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布谷早已叫了,麦子已经成熟,金黄灿灿一片。尤骨子和皙妹回到故乡时,大穴村人正处在农忙之中。田野里,人欢马叫,热火朝天,人们蚂蚁一样在劳动。东边田里是尤二坎一家五口,西边地里是尤大猪一家五口……
尤骨子在田畔地头仔细观察研究了一番,发现来了许许多多卖工的外乡人,尤其是尤今潮家的麦地里全是卖工的麦客。他与皙妹人未到家就急着搞开他的宣传了。他把皙妹丢到地头,跑进尤今潮的麦地,对着那些正在干活的外乡人说“乡亲们,我对你们说……”
那些卖工的外地人一看来了个头戴八角帽、身穿红军装、胯裆里缠着绷带的怪人招呼他们,都惊奇地停下手中的活路。尤骨子继续说道“乡亲们,你们可知道这地是谁家的?”
“我们管它是谁家的。”
“这可不行!乡亲们呀,不能让尤今潮这个大款、大财东白白剥削你们。你们还是立即扔下手中的活回家去吧。你们要听我的话!”
“你叫我们走?我们跑了几百里就是来找活干的。那你给我们开工钱,一天二十块,按半个月算,每人三百元,我们马上走人。”
“开工钱?这么多?”他感到意外,心想大款们居然还有这一招,
“我哪儿有钱?我又不是大款。不过,你们可要明白,你们是被压迫者,被剥削者,这当麦客跟给地主、资本家打短工一样,是穷人干的事。”
“不给钱?老哥,你还是忙你的事去吧。”
“这正是我的正事。”
“你的正事?”那个麦客表现出无限的疑惑,
“看来,你受了伤,是不是脑子有点发木?那边你老婆还在等你呢。你不是这个村的?”
“什么老婆?是我的革命同志!你们听着,穷哥儿们,想要钱,有的是办法,我领你们一起到尤今潮家吃大户,让他管你们饭,管上三四个月,要他杀猪出谷,并且捐款,掏出钱来分给大伙儿,他不干就打死他!他如果把人民币埋在院墙下,那咱们就推倒院墙,掘地三尺!”
“这位老哥,你可是说笑话吧,那可是犯法的事哩。”
“犯谁的法?要犯也是犯尤今潮的法,大款的法,有钱人的法。这是革命,这是伟大的革命,不朽的革命!法是个屁!”
“老哥,要是那样,可要杀头掉脑壳的。嚓——”那人用镰刀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麦客们嘀咕说别答理他,你看他这身打扮,再加上他说的话,他不是个疯子才怪呢。于是,他们脱开身到地里干活去了。然而,尤骨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跑进麦地推搡他们,推搡不动,于是抓起土坷垃打他们,并且大喊道“我要把你们麦客子的革命觉悟打出来!”
有个机灵鬼说“老哥,你可不能打穷人呀!”
这话果真管用,他不再捡坷垃打他们了,但仍用手推搡,闹腾得麦客干不成活。天热得流油,太阳热辣似火,一天的活儿就这样被尤骨子搅了,尤今潮不在家,他的老婆和女儿躲得远远的。终于到了收工吃饭的时候,卖工的外乡汉子来到尤今潮家的院子。尤骨子也跟了去。皙妹站在麦地边的路上,她没有回家。她哥哥尤句条说过她一旦私奔就不要再回去了。
卖工的外地麦客端着饭碗,蹲在地上,吃着饭,他趁机又向他们宣传,煽动他们去吃大户,并引经据典,援引事例说当年湖南某地吃大户有一次有一万多人,延时四日,敲锣打鼓,杀猪百二十头,出谷数十石。他讲得绘声绘色、头头是道,仿佛他亲身经历一般。他鼓动麦客们在尤今潮家住上十天半月,叫尤今潮杀猪出谷。尤今潮的女儿正好从旁边走过,听见了,她说“我家可一头猪都没有喂。”
尤骨子把眼睛睁得圆圆地瞪着她,顺口说道“那就吃你家的苹果。”
“苹果还是青的,涩着哩!”
