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实习军医的地位其实是很低的,所有的人都可以指使你,老护士们更是对这些未来的医生吆三喝四,好像来了一批廉价劳动力。佟腊风把一个特护病人交由黄莺儿和柳子函负责。
病人,正确地讲是伤员——宁智桐,一个年轻的连长。他并不是有病,是有伤,浑身裹满了绷带,修长的身体,好像一块巨大而洁白的关东糖。实弹演习投掷的时候,一个新兵把哧哧冒烟的手榴弹扔在了掩体里,周围都是人。宁智桐一个箭步跳过去,把手榴弹高高举起,拼全力扔到远处。手榴弹在坑道上方凌空爆炸,宁智桐受了严重的颅脑伤,周身鲜血喷涌……所幸其他的人都平安无事。经过急救和一系列的手术,宁智桐的生命是保住了,但他一直没有苏醒过来,无知无觉像个婴孩似的躺在单人病房。
那个时候没有监护设备,全靠他人精心呵护。一个小时一翻身,不能让英雄长了褥疮。全流体的食物要从胃管平稳地灌下去,以保证营养吸收和胃肠道维持基本功能。当然,还要处理大小便。部队派来名叫小宋的通信员负责日常护理,协助医护人员完成诸多治疗。
皮开肉绽渐渐平复,但宁智桐仍没有知觉。他的身体保持着强健和伟岸,全仗着小宋尽职尽责,不停地帮昏迷中的宁智桐活动四肢。小宋抓住宁智桐的膝盖,像蹬自行车一样来回摆动,从股方肌按摩到腓肠肌,把每一个脚指头都如花生米一样捏来揉去,累得满头大汗。
柳子函夹着病历,查看宁智桐的反应。翻开宁智桐的眼皮,检测他的瞳孔。宁智桐两枚又大又黑的清澈眼眸直视柳子函,让柳子函不知所措。
“幸亏你们连长训练有素,要不叫你每天这样折腾,弄不好肌肉拉伤。他要是能感觉得到,肯定浑身酸痛,好像急行军一百里。”柳子函赶快合上宁智桐的眼睑,面向小宋说话。宁智桐的伤情大见好转,令人愉快。
“这是黄医生特地布置的,还叫我不要偷懒,说要不我们连长醒来之后,会变成一个浑身赘肉的大胖子。我们连长可是个美男子呢。”小宋越发卖力地帮宁智桐活动筋骨,问,“柳医生,你说我们连长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这可说不好。也许明天,也许,很久。”柳子函把科主任讨论病情时说的话鹦鹉学舌。
“柳医生,你说咱们这样讲话,我们连长听得到吗?”小宋又抛出心中疑问。
“听不到。”这一次,柳子函回答得毫不含糊。
“可是,黄医生说他听得到的。”小宋反驳。
“那是黄医生怕你难过,故意这样说的。”柳子函和黄莺儿医疗风格迥异。柳子函一言不发,黄莺儿念念有词。比如黄莺儿要给宁智桐侧身,会轻柔地拍着宁智桐的肩膀说:“咱们要翻身了啊,我先帮你转到那边去,可能有点疼,坚持一下啊。”
若是柳子函,就二话不说,把宁智桐像袋面粉一样翻过去。对此,小宋颇有不满,说:“柳医生,你就不能像黄医生那样?”
柳子函问:“黄医生哪样?”
小宋说:“温柔一点儿。”
柳子函抱歉地说:“黄医生是首长病房出来的,我一直在炊事班喂猪,服务对象不同。”
宁智桐的饮食是个大工程。先要把稀粥过滤成没有一颗米粒的纯粹汤汁,加入肉末煮熟后碾成肉酱,然后再融入味精、维生素、营养物质等等。还有最关键的蛋黄末,因为富含卵磷脂,对恢复脑功能大有裨益,更是餐餐必备。凡此种种,汇成一种淡黄色的糊糊,加温后从胃管直接推进去,每日六次。胃管外端以白纱布包裹,垂在宁智桐嘴边,好像他日夜衔着一支特号雪茄。胃管的另一端当然在宁智桐体内,这是他的生命线。每次轮到柳子函喂饭,就用大号注射器推得飞快。小宋看不过眼,说:“柳医生,求你了,能不能慢一点儿?”
柳子函擦擦汗说:“宁连长一天要吃几顿饭?”
小宋说:“六顿啊。”
柳子函说:“你觉得这东西顶饿吗?”
小宋说:“估摸着不行。我们连长没伤的时候,一顿吃三大碗干饭!”
