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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大胡子队长迎着风雪跳下机车,雪落在他浓密的胡须和眉宇上,立刻变成了水汽。随他一同跳下机车的就是这个女人。像大胡子一样,她也穿着军大衣。大胡子队长神采飞扬,声如洪钟,颇为自豪地朝正干活的弟兄们喊了一嗓子:我回来了,回头晚上都到我屋里来。

马格成为装卸队一名正式成员,在疯狂劳动之后的夜晚,人们讲述当年大胡子队长带回这女人时,总是不忘强调大胡子当时的风采:满脸冻红、热气腾腾、长髯飘飘。看得出人们喜欢大胡子队长,把他当成英雄,讲述具有传奇和浪漫色彩,像一切夜晚产生的民间故事或寓言。大胡子队长牵着陌生女人,手提女人的黑皮箱,穿过货场,奔向他的小木屋。人们停下了手中的活,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女人。女人扬着头,黑发在军大衣后领上飘扬,一双乌亮的靴子,后跟清晰地叩着水泥地面。人们都看呆了,听呆了。大胡子交了桃花运,他带来一个城里的女人。

晚上队里的人齐聚大胡子破落的木屋,每人都端了一碗酒。大胡子说,“我胡某明人不做暗事,这女人手上有了人命,上了咱们的车,要我收下她,你们说收她不收?”

“收收!怎么不收,这还用说!”“怕什么,天高皇帝远管不到咱这儿。”“你要是怕了,就把这女人交给我吧。”众人大笑。“好,兄弟们,”大胡子说:“从今天起她就是你们的嫂子,今天你们就算是喝我的喜酒,干!”“干!为嫂子干杯!”“嫂子,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慢说你是杀了人,就是放了把大火,统统烧死城里那帮狗娘养的,到了咱们还阳界也是风雨不透。”

众人齐道:“嫂子只管放心!”

唯一没怎么出声的是现任队长。那时他还不是队长。大胡子死于一场春潮之后他才成了队长。现在他端着酒,目光如炬,看着女人。他见过一点儿世面,当过兵,在部队特务连,一怒之下曾一拳把连长打成半残,被军法惩处,后被发配到还阳界的准军事小站。他天性阴鸷,目光夺人,发现这女人颇有些不同寻常。他看出她的陌生和羞怯几乎全是装出来的,事实她眼睛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审视和兴奋。她没有一点儿畏惧感。酒后她面色绯红,相当沉着,一双淡目迷人却又拒人千里。让队长感到困惑的是:要么她确实杀过人,是那种罕见危险的女人,就像他是个危险的男人一样;要么她就是一派胡言,另有图谋。可她图谋什么呢?这里有什么呢?她来这里干什么?这些诘问把他难倒了。他百思不得正解。如果她仅仅危险那倒也并不可怕,但如果不呢?他觉得有一堵墙横在了他的面前,这堵墙是他无法想象的,因而是无法逾越的。他必须单刀直入,倒要看看她的底细。

他来到女人跟前,旁若无人。“我以可敬嫂子一杯吗?”他说。

女人说:“谢谢,可我不会喝酒。”

“暖暖身子吧,一路雪花飞舞。”

“谢谢。”女人端起碗,礼貌地抿了一下。

“那可不行,得一口干净,我已经……”他向女人转动着空杯。

“我真的不能。”女人说。

“你又不是白娘子,怕什么?还能变蛇不成?”

女人求助地看了一眼大胡子。队长抢先一步:“大哥,我跟嫂子干一杯你不介意吧?”

大胡子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什么话,喝了!”大胡子吼道。

女人垂下头,很快扬了起来,看着队长。从一开始见到这个人她就注意到这人不善。这人生着一张有点儿像马的脸,木然,迟缓,但目光锐利。她看了,装卸队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人拥有这样目光,这样危险的脸。这目光让她不心惊。女人酒没喝一半,呛得咳嗽起来。大胡子真的有些心疼了,端起女人剩下的酒碗,正要喝下,被队长拦住,“慢,我来。”他把女人的剩酒倒在自己的碗里,扬起头一饮而尽。

他放下碗:“嫂子说杀了人,怕只是句玩笑话吧。”

女人没说话,看着别处。

“我是好意。”队长不舍。

“让我感谢你吗?”她回过头。

“你没必要扯谎。”

