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尤骨子梦游地府
他看见皙妹梦游人似地坐在土堆顶上。他爬上土堆。她好像感觉到了外面发生的一切。麦子们都他妈的疯了吗?他被麦子纷纷坠落的疯狂景象吓傻了。他趴在麦草上,心里发慌。他扭头看了一眼坐在土堆上缝着什么的皙妹。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做开了梦。梦中,羊前头走,他后面走。他想羊不是叫杨老汉要回去了吗?爬过土堆到了场里。皙妹飘然奔下土堆,口中唱着“皇袍,皇袍”在打麦场里旋转了一圈,绕到麦垛后,转出来,紧接着又转了一圈,轻盈地回到土堆顶上,仍旧坐在那儿缝制着什么。
他想要是她在月光里穿越村庄,像鬼一样。夜出的人们邂逅她,会被吓得半死,也迷得半死。
他穿过麦地,来到了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座大坟。他没有认出那是谁的坟,也没有认出那是谁家的院子。他被羊领着绕坟转了一圈,接着又转了一圈。然后离开,向西穴方向走了。
穿越无数块麦茬地,穿过穴渊旁边的树林,穿越平平展展的九亩台时,看见那上面种满了西瓜。西瓜既圆又大,个个像打麦场上碾打麦子的碌碡,像游乐园里石头做成的鳄鱼蛋。一个少男和一个少女双双趴在西瓜地里;男孩撩开女孩的裙子。他们发现他后,爬起来,提上笼筐,穿过九亩台向老虎峪方向隐去了。篮中的核桃一路哗啦哗啦响着。
羊说:“那是过去的岁月。”
羊怎么也说开人话了呢?他心里想。
过去的岁月,它还活着。它在活人的世界游荡。
他来到了大穴西边——西穴。来到了一口破窑洞前。西穴的千年破窑洞。他想起前些日子他曾到这儿找过大款。他把里面的石磨当做大款大战了一场,结果两败俱伤。他败下阵来,愤怒地把窑旁边不远处的一棵手腕粗的枣树用菜刀斜劈了。那时他刚刚打死了大款的看家狗正在院子里剥狗皮被找上门来的尤今潮惹恼了。他想这只羊把他领到这儿干什么?羊站住了。他又想起他们村的一个叫王庆林的光棍老汉在吃完他托邻居到口镇买的最后一包安乃近药片后心甘情愿地咽了气,死后就被顺便埋在了这孔破窑里。从窑面上刨挖了些黄土就把他盖在窑口土堆下了。他正想着,看见从破窑里出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是他死去的父亲。他大惊失色,“大,你不是犯心脏病死了吗?”
那人说:“对,骨子王,你说得对极了,我是死了,死后被你自作主张埋在了院子中央,你还发了毒誓定要为我修建一座秦陵昭陵乾陵黄陵高陵那样规模的陵墓,我看还是算了吧。我的确也不需要,冥王要我把守地狱的入口,如今我好赖也是一个省部级的官儿了。我很满足。”
他想有过这样的事吗?好像梦见过。他称我“骨子王”是什么意思?
他发现奶羊不见了踪影,心想它可能比他父亲的官职还要高几级吧。
“是你叫我来的?”
“我可没这么大的能耐。我怎么会请动一个活人呢,而且——我不多嘴了,他要怪罪的。”他突然趴到他耳朵上悄悄说道:“儿子,随我走吧。”
他随那人爬进窑洞,进入黑暗之中。耳际狂风大作。窑内怎么会有如此大的空间,仿佛充塞着无际的黑暗。宇宙在这孔破窑洞里?他想起今革随,对,就是叫今革随,好久没有想起他了,几乎忘记了他的名字。名字还是他给起的呢。今革随说过他们那儿有两个大溶洞,有着非常美丽的名字,大男洞和小女洞。大洞在上,里面无水,是个干洞;小洞在下,是个水洞,里边布满暗河、暗湖、崖壁和沟壑。他听人说那是大地水位不断下降形成的,大凡溶洞都有两个,好似配对,一公一母,一雌一雄,干洞乃雄,水洞为母。天地之间,万物都以性为永恒,无机物界亦然。今革随说那个母洞最深,他说是他那儿一个一百岁的老汉说的,古时候曾经有一个少年背了一背篓蜡烛进洞探索,等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花白胡子的老汉儿了,可是他说那个母洞还没有走到头。难道大穴村的破窑洞变成那个母洞了吗?他正想着,看见一个大湖挡在前边。湖好像有几百公里宽几百公里长。他越发疑惑了。他父亲叫他和他一起稍稍等一会。大约只过了几秒钟,湖面上飞速飘来一艘大船。船上背身站着一位老人。他一看就认了出来,他原来就是他童年时常常在传说和神鬼故事中听到的冥河岸边专司超度亡灵的大船的艄公。他不觉心惊胆战。真的来到了魔鬼的世界,这儿真的是地狱?他没有转过身,听见他以指责的口气说:“你为什么把活人带了进来?”