柳子函说:“这不就对了?他一定早就饿了。我这种喂饭的方式,就是充分模拟他健康时的狼吞虎咽。”
小宋疑惑地说:“我看还是黄医生那样比较好。”
柳子函就悄悄观察黄莺儿如何喂饭。黄莺儿先把热水袋灌满开水,压在胃管上方,这样每一口糊糊的路途上,都走过一个加热站。喂饭前,她会对人事不知的宁智桐说:“咱们吃饭了。我知道你一定饿了。”然后把宁智桐的头颅轻轻托起,偏向一侧,说:“我先喂你第一口。可能不大好吃,不过,这是营养室特别调配的,你要坚持吃下去。这样你的伤才能快快好,你才能早点醒来,回你的连队,带你的战士们……”
柳子函忍不住跳将出来说:“我的天!黄莺儿,你太啰嗦了!他又不是个小孩子,是个连长啊!连长连长,半个皇上!你会把他惯坏的!再说,他也根本听不见。”
黄莺儿说:“不管他听得见听不见,我要把这些话告诉他。要不,人的胃冷不丁地被塞进一大摊混着癞蛤蟆味的米糊糊,一定不舒服。”黄莺儿对维生素B1存有成见,老说它有一股疥包味儿。柳子函说:“不管怎么样,我不喜欢这种婆婆妈妈的腔调。要知道,一个英雄连长,以后有可能当将军的!”黄莺儿叹着气说:“还将军呢,能醒过来就不错了。”宁智桐醒来的时候,是在黄莺儿班上。事后柳子函多次问过黄莺儿,宁智桐醒来的时候情形究竟怎样。黄莺儿回答:“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给他检查瞳孔的时候,他眼神突然动了起来,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反复地用手电筒晃,他开口说话了。”
柳子函非常感兴趣,问:“他说什么了?”黄莺儿拒绝,说:“我不告诉你。”柳子函奇怪:“这有什么不可说的?还保密啊?我偏要你说。”
黄莺儿有些尴尬地说:“人们都觉得英雄醒来的第一句话,应该是豪言壮语,比如问——战友们怎么样了?或者是说,我没有完成任务……可他说的不是这个。”
柳子函越发不解,刨根问底道:“究竟那是一句什么话呢?求求你,快点告诉我吧,我也不是领导部门的,也不是报社记者。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一个颅脑外伤昏迷病人,突然醒来会是什么样子!”
黄莺儿下了一个大决心:“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柳子函对天盟誓:“绝不告诉别人!就是铡刀搁在脖子上也像刘胡兰一样宁死不屈。”黄莺儿扑哧笑起来说:“也没有那么严重。宁智桐醒来
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你叫黄莺儿。”柳子函听了大惊,说:“糟了糟了!”黄莺儿不满道:“就算不是豪言壮语,也没那么可怕吧?”柳子函说:“我是说咱们以前在他面前说过的那些话,
他其实都听见了?要不,他如何知道你叫黄莺儿?”黄莺儿说:“对呀!昏迷病人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一无所知,他们知道很多事。”柳子函用指甲掐着太阳穴拼命回忆:“天哪,他还知道什么?我好像没说过他什么坏话吧?”黄莺儿说:“你不必那么紧张。他说你嘴挺直的。”
柳子函讶然:“你们已经亲密到偷偷议论我了?”
黄莺儿说:“什么偷偷!一个颅脑伤刚刚苏醒的病人,想说什么,医生还不是都要老老实实地听着?他若受了刺激,再昏过去那麻烦就大了。”
宁智桐苏醒后,可以自主进食和翻身了,护理工作大幅度减轻。佟腊风网开一面,免了柳子函和黄莺儿的特护。两人去向宁智桐告别,正赶上宁智桐在小宋的帮助下,蹒跚练走。柳子函看到直立的宁智桐,吃了一惊。他比卧床的时候要显得高大了不少,朗俊如易水畔的荆轲。
想来也是,一个人蜷缩在被褥中,极易颓废衰败,直立让人凛然威风。习惯中看到的宁智桐总是煞白的蜡人,面无表情,此刻看到一个面带微笑的青年军人,恍如隔世。
“谢谢你们。”宁智桐说。他的脸上有一道手榴弹皮炸出的伤痕,把一张原本清俊的脸庞,恰到好处地添补上了刚毅。
“不必谢。你是英雄。我们不过做了应该做的。”黄莺儿说。
“什么英雄!怪我工作没有做到家,那个新兵太紧张了,如果我能把手榴弹丢得更远一些……”宁智桐下意识把手握紧,然后松开,重复这一动作。“嘿!你们不要把谈话搞得像汇报工作。我们就要到别的科实习了,今天特地来和你道别。”柳子函大大咧咧插入。“那我以后还可以看到你……们吗?”宁智桐面向黄莺儿说,话尾处瞟了一眼柳子函,算作兼顾。“基本上没什么希望。”柳子函没心没肺抢先回答。“除非我们特意来看你。按照惯例,我们从外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黄莺儿低着头说。宁智桐稍微思索了一下,说:“那主动权就掌握在你们手里了,我只有被动等待。”于是穿蓝色条纹病号服的男军人和穿白大衣的女军人们,握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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