他没有料到这个刚刚十二岁的小姑娘居然敢和他犟嘴,心里又想她毕竟是个小女孩,不和她计较,
“滚,小屁伢子,尤大款的小姐。对了,穷哥儿们,”他脑子一转有了新的主意,
“这个屁伢子就是大款的小姐,你们完全有权利在她的牙**滚一滚。你们滚不滚?我领你们去滚,滚它个够,过把瘾嘛。”
“过把瘾就死!”一个麦客顺口说道。
对于这句话,尤骨子以前听到过无数次,但用到这里还是第一次,他想了想,说“不能散布这种颓废主义的腐朽思想。我说的过把瘾是指更好地过日子,穷人也要过富日子。我们干脆把她的牙床抬到院子里,你们从四面八方都可以爬上去滚。”
“这位老哥,你可真逗!”
“你是说我诙谐、幽默吧,可我偏偏不具备这方面的天才,我一点也不是开玩笑,这可是认真严肃的革命行动!如果你们想进一步,更上一层楼,还可以叫尤今潮尤大款的小姐轮流着陪你们睡觉,或者……”
麦客们笑了,他们离开老婆的床铺已经很久了,即使听听这样的美事也感到开心惬意。尤骨子以为他们的笑容就是对他的倡议的响应,他大步走到尤今潮家楼前,对尤今潮的女儿说“穷哥儿们要在你的牙**滚一滚,要来抬你的床,抬到院子里,宽敞,好滚,快把你的牙床抬出来,大款小姐!”
“我没有牙床,我连木头床都没有。你个疯子!”她走进屋里,顺手把门关上了。
“她不主动搬出来,我们就自己动手。来,哥儿们,快来!”尤骨子吆喝着,但是没有一个麦客响应。他雄赳赳地走过去,
“你们咋个个是熊包?我说你们不但可以滚,晚上你们完全可以把那屁妮子抱去陪你们大伙儿睡。你们没听说有个队伍把地主的闺女弄去陪他们一团人在庙里过年三十夜?我看你们个个是熊包!”
“你说我们是熊包?”其中一个小伙子说。
“对,不承认吗?”
这个发问的小伙子个子高大魁梧,脾气浮躁火爆,他出手一拳打在尤骨子胸膛上,砸得他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站在远处的皙妹看见了,想跑过去把他扶起。这时候,尤大圆正好从路上通过,他截住皙妹说“皙妹,听说你跟骨子当皇后去了。革命成功了吧,女革命家?”他笑嘻嘻地走了。
大热天,又正值农忙,村里人对尤骨子的事兴趣不大,一般不是路过顺便开个玩笑,就不会专门有人来看热闹。
尤骨子爬起来拍了拍他军装上的土说“这位老弟,我可是为你们谋幸福的!你,你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
“谋个屁幸福,滚吧,疯子,再骂我们‘熊’可真不客气了。”
大穴村人正处于农忙时节,正值三夏,气候炎热,对于尤骨子和皙妹的归来表现出的更多是漠不关心,见惯不惯,一丁点儿稀罕劲儿都没有,只是当尤骨子在尤今潮的麦地里闹腾或者干出其它特别有趣的事情,他们才停下手中的活,驻足瞧上一眼。仅仅一两眼而已,他们不愿为此耗费更多的宝贵时光。麦子黄熟了,不赶快收割将有落地的危险。布谷鸟在麦地边的高树上
“旋黄旋割”地不断叫着,时刻为人们敲响着警钟。传说中说它是一个不幸的女子变的。老人们说是前些年吧,有一个女人死了丈夫,她丈夫是个地主吧,要么她怎么会有那么一大片麦地呢。正是收割的季节,麦子黄得灿烂,一地的辉煌、金黄,这个时候她才到处找人来收。她跑回娘家,召集来了很多扛长工的,打短工的。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晚了,麦子已经落到地里了。她在绝望中,一下子碰死在了地畔树桩上。奇怪的是,她立即化做了一只鸟(她的尸首消失了)飞起来,在田野上空叫着