“是他的意思。”他父亲的亡灵解释道。那人不再追问。他和他父亲上了大船。大船在湖上飞行。过了有三个时辰的样子,他终于看见了湖岸。湖岸背后是大山的坡地。坡地后是高入云天的山峰。血红的太阳没有光芒,悬在高高的山峰之上。
“地狱也有太阳吗?”太阳悬在地狱的山岗上。太阳是红的,山岗是黑的。
湖岸上、山坡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有的站立,有的坐着,有的躺着,交织杂混挤作一团,摞成一堆。
“父亲,这些人在赶集吗?”
“非也!”他想他父亲这个老“土八路”说话居然也文绉绉起来了。“这些鬼魂冥王一个都不允许它们离开,它们必须在这里试炼三千年才能爬上山去。”
他紧紧地抓住他父亲的手。
“不要怕,别把我的手抓疼了。”
他稍稍放松了一点,但仍牢牢地抓住他父亲的手。他仿佛变小了重新成了孩子,就像那年他六岁的时候他父亲带他穿越群狼出没的山谷,他是多么害怕那大嘴巴红舌头长牙齿的狼趁他父亲不注意时一口把他叼走呀。他现在就是这种心情,他恐惧那些鬼魂就像害怕那些狼一样。他父亲抓住他的手从拥挤的众多的鬼魂中穿过的时候,他的心脏越发紧缩在了一起。一些鬼魂伸过手来抓他,抓他的脸,抓他的眼睛。他把头深深地低下埋在胸前,一只手慌乱地挥着想护住他的头。可他的头发还是叫他们抓掉了很多,耳朵也被抓烂了。他听见他们恶狠狠地叫着他的名字:“骨子王,骨子王,你也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欢迎你呀!”
他不理解这些鬼魂为什么如此仇恨他。他父亲仿佛能预测他的心理活动,向他解释说:“这些鬼魂是那些仍然活在阳世的人的,他们的肉身还活在阳间,他们都将在你发动的革命战争中壮烈牺牲。他们死了,你才有可能成为一代帝王。”
他沉默不语,仍用右手护着脑袋,把伸过来抓他的那些**开;凡是被他打上的鬼魂都惨叫着逃走了。过了一会,他说:“为了成全我,为了一代帝王的诞生,成就一大批英雄,创建无数的英雄业绩,为了建造一座雄伟高大的英雄纪念碑,他们应当死得其所,重于泰山!”他觉得他说话的声音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很有气势;他对他的回答深感满意。可是他父亲看了看他,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以后的事,他自有主张。”
鬼魂们一层一层铺向远方,好像没有尽头,永无尽数。
“父亲,这么多呀,大概有多少?”
“至少有一亿吧。”
“啊,一亿多人全聚集在这湖边?”
“是的。他们无处可去。说他们是鬼魂,然而他们的肉躯仍在阳世,所以只好拥在这里等待。以往年代,这儿也停留过一些鬼,但没有这么多,这么浩瀚。现在只好鬼摞鬼,鬼踩鬼,鬼嵌鬼了。”
在他们穿过时,那些鬼魂们不得不让开一条窄窄的通道来。他感到宛若在中国的火车上,浑身充满了尿、汗、烟的混合臭味,就是那种有名的“火车味”。此时,他觉得被鬼魂们的气味充满了。他们仍在骂他,骂他是暴君,是独裁者,是毒蛇,是洪水猛兽;还有更加胆大的挡在他和他父亲前面叉开双腿不让通过。有个家伙猛扑过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他感到耳朵被生生咬掉了。那个鬼魂滚倒在地,把他的耳朵含在嘴里,迟迟不肯吐出。他父亲跳上去抓逮那个鬼时,他滚到鬼堆里去了。鬼群向后退去,露出了湖边的一棵树。那树上面吊着一个鬼,细细的绳子都快把他的脖子勒断了,他的舌头吐出有一尺多长,呈紫黑色。他觉得这个鬼非常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他突然想起来他就是今革随,那个甘镇的乞丐。鬼群潮水一样涌来,淹没了湖岸,把那棵树和树上的乞丐都淹没了。
他的耳朵没了,可他竟然一点也不感到疼。他心里也没有觉得难受。又有一个鬼魂扑过来咬他的鼻子时,被他一拳打得栽倒了。那鬼魂在地上抽搐着,**着,立即化成了一滩黑水,紧接着流到湖里去了。湖水墨汁一样漆黑漆黑,水中挤满了鬼魂的头颅。他没有想到这整个的湖水都是鬼魂变的。有个小女孩,头发蓬乱蓬乱,发间嵌满了污垢,但她的眼睛黑亮黑亮,当她看见他后,突然大声喊道:“妈呀,妈呀,老师来了,老师来了!”她非常恐惧,四处躲藏,躲到了一个鬼魂背后。可她被一男一女两个鬼魂逮住了,他们把她押到他面前。他正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们时,小女孩挣脱开来,一边叫喊着“老师来了!老师来了!”,一边向远处狂奔而去。她跑到一群鬼魂里面与他们滚混在了一起。