队长盯视着女人,这时所有人都觉得有点儿过分了,闹也不这么个闹法。熊首先就不干了,大声嚷道:喝酒喝酒,什么他娘的杀没人,嫂子,俺敬您一杯,别理狗娘养的。队长恶狠狠地看了一眼熊,不再说什么。熊给女人倒满,也给自己倒上,“您一点儿不用动,俺替您喝了,就算俺敬您了。”熊说着,两碗酒同时举起,头在两碗之间晃了几晃,一齐倒了在自己嘴里。

***

一场罕见的瀑雨,山体滑坡,路基冲毁,还阳界小站险些被一笔勾销。还阳界就是从那时开始衰败的,再没缓过来。大胡子尸首未见,湮灭于春潮之中。寻找大胡子的工作实际上是非常草率的,甚至还没确定他是否还活在人世上,寻找的工作就已结束。那时候女人正忙于房前一小片园子,园子种了四五种疏菜,菜花飘香,引得彩蝶乱舞,蜂群嘤嘤嗡嗡,牵牛花爬上了木屋,红红绿绿,郁郁葱葱,使得褴褛如窝棚的木屋俨然变成了童话中的城堡。女人早已脱去冬装,换上了帖身的碎花单衣,气色很好,脸颊像果实一样红润淳朴,胸部丰满得像个农妇。她健康美丽,额头上常常挂着汗珠。

女人果实一样挂在树上。果实召唤着每一个树下的人,装卸队里弥漫着一种只有宗教堪与相比的兴奋与激动,人人都跃跃欲试,哪怕最不具可能性的人也浮想联翩,心旌摇荡。况且季节撩人,花开得疯狂,漫山遍野,杜鹃,鸢尾,紫云英,点地梅,蔷薇,栀子花,此伏彼起,弥漫飞香。花粉扬尘般无处不兴,无处不在,从清晨直渗透到夜晚。晚风习习,夜空中充满着类似毒品的芬芳。必须尽快产生新的队长,恢复秩序。即使在自然界秩序也是显而易见的。谁将拥有那爬满青藤的小屋?无疑是队长。

但谁将成为队长?大胡子的继任?这是山里一段传奇的故事,两年了人们不断讲述那段往事,丰富那段往事,以致听上去已像一个古老的传说,多大的真实性已值得怀疑。这里从来就是这样,并存着两种生活,一种是现实的,一种是心理的,而人们从不去加以区分。人们告诉马格,队长的产生原本并不困难,是众望所归的事,只是由于女人的存在问题才变得复杂起来。居然有人提出,干吗非需要有一位队长呢?是呀,干吗要有一个队长,没有队长我们不是照样干活吃饭?这派意见后来居然占了上风,最后就只剩下熊坚决反对。

那些日子熊整日喝得醉熏熏的,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厚厚的嘴唇十分嚣张。熊不停地叫嚷队长非他莫属,谁若不服就试试他的拳头,他向所有人摇晃着毛茸茸的拳头。有人居心叵测地提醒熊:你这么嚷嚷没什么好处,别为他人做嫁衣裳,你成不了队长。熊当胸一拳,劝熊的人立刻翻了。熊的铁拳使秩序渐渐地明朗起来。

没有人能抵挡住熊的铁拳。熊不想再等待了。他一直都在等待一个人,同这人一决雌雄。那个晚上吃饭时熊提了半瓶子烧酒,有人说是一瓶,也有说是两瓶,猛的往桌上一墩,这之前他已喝了半瓶,酒瓶震得别人的杯盘纷纷落地。他敞胸露怀,后来干脆脱下了油腻的汗褡,那架势像是要最后宣布什么了。

还有谁不服?熊说,来呀,谁还来呀?没人是吧?那爷爷就是你们的队长啦!熊扫视着众人,竟没一人吱声。熊把目光落在了队长身上,几乎同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饮着绿茶的队长身上。刚刚人们背叛了他,现在又寄希望于他。人们阻止不了熊,宁可回到原来的相想法上。队长对人们的背叛行径始终抱以一种轻蔑和冷笑,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场闹剧。女人是唾手可得的,女人挂在枝头上安然无恙,有他在没人敢乱来。他要看戏,看他们这些可怜虫是怎样的想入非非,怎样的自我陶醉的。可怜虫们。

熊见没人出声,再次瞥了一眼队长,这次队长朝熊厌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去了。熊把瓶中酒几口喝干,随手扔出窗外。爷爷去了,熊大说,一脚踢开门,拾起汗褡,顶着一轮皓月扬场而去。

“队长!”众人大喊,这是他首次被人们称为队长。

“队长,那女人非让熊毁了不可!”

“那可是你的女人呀。”

“再晚了女人可就没法要了!”

