在一个小小沙盘里的迷宫,这迷宫对人是宇宙,对上帝只是小小的沙盘。如果你懂得这一点,你就不会在乎迷宫里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或者没发生过什么。事实上,人类反过来对待动物也是如此,我们给动物园的猴子圈定了一座假山,那是它们的世界。同样也是我们自己的世界。我们都生活在假山上。我的意思是,好好的玩耍,别太当真了。如果你还想生活在假山上,你就得尊守假山的规则,就别往墙上撞,那样只会头破血流。”
“你认为我是在往围墙上撞?”马格说。
“比往墙上撞还不如。十八岁以后再考虑你现在考虑的问题,我是说,等你上了大学。你现在这样害人又害己。”
“那么,我要离开这个家呢?”
“离开?当然,我们早晚都得离开。但现在还不行,至少五年之内你还得依靠这个家,说白了,很多事你还得靠他。”
“我懂了。”马格站起来。
“对了,你有女朋友吗?”马格走到门口,回过身问了一句。
“问这干什么?”马维有些诧异。
“随便问问。”马格说。
“你认为我还没有?或者不会有?”
“我想我该有个嫂子了。我想有个嫂子,不打扰了。”
***
何萍的第一个寒假去了哈尔滨,与同室的两个女伴。这两个人都认识马格,马格去过几次她们的寝室,还一起吃过饭。何萍开学不到三个星期就把马格带到了寝室,同室的人最初以为马格是大二的学生或者哪个校队的,他上高三她们很惊讶。何萍要马格跟她们一起去,她们第一次出游希望有个男伴。两个女伴使劲怂恿何萍,一定要马格去。起初何萍怕耽误马格高考复习,但经不起同伴怂恿,她向马格讲了去哈尔滨的事。马格倒是没怎么把高考放在心上,主要是,他没钱。除非必要,他尽可能不向家里要一分钱。他绝不会为此向父亲张口。他不会向任何人张口。波罗没问题。但他怎么能向波罗提这种要求,波罗随时都可能再进去,不,在这事上想到波罗都是可耻的。他又不能说没钱,他家没有钱谁信呢?他以玩笑的甚至下流的方式对付何萍:“干嘛叫她们,就咱俩多好,有她们多碍事呀,到时你跟谁住呀?你要答应我们住一起我就去。”
“讨厌,想什么呢!”
“你们去吧,真的,我就算了。就我一男的,人家还以为妻妾成群呢。”
“我都答应她们俩了,你上我怎么跟她说。”
“你就说我父母不同意,快高考了。”
“马格,你是不是就不想去?”何萍生气了。
“不是不是,那什么,”他支应了两句,也没说清。
“好,我答应,我们住一个房间。”何萍说。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嚷什么?”马格变了脸,他也窝着火,没钱的滋味不好受。
何萍一甩头赌气走了。
这事让何萍两三个月没搭理马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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