“旋黄旋割,旋黄旋割”,然后,飞到东家门前的树上,又飞到西家窑背后的树上继续叫着。
旋黄旋割——
旋黄旋割——
大穴村的男男女女,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们个个牢记着这个千古的教训,连孩子们都能把这个故事倒背如流。所以,孩子们也就成为农忙时节的帮手了,他们有的在地里挥舞着镰刀,有的在地里拾麦穗,有的在地里拉架子车,赶牛,无活不干,热火朝天。
尤骨子在尤今潮的麦地里和院子里闹腾够了,回头发现皙妹仍然站在地坎上等他。他心里迅速掠过一个疑问:她怎么还没有回家?太阳晒着她,她的脸红扑扑的,体态婀娜,风韵犹存,猛然一看显得越发漂亮动人了。他的心为之颤动了几下,暂时放下的宣传工作,跑出麦地,来到皙妹跟前,继续死死地盯住她看。
“看你干啥哩,我都不好意思了。”皙妹轻轻地说。
尤骨子笑了笑,脸上的肌肉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细缝。太阳很白,温度大约超过了四十摄氏。他感到皮肤好像要燃烧起来了。这时,他想到应该找个休息的地方了。他经过思考认为不能再回家和母亲、妹妹、弟弟住在一起了,因为如今他已经是一个久经严酷的斗争考验的货真价实、千真万确、地地道道的革命者了,不但在甘镇搞过革命,收过高徒,而且还南下革命了一趟,曾经英勇地占领了口镇镇政府,取得了光辉灿烂的胜利,如若不是那块可恶的大款们预先埋伏在楼顶上的石头作祟,他想他绝对不会马失前蹄,最终失败于功亏一篑之际,完全可以节节胜利,一路东风,直到拿下整个南方大地,然后身着皙妹同志亲手缝制的革命皇帝的革命皇袍,高车驷马,衣锦还乡。……巡幸故土大穴村的队伍呀,蜿蜒弯曲迤逦旖旎数百公里,敲锣打鼓,旌旗招展,铙钹碰响,笙箫齐鸣,前有龙凤驾车开道,后有麒麟朝拜殿后,他么,认为自己最好是坐在他美好苦难的童年经常在乡村土路上追撵着扒坐的蹦蹦车——四轮拖拉机——上,一定会威风八面,四海感动。这一切的不能实现,一方面怪那楼顶坎坷不平,布满砾石;一方面怪他的制枪技术水平不高,工艺粗糙,没有经过专业培训;还有一方面,最重要的一方面,也就是最后的一方面,是他自己犯了左倾冒进主义错误,走了万恶的匪夷所思的极左路线。唉,他深深地叹息道。
皙妹的哥哥尤句条因为她居然和尤骨子私奔,更加败坏了他的名声,他说皙妹本来已经够丢他的人的了,他坚决不要皙妹进门,在这种情况下,尤骨子发扬艰苦创业的苦行僧精神,看准了大场边的那口破窑,决定把它作为他和皙妹革命和爱情的新生地。那口破窑原是大穴村吃人民公社时的粮仓,如今弃之不用了。他和皙妹来到打麦场边,看见大穴村七十年代的粮仓,如今不但没有门窗,没有窑间子(窑口遮挡外界的土坯墙),而且,窑洞前半截已经倒塌,呈反扇形向外腾空欲飞的状态,半塌下来的高崖有一种呼之欲倾的感觉。连一条通向窑里的羊肠小径都没有。然而,尤骨子坚信顽强的精神和意志能够征服一切困难,战胜前进道路上的一切牛鬼蛇神。