他父亲担当起了防卫责任,领着他继续向前走。他发现那个曾经咬掉他耳朵的鬼魂仍将他的耳朵含在口中,在地上打滚,一群鬼魂在争抢着。他一怔,认出前面这群争食他的耳朵的鬼魂居然是他的大哥、二哥、三哥、五妹、六妹、七妹、八弟、九妹。他的九妹浑身肿胀,发得像一团面似的,一定是淹死后在水中泡了半年之久的缘故。还有尤今潮,他的太太,他的小姐。
他父亲默默地站着。鬼魂们发现了他,停下来不抢了。他们爬起来,挡到路前。他们集体向他逼近,一副咬牙切齿,非要把他掐死撕碎、生吞活剥的架势。他心想这次要葬身到这帮亲人的鬼魂手里了。他眼睛一闭,准备束手就擒。他认了命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上迅猛地飞来了一个大翅膀的魔鬼。它狠狠扇了一下翅膀,把鬼魂们扇得飘了起来。他们在空中飘着,最后坠到远处的湖里去了。他听见他的哥们姐们妹弟们被摔得凄惨地嚎叫着。
爬过湖岸,前边是深不可测的大峡谷。大峡谷仿佛地球的裂缝。这条裂缝一直裂到地球的核心。他父亲领着他顺着崖壁边的羊肠小道往峡谷深处爬。爬了一阵,发现有个魔鬼栖息在峭壁顶的一棵枯树上。他父亲先爬上它的背,然后叫他也爬上去。魔鬼向地球的裂缝深处降落飞翔。耳畔风声呼呼,衣服全飘走了。他觉得好像降到了大地的最底层。魔鬼停在了一处悬崖下,把他和他的父亲放下以后飞走了。他望望下面,仍然深不见底,心想可能是无底峡谷吧。他父亲带他攀住石壁爬到另外一座峭嵴上。站在峭嵴上,他望见前方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大山,有个人在向山顶上推滚着一块石磙似的大石头。石头是火红的,放射出血红的光芒。仔细一看,那不是一块石头,那分明是太阳。那人推太阳上山,太阳像石头一样滚动。那人精条赤赤,浑身黑铜色,汗水似溪流流下山坡,汇成河川向远方奔泻。他望见那人终于把太阳推到了山顶。那人步伐坚定,有力,腿呈弯弓。巨大的手掌推击到太阳上溅出流射的火焰。太阳和山顶相切。那人一手按在太阳上面,一手叉腰,站立在山岗上。太阳血一样红,不能久视。那种炽红很伤眼睛。山岗漆黑似墨。太阳左右晃动,仿佛是活的老虎。太阳虎?虎太阳?太阳老虎跳跃起来,那人按捺不住,虎太阳滚到山下去了。血红和漆黑撞击,声声如雷,天地震动。
那人下山把太阳又一次推上山去。他推了一次又一次,重复着那永恒的命运。
突然之间,推滚太阳的人变成了成千上万。他以为他的眼睛看花了,“父亲,刚才还是一个人,现在怎么一下子变成了那么多?”
“他们都是一下子从大地之下冒出来的。”
此时,那儿的山上推滚太阳的人是那么壮阔,那么浩瀚。这一次是这个人带头,下次是那个人带头……大山被推滚太阳的亡灵占满了,几千万亡灵在一起向山顶上推滚着太阳。
他们朝峭嵴背后爬去。越爬越低。峭嵴好像一座向下旋转的梯子。他们爬到一处突兀的尖崖上。他看见一位头上长角的老汉被桶粗的锁链锁在峭壁上。那位老人头上的角峥嵘极了。他很高,很大,很胖。他年轻时一定是个瘦高个儿,年老后才发体的。脸上的肉肥厚、臃肿,尸白色,死气沉沉。仔细端详,他很像是他自己,如果他已经八十岁,而不是现在这个年龄的话。
那个被锁链锁在峭壁上的老汉看见尤骨子后,一改往日的静默忍耐,往日囚牢生涯中的屈曲吞声,他猛然把他那只长着峥嵘的角的巨大的脑袋往后仰去,从他的胸腔和喉咙里迸发出了一声发自心海底层的叫喊,他的叫喊声冲向天空,开始好像是一阵雷鸣似的隆隆声,继而变成了尖利的哀吟。他的这一声撕裂心肺的哀嚎震得天动地震,峭崖崩落,纷纷滚向无底深渊。长角的老人在拼命挣扎着,把锁链挣得发出铮铮欲断的响声。他好像扑过来要与尤骨子会合,钻进他的体内,阴阳合为一体,冲破地狱的枷锁,冲向人间,翻云覆雨,石破天惊。他一声又一声地哀叫着,山石仍在崩塌,大地仍在撼动。呼呼的风使整个峡谷变成他的哀叫的音箱。
他顿时感到热血沸腾,力量剧增了两万倍,身体剧增了三万倍,他现在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他意识到了这种变化,激动得浑身颤栗,目光模糊,正欲伸出巨臂攫断锁链,扳倒峭嵴之际,一团血一样的白朝他飞撞而来,他的心猛一紧缩,周身颤抖,挣扎着醒了。
……他看见了破烂的窑顶,看见了窑外满天的星光,看见了身边睡得正酣的皙妹。能闻见羊粪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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