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护犊(1 / 1)
石景升夫妇早早给心爱的次子起了名字,叫“石屹”。他曽经毫不隐晦地告诉两位哥哥:
“‘石屹’这个名字其中含带了自我警示的意义,更包含了我跟你们弟妹的一个坚定的信念,——孩子会像磐石一样坚实地屹立在我们身边,谁也甭打算把我们这个儿子从我们身边拆散带走!老头子也甭想!”
石屹过百岁那天,石景升才情愿地让老爷子与又又跟婴儿多呆了一些时候。当一张稚气的小脸蛋子和一张胖嘟嘟的小脸儿近距离相亲的那一瞬间,先是哥哥咯咯咯地乐,跟着襁褓中的弟弟也露出来了红嫩嫩的光牙花子,发出的笑声同样是咯咯咯的那么动人……当时婴儿仿佛感知到了他与又又的这份亲情,从襁褓里挣脱出一只小胳膊来,挥舞着还不能自主伸展开的、攥着大拇指的小手,急切地想要触摸哥哥的脸颊;又又赶紧俯下脸去,让它来触摸,啧啧有声地亲吻着这只小手,“小弟弟,小弟弟,想跟我玩呀……”
就在那一刻,石景升与葛红梅几乎同时心酸和迫切地油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从老头子那里夺回又又的抚养权!
“景升啊,俺听说你在单位上干得不错哩,听说提拔你当上副科长哩?嗯,俺很高兴……”老爷子的眼睛很毒——正当石景升忍不住将要开口的这一刻,他突然抢先说了话;虽然口吻平平淡淡的,但是石景升与葛红梅却非常清楚老头子话中的真实意味,——如同当头泼来一瓢冰冷的雪水,毫不留情地就冷却了夫妻两人心头那火一般的冲动,泯灭了他们感觉马上就可以捉到的希望……
怨气加深了(即便说是“怨恨”也不为过):从这天起,石景升与爱人跟老爷子的关系更趋于疏淡了,为了“人前面子上应尽的孝道”,他只在逢年过节的日子才去登门看望老头子一次,每次都是一个人,来去匆匆;不过走走过场而已。他这种报复性的做法,使得他另一个儿子,又又,也受到了牵连——
“爸,小弟弟好吗?能不能叫爷爷带我去看看他呀?不行的话,你带我去也行,好不好?”
每当又又热切地注视着爸爸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爸爸总会回避开他那双清澈而又真挚的眼睛,连一个借口也不给,阴沉下一张脸子,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去。每次都这样。
由于二嫂井菊如在两边来回地煽风点火,父子间已然僵冷的亲情,还在继续恶化着……八月中旬,老头子家的邻居“周龅牙”,他爱人如愿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乐得他满大院分派“红鸡蛋”;又又把分给他们家的那一份,一枚不少地留到了景升登门的那一天,请求爸爸带回去,给他的小弟弟……葛红梅怀着几分感动的心情,为小石屹剥着蛋壳,可刚刚敲碎它,立刻就闻到了一股变质的恶臭气味,——当时井菊如也在,她挥动手掌不停地忽搧着她的鼻子,阴阳怪气地说道:
“看到没有,甭管是不是好心,但凡沾到他弟弟,保准会变成一件祸害人的事情,这就叫‘犯克’……也不能全赖在又又头上,搞不好这是老爷子使得什么‘三十六计’呢!老头子那可是个逢仇报仇、有怨报怨的人物,谁叫你们两口子老是戗着他哩?!也亏他,这个可也是他的亲孙子哟,也能狠得下这心来……”这还不算完呢,她又像贴心人似的,提醒葛红梅道,“依我看你可要当心啦,说不定哪一天老头子心眼子那么一动,把小石屹要过去陪又又,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你们想呀,为了‘他又又’,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是不是?……”
井菊如搬弄是非的一番话,像刀尖一样扎中在石景升和葛红梅的痛处上,特别是那句“贴心的提醒”,恰好与夫妻俩一直以来所担虑的那样相吻合了。他们未雨绸缪地开始加以防范,最好的措施就是尽可能地减少老头子跟小石屹见面的机会;或者从此不见!他们这样做了,往绝情的那一步去做……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老爷子对此每每表现得都是那么宽容与大度,从未以任何一种身份来强求、要挟过他们……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入冬以后,天气冷得格外的早。看样子会是一个寒冬。石景升请家里来木匠师傅,打好了一张带有围栏的小床:一岁多的儿子太好动,把这样一张小床安置在靠近火炉的地方,既为他保暖,又不必过于担心小孩子因为好奇、好动,而被炉火烫伤喽。
葛红梅看着三位完活的木匠师傅不客气地大吃大喝着,心里挺不痛快;再看看那张新打成的小木床,暗自拨弄起了无形的算盘珠子——算一算这一桌子的好菜跟眼前的手艺是不是相等量……一年多来,她一直休假在家,专心专意地照看她和丈夫的心肝宝贝——儿子石屹;“护犊”成为了她的新职业。虽说照看孩子也是一件处处都得操心操劳的事情,但与单位上的工作量相比,还是算得上悠闲的,再加上月子里营养品的滋养,她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发福了,发福得丢失了那个用肩膀头去拱丈夫的习惯动作了(因为每次做这个动作都觉得太过吃力)。——都说“心宽体胖”,但这句话用到她的身上时却不尽然:她的心眼儿好像一夜之间变得比以往更小、更愿意算计了——就像现在这样。
不仅心眼儿小了;近来她还有些心烦气躁,总觉得心头有一个说不准确是什么、但又挥之不去的念头在作怪;夜里老是做梦,梦中老是出现一张对她来说渐已生疏了的稚气的面孔,惊醒之后才迟迟地想到梦中的这个人是谁——那就是她的另外一个儿子——又又……于是,心头那个模糊的、挥之不去的念头就清晰了,明确了:“又又,我的好孩子,真想见他一面啊!又又,又又……”
这天夜里,她摇醒了枕边酣睡中的丈夫,看看崭新的小木床里熟睡的小石屹,眼盯着炉子中被压制着的火苗子,把思念的感情滔滔不绝地倾诉给他听,整整倾诉了一夜。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