队长放下茶,慢慢地站起身,来到敞开的门前。熊摇摇晃晃,狼奔豕突,扑向月下女人的木屋。直到熊快接近篱墙了,队长的身体才慢慢腾起来,然后,像一只猎豹奔飞起来。

熊在越过篱墙时摔倒了。他站起来时,发现队长站在了他的身后。熊破口大骂,说队长背后偷袭了他,狗娘养的才这么干。是的,队长后面袭击了他,不然来不急了。熊在跨越篱墙时队长用脚轻轻一拨,熊便飞了出去。熊骂队长是小人,队长一记重拳,熊倒在地上。熊眼冒金星,大吼一声扑向队长。熊不躲不闪,在经受了队长雨点儿拳的打击之后,终于看准机会拦腰抱住了队长,把队长重重的摔倒在地。两个绷紧的男人的身体在女人的园子里腾跳翻滚,忽东忽西,园子被毁,篱墙七零八落,后来木屋被撞毁,塌了半个山墙,幸好女人此前已从屋里出来。

那时候,女人刚刚躺下,还没睡,毫无悲色,正在灯下看一本关于人类史前活动的书。这时候园子"嘭"的一声闷响,熊摔了进来,听上去像是个麻袋什么的掉进园子。接着是熊的大骂。从熊的骂声中她知道这件事与她有关。现在她站在男人群里,只穿了件薄透的睡衣,晚风通过她的睡衣时,把她身体的轮廓勾勒得十分迷人。她的园子毁了,爬满藤萝的木屋摇摇欲坠,到处是花的残骸,篱墙变成了废墟。女人对这一切似乎视而不见,她双手抱着肩,其中一只抓住低开的领口,很紧张的样子,但一望而知她的紧张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她那双兴奋的审视的全神贯注又十分悠远的目光。队长和熊,两个像罗马竞技场赤膊角斗的男人。时间在她眼中倒流,猎户星座冉冉上升,展现出古老的箭头图形。两个男人,肌肉与线条,闪烁如青铜般的光泽,熊的笨拙与蛮荒,队长的速度与烈性;击中的霎那,痛苦,哀鸣;**的面孔。怒吼,整个还阳界似乎都在颤抖。这种吼声在还阳界大丛林中并不新鲜,时有耳闻。角斗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了,仍难解难分。现在,在女人冷酷而又狂热的眼里,已不是两个人在角逐,甚至也不是两个猛兽在角斗,她的眼睛已把他们抽象出来,抽象成了纯粹的线条和动感,是可以记录在案的浑厚古拙的一幅幅简约的造型。这是古老的岩画,是复活了的那种人类史前时期的场景。就差一个女人体了,一个生殖崇拜的图腾,而她厌恶生育,但只有她是现成的,她就要介入,或已经介入了吗?以一种怎样的**?丰满的渴望情欲的但又是拒绝生殖的二十一世纪的女性**?那将是一幅怎样神奇的怪诞的、具有岩石效果的现代画?现在,这幅画的构图已在她如潮似幻、开满罂栗花的心中隐然诞生!

终于,两个人里有一个躺下不动了。而浮雕般旁观的人们静默无声,一动不动,衬托着另一个摇晃的同样静默无声的高挑身影。他赢了。熊看上去像个溺水之人,躺在地上,喉咙里不时地发出沉重的呻吟。事情已经结束,但却没有祝贺,没有欢呼,甚至没有窃窃私语之声。队长精疲力尽,强支掌着身体没有倒下,他以队长口吻发布了他的第一道命令:把熊抬回去。人们默默地抬着熊,几乎是排着队走了。

遍地的花瓣、枝叶和藤条。园子已不复存在,木屋破落,摇摇如一座空宅。队长和女人隔了两三米远,相视良久。

“你赢了,”女人说,“这儿的一切都属于你的了。”

队长朝女人走近了两步,看着女人,把手搭在女人肩上。

“祝贺你,你如愿以偿。”女人说。

“你就这样对胜利者说话?”队长说。

“怎么,还要我亲你?”

“你以为我真想要你?”

“得了,你早盯上我了,我知道我非你莫属。”

“我可以把熊叫回来。”

“那就去,我喜欢他的胸毛。”

队长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落在女人脸上。女人应声倒地。女人站起来,队长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当女人再次准备起来的时候,队长的一只脚踏住了女人。女人不再挣扎,也不再叫喊,只把脸深地地埋在草丛和破碎的花瓣里。队长用脚撩起女人的睡衣,婊子,你天生是个的婊子。队长走了,离开了女人和废园,仰望着山尖上的星空,向工棚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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