他和皙妹爬上土堆,仿佛翻越一座小土山似地进了土窑。窑里头尚有几平方米的空间未被坍塌的土方埋住,但却灌满了淤泥。一旦下雷雨,就会有泥水灌进来。他想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淤泥已经干结,倒很平展。旁边有堆人屎,令人恶心。他用脚从坡上刨了些黄土把它盖上了。羊粪豆儿撒得到处都是。羊粪豆很干爽的样子,倒一点没有肮脏的感觉。他和皙妹感到疲劳不堪,放下行囊,在这仅有的几平方米空地上躺下,歇宿。可是,这儿的淤泥地虽然软软的,却冰冷渗骨,比坚硬、坎坷的他童年时睡过的自家窑洞内的土地更加难以忍受,虽然时值盛夏也使他们感到阴冷得浑身起了(又鸟)皮疙瘩。皙妹心想她反正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再加上她对于尤骨子的信念,使她能够与他同甘共苦、同舟共济过这革命低潮时期的困苦生活。没有生命之虞,仅有皮肉之苦,对于尤骨子这样的当代革命家和亲手培育下的皙妹来说,在他们的不同凡响的独特的经历中已经是上天特别关照,特别优待了。尤骨子想不是有个伟人说过嘛,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首先苦其心肺,砺其意志,磨其筋肉吗?有的人,上苍先把他送进暗无天日的铁牢地狱让他吟诵出绝妙的传世诗篇佳作;有的人,上苍让他经受杀头钉死的厄运,而后叫他复活,新生;有的人,上苍把他丢进虎穴狮窝,刀斫,火烧,蛇噬,鲸吞,鹰撕,河流,苦海,莽原,完全是常人所不能胜任的。现在,尤骨子咬定是上苍叫他住进这口破烂的窑洞的,这就是那类磨难中的一种,之后,等待他的就将是光辉灿烂的前程,唾手可得的革命胜利的果实,七彩的虹霓,八色的彩霞。不过,他实在不忍心皙妹也遭此劫难,他紧接着又想,既然她是他的革命伴侣革命同志,享此磨难,无疑正是她命中注定的大幸之事呢。大穴村那么多怀春的少女,尽管标致已极,漂亮已极,即使踊跃前来,冀望乞求如此睡在这阴寒冰冷肮脏龌龊的淤泥地上,苍天未必允许。
尤骨子躺了一会,觉得脊梁骨生风,寒气逼人。他翻身坐起,发现皙妹一直在那儿坐着打盹。他二话没说,爬过土丘,爬出窑洞,下了土丘,他身后被带动的许多大土块纷纷下滚,尘土飞扬,乌烟瘴气。他站在破烂的窑洞前,置身于广阔的天空之下,望了好一会纷纷扬扬的打麦场。他奔跑到麦秸垛前,双手齐上,撕了一大摞麦秸,抱起来奔跑着,爬进了寒冷的窑洞。
皙妹帮他把麦草铺在地上,尽量铺平。尤骨子接着又去撕了一抱,再次铺上。这样,他们躺上去感到舒服多了。麦草相当柔软,铺得又厚,皙妹由于长途跋涉,饥困难熬,顿时进入了梦乡。
尤骨子闭上眼睛,睡了一觉醒来,望见天色已晚。这时,皙妹也睡醒了。他们俩都不瞌睡了,可是饥饿感却越来越强烈,胃里仿佛有个野猫用它锋利的爪子在挠挖似的。利爪挠心。皙妹建议去搓麦子吃,尤骨子感到很高兴。他俩爬出土窑,来到打麦场。东边场畔不知是谁家的麦子还未收割,亭亭玉立在朦胧的夜幕中。尤骨子拔了几根麦穗,团在手心,双手搓了又搓。麦子硌得手心有些发痛。好久没有做过农活了,皮肉变娇嫩了,好像有根麦芒扎了进去,疼疼的,但没有关系。他把已经老硬的饱满的麦粒搓了出来,使劲用嘴吹去壳皮、麦芒,投进口里生嚼了起来。皙妹照此方法嚼了几口,难以下咽,全部吐在了地上。少年的时候曾经常常搓麦子吃,记忆中是那么香甜,那是未成熟的正在灌浆的麦子,如果拿到火上烧一烧,燎一燎,会更加好吃。但是,现在麦子已经老了,那种味道再也找不回来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了羊叫。在夜色苍茫之中,他们看不见羊,只是听见一声又一声的羊叫。他们循着羊咩咩的叫声向前寻觅。