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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槐树。门口堆着十二月的落叶。

没人扫这些落叶,四合院墙下也堆着落叶。姥姥喜欢落叶。姥姥快九十岁了,风烛残年,头发、牙全掉光了。一场热病把姥姥烧糊涂了,记忆混乱,时空颠倒,说着说着话就糊涂了,居然把马格当成三十年代上海滩一个演员,老朋友似的谈起了那时马格主演的一部电影。马格哭笑不得,矢口否认,姥姥同他争辩起来,说他记忆力怎么变得如此之差,当年他可能喝酒了,怎么说不会喝酒?那年你在我这儿喝得酩酊不醒人事,把桌子都推倒了。

清醒一点儿,姥姥又回到了五十年之后,问马格琴弹得怎样了,马格说早不弹了,改弹吉他了。说起吉他,姥姥的时光又开始倒流,早年她曾弹过夏威夷吉他,新加坡的一个小伙子送给她的——姥姥是上海人,早年毕业于上海一个教会学校,天主教徒,弹了一辈子管风琴。十年浩动之后,天主教界在西单缸瓦市教堂举行第一次大弥撒,姥姥应邀以八十岁高龄重返教堂。姥姥作为音乐界和宗教界名宿,为那次弥撒演奏管风琴。那时马格刚上小学,被母亲带着去了缸瓦市。教堂是一个高大灰色的建筑,他第一次看到了耶稣受难像,十分不解,一个**的男人怎么会被绑在一木十字架上?而他并不感到恐惧,他看到了天顶画,祥光照耀,圣母与圣子透视出天堂景象。

姥姥与唱诗班被天光照耀,姥姥枯瘦,满头银发,面对尘封已久的管风琴,发出了第一声琴音之后,整个教堂仿佛开始冉冉升起,姥姥八十高龄的枯小身体居然使尘封了十年之久的风琴发出了如此恢弘、清澈、上升的力量!所有人都是劫后余生,人们久违了的圣音,都朝向天顶,热泪盈眶,母亲泪如雨下,打湿了她的一袭黑衣。母亲皈衣了,就是那次以后,每周必进城去一次教堂,这成为她后来惟一的户外活动。

马格找到照片不多,照片大多都毁于文革。姥姥问他找什么,他只说随便翻翻。姥姥脑子不清楚话还挺多,拄着拐杖孩子似好奇地站在他身后,马格一边应付着姥姥,一边查看着照片。姥姥问到母亲的病好些了没,马格说好些了。马格突然问姥姥,母亲到底得的什么病?姥姥想了半天,说,你妈年轻时就有病,什么病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马格总算看到一张母亲与别人的合影,人很小,有很多人。马格拿出放大镜照,一点点移动,看到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母亲年轻时真是一个美人儿,何萍就算挺漂亮的,但比起母亲还是差多了。看看她周围的小伙子吧,有两个人他认为可以成为线索,他给姥姥举着放大镜,问姥姥是否认识这两个人,姥姥说看着面熟,但叫不上名字了。马格问了许多问题,姥姥说母亲年轻时追求她的人多了,可是闹出了不少风波。从姥姥意识流似的叙述中,马格进入了扑朔迷离的历史迷雾中,好几个人都可列为考虑对象,但他们后来的情况姥姥就全然不知了。他的收获很大,但也越发感到迷惘,无从下手。看来只有考虑母亲的房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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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母亲房间必须慎之又慎。平时不可能,只有在星期天的时候,母亲去教堂,别人也不家,他才有机会。这天他终于等来了机会,只有小阿姨和马维在,马维在自己房间里看书,一般是不出来的。他悄然潜入了母亲的房间,轻手轻脚,房间很暗,挂降紫色厚窗帘。他打开落地灯,调亮,感觉像来到了舞台后部,一架老式钢琴,一张写字桌,床,两个旧式书架,到处是书,墙上的耶酥受难像,老式留声机,各种版本的圣经,有许多小神秘抽屉的柜子,一切都散发着类似古玩店的气息,这就是母亲每天的世界。第一次进来马格十分紧张,但也很兴奋,只是大略地看了看,什么也没敢动。天知道这里藏有多少秘密,有这样一个世界的确一辈子可以不再面世了。

马格成了母亲房间的常客。也许因为前几次的成功,或许不断对角落的深入,马格无论怎样经心,还是留下了痕迹。结果这天出了问题。母亲这个星期天回来,没出来吃晚饭,小阿姨叫了几次也没叫动,最后父亲同意把饭端了进去,但还是没吃。第二天仍然是这样。马格非常紧张。到第三天晚上,父亲亲自去请。母亲偶然一次不出来吃饭,父亲一般不特别强迫,但连续三天父亲是不能允许的。父亲进去不久就传出了惊心动魄的吵闹声,哭声。人们最怕的就是母亲犯病,她一犯病全家不安,所以平时都小心翼翼。母亲的声音越来越高,开始摔东西了,人们明白了,有人进她屋子翻东西。“你干脆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父亲一脸震怒风似从间冲出来,颤抖着问谁到母亲房间去了。马林说没有,马维、马洁都矢口否认,小阿姨吓得指天发誓,人们从没见过父亲如此震怒混乱的眼睛,似乎只要发现是谁,这个人会被他打入十八层地狱。父亲的目光把所有的人扫了一遍,都说没有,把目光落在了马格身上“是你吗?”

马格不回答。

“说,是不是?!”

“是我。”马格说。

父亲一掌挥过来,马格侧过头去,身子没动,脸上立刻印了五个手印,又是一掌,马格头侧向另一边。

母亲突然出来,披头散发,一头向父亲撞去:

“你打我吧,打我吧,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干嘛要打孩子,你打我吧,你打我的吧!我不活了!”

母亲拼了性命向父亲头上撞,被马维和马林抱住,父亲狼狈地闪开,母亲突然挣脱出来,一头向墙上撞去。

马格抱住了母亲,一只手让母亲动弹不得。

“妈,妈!是我去了您的房间,我翻了您的东西,没有别人,我错了,我再不去您的房间了。”

母亲不再挣扎,搂着马格放声大哭,哭声悲恸。

马格看着别处,强忍泪水。马维、马洁、马林都过来劝解母亲。

父亲拂袖回到书房,门摔得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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