他们穿过麦地,从麦地南头向东穿越另一片麦地,接着绕过窑背后的麦地从北边下来,又穿过一片麦地,结果回到他们出发时的打麦场。他们顺着声音来到他们已经当做革命根据地的土窑前。循着羊叫声这一遭寻觅,转得他们迷迷糊糊、晕晕醉醉,他感到他们就像鞭子抽打的陀螺。谁挥舞着鞭子?羊叫声消失得无踪无影了。他叹了一口气。当他与皙妹爬进窑洞时,他们惊喜极了:一只雪白的羊站在麦草铺边上,似乎已经等他们很久了。是只奶羊,两只大**垂吊下去快挨住了地。**圆润饱满,泛着红光,充满奶液。他想它本来就是在窑洞里叫呢,还是一边叫一边把他们引着转了个大圈子,还是它的叫声不是直线传播的,而是拐弯的?这诸多问题尽管使他这个现今的革命领导人迷惑极了,但他并不加意思索这些曲里拐弯的奇异现象,他对这些没有兴趣,不喜欢思索那些神秘的问题。他现在只是对于母羊的两**奶液充满无穷的渴望。忌讳到他是一个大男人,又是皙妹同志的革命伴侣,他以高姿态高风格叫皙妹先吃,告诉她可以趴到草铺上用嘴噙住母羊的**吸吮。他双手抓住母羊的耳朵惟恐它逃掉使他们的美餐瞬息之间化为泡影。可她不知是怎么搞的并不领情,一点都不服从他的命令,尽管她已经饿得头昏眼花,天花乱坠。他有点生气,用手拨开她,猛然趴下,头向一旁一侧,一口逮住了母羊的**,拚命吮吸起来。他长长地深深地咂了一口,顿时感到甘甜清香之琼浆玉液一般的奶液注入血躯流入心肺,仿佛醍醐灌顶那样使他心明眼亮,精神抖擞,信心倍增,干劲十足。老天爷啊,他觉得他好像另外换了一个人,陡然之间脱胎换骨——新生——了。于是,他贪婪地吮吸着,一口接着一口,一口又一口,一口气又一口气,他吃得忘记了天和地,忘记了皙妹还在身边。他吃到忘乎所以时,居然跟小猪崽一模一样边拱边吃,兴奋得脑壳一拱一缩,一缩一拱,一拱一缩,哼哼叽叽了起来。他听到了自己的叫声,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松开嘴,把皙妹拉趴下,把她的头塞到母羊肚子下,把**塞到她的嘴里叫她吃。她也像他刚才那样吸吮着奶液,过了一会,她吃饱了。奶液在他们体内激荡,沸腾,咆哮,他们的神志处于一种从未有过的狂奋状态,对于任何情况都不会谨慎,他们好像服食了兴奋剂,喝了大量的烈性酒……
但是,尤骨子一直担心会逃跑的母羊没有一点逃跑的迹象,安安静静地站在草铺边,尽管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
羊肯定是村中谁家养的。一定是羊的主人常常把羊赶到这个破窑里过夜,后来由于其他原因又不把它圈到这儿了。羊挣脱了缰绳跑了回来,它像人一样喜欢恋旧。
尤骨子和皙妹敏捷地爬出窑洞,穿过麦地,穿过大路,再次穿过麦地,到了目的地。他们悄无声息,宛如虚无的影子。
夜色朦胧,万籁俱寂。尤骨子将绳子的一头拴上一块小石头,用力投进院子,用带钩的长杆从排水孔插入把绳子钩出来。他把绳子的两头打了个死结,于是,一架圆形软梯成功了。他抓住绳子爬上了高高的院墙。他抓住爬到墙半中腰的皙妹的手把她拉了上来。下了墙,进入了院子。他们的行动没有引起任何响动,没有狗叫,没有鹅鸣,没有(又鸟)啼,没有鸟唱。
在这之前,他曾经设想了各种翻越院墙的方案。他想如果是土墼墙,那么干脆就在墙体上用镢头挖几个脚窝就万事大吉了;如果是铁丝网,那么就得动用老虎钳,剪出一个大豁口;而今翻越的是座砖墙,好在墙上没有尖利的玻璃,但排水孔却有几个,绳子就成了它的最佳克星。
他们轻轻地迈着步子。也许是刚刚吃了羊奶的缘故,他一下子就判断出了那些卖工的外地麦客睡在什么地方。他们睡在东边那间低矮的过去养狗的房间里,他们的鼾声不但沉重、粗洪,而且纷乱、杂沓。
正是酷夏,天气燠热,连夜晚的风都是热烫的,卖工的外地汉子敞开着屋门。尤骨子和皙妹站在门槛上向里瞄了一刻钟,看见许多人躺在**,更多的人躺在仅仅铺了席子的脚地上,好些人光裸得连裤衩都没穿。他们跨过门槛,跨过一个人的身体,进到屋当央。卖工的麦客由于白天焦热、劳累了一整天,现在睡得田野样曝露,母猪一样死沉。尤骨子对着这些沉睡中的外地汉子宣传鼓动说:
“乡亲们,兄弟们,姐妹们,父老们,你们听着,你们睁大耳朵听着,我命令你们,你们必须首先要听我的话,无条件接受我的领导,我命令你们现在就去把尤今潮的小姐或者少奶奶或者大奶奶抓过来陪你们睡觉,陪你们大伙一起睡!睡他个热火朝天,睡他个天翻地覆,睡他个洪水泛滥!麦客们,你们——穷人们——都是革命的基础,你们完全有权利去把大款、资本家、企业家、股东、董事长、经理、黑色知识分子、摘了帽的右派们的小姐、少奶奶、大奶奶抓过来任凭你们玩弄,任凭你们糟蹋、作践、**,因为他们曾经无耻地糟蹋作践**玩弄污辱过你们的妻子女儿母亲姐妹,你们一定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以玩弄还玩弄,以污辱还污辱,以女人还女人,湔雪之如海似洋的深仇大恨,这是我——当今的革命领导人——赋予你们的神圣的权利!”
有一个外地麦客翻了个身,嘴吧唧吧唧像在吃奶;有个人在磨牙,把他的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咯吱——吱——吱吱吱响;有个人放了个响亮的屁,翻了个身翻到那边去了;有个人说了句梦话“疯子,我日你妈的**!”
尤骨子听后愈加高兴了,说:
“好!好!好样的!哥儿们,你们并不是不想那种事儿。我看你们,我命令你们马上就去干你们心中想干的事去吧!起来,快快起来!”但是,麦客们仍然死猪一样沉睡着,好像沉入了深渊,又仿佛沉睡在地狱里一般。他心想这些穷汉们也听得太专心了吧,竟然没有一个人立即反应过来,也许是对这个内容一时脑子转不过弯,对这些愚昧的外地汉子应该大声疾呼当头棒喝,那样才能鼓起他们的勇气。他跳过来用脚猛踢他们,踢得一个汉子滚了个个;踢得另一个汉子翻过身体又趴下了。可是,他们居然没有一个觉悟过来,兀自老母猪一样打着呼噜。尤骨子气愤已极,心中和肌肉里全部憋足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恨,痛心疾首的疼痛,他突然顺手绰起一根拨火棍,抡起来,抡圆了朝他们打去。他一边打,一边骂道:
“你们这些穷棒子!穷罐子!太不争气了!像话不像话?叫你们去革命,你们偏偏睡大觉,越睡还越过瘾似的,空身子睡,睡个什么劲?不搂住大款、暴发户们的少奶奶太太小姐的光屁股睡能过瘾吗?”
他接着又是一阵棒打脚踢,一些麦客终于被打、踢,折腾醒来。他们睁开惺忪惊恐的眼睛看见一个红星、红袖章闪耀着红色光芒的人还以为是个恶鬼,吓得哇哇大叫,放声痛嚎。有个人在慌乱中踢蹬的脚趾挂上了灯绳,把电灯扯亮了。电灯一亮,屋内明晃晃一片。他们认出站在眼前高举着黑火棍打他们的人正是白天在麦地里捣乱的疯子。他们退缩到墙角,伺机反扑。这个时候,他就像一匹狼那样对着一群被逼到羊圈死角的羊,对他们大声喝斥道:
“听着,快去把大款尤今潮的小姐抓来,快去!”
这些被打痛了皮肉,打灵醒了头脑,打得瞌睡逃之夭夭的汉子们对他白天的鼓动宣传未曾动过心,现在仍然通体冰凉。他们现在虽然光**身体,并且受了惊,挂了伤,但他们拧成一股绳,团结起来,猛然扑过去扭住了他,把他一下子放倒,把他弄了个狗吃屎。有一个小伙子跳上去骑在他的脖子上,不停手地扇他耳光,并大骂道“你这个老疯子,你这个老疯子,你这个老疯子!”打一下,骂一句,骂一句,打一下。其他的人都跳上去轮流打他。他们打得他皮开肉绽,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他们总算泄了气,解了恨,把他扔下。这时他们才发现了已经吓呆了的皙妹。
“哈,这儿还有一个小妞呢!”
“真妖真艳啊!”
这是外地麦客的心声,共同的心声。他们并无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他们的心在发出如此的感叹。
皙妹穿着楚楚动人的红裙子,由于惊吓,脸色红润光亮,在灯光下仿佛一个刚刚从银河里飘飞下来的仙女。
由于光**身体,**暴露无遗,刚才又打狂打疯了,外地麦客的精神处于极度迷乱的癫狂状态;又由于酷热盛夏,脑子已经热昏了,又被皙妹的妖冶胴体,妖冶媚态猛烈刺激了一番;他们顿时热血沸腾,心血**,浑身兴奋充血,皱缩的**骤然胀大,勃发,欣欣向荣,生机勃勃,在以神奇的速度茁壮成长,直冲霄汉。
他们群狼抓小羊似地扑上去逮住了皙妹。他们有的人在她的裙子下面挠着,摸着,掐着;有的人在她的胸脯上抓着,捏着,揣着;有的人在她的大腿上搔着,拧着,抠着,挤着,拽着,捋着,压着……
尤骨子虽然头脑非常清醒,可他已经无能为力,他爬不起来了。这些一旦放开了缰绳就野蛮得不可收拾的外地麦客把皙妹摸揣揉压够了,手上的欲望满足了,他们把她的裙子、内衣、内裤全部脱掉。他们把她扒光以后,大家一起往上扑,往上爬,这个人刚刚爬上去,那个马上把他拖下来,他自己爬上去,紧接着又被另外一个人拖下来,那人自己爬上去,又一个人把他拖下来……以此反复,更迭无穷。
尽管相互拖拽着,撕攫着,阻碍着,虽然只是在皙妹的大腿上、腿根处、腹股沟部、小肚子上,但几乎所有的外地麦客都满足了,一次又一次,体滑如鱼,在房子里宛若游荡在油瓮里。他们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满身大汗,精疲力竭,气绝欲死,瘫在地上,堆成一堆,犹如一堆虫蛆,一堆蛇蝎。尤骨子看着他们,心里对他们充满了厌恶和仇恨。他想这无疑是一些败类,是必须剔除出去的烂骨头烂肉。
屋子里漆黑一片。在混乱中,刚才不知谁的脚钩上灯绳把灯拉灭了。尤骨子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白亮的躯体。皙妹被那些无数的身体放掉以后,她的白糊糊的身体在地上摸了一阵。那些白糊糊的身体突然之间都消失得无踪无影了,他们好像钻到大地下面去了。
她没有摸到她的裙子,却摸到了一个人的脸上。她想是骨子吧,趴近一看,果然是他。她想他还活着,并且还很清醒。他说:
“皙妹,扶我起来。我们回去吧,这帮不争气的男人,这帮臭打短工的。”
在皙妹的竭力搀扶下,尤骨子一跛一瘸地出了屋子。皙妹没有找到她的裙子,她仍然**着身子。在星光下,她搀扶着尤骨子,打开尤今潮的院门,出了院子。他们在穿过麦地的时候,两个人谁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再一次看见了一个少男和一个少女在坡坎下的麦垅里。少女躺在星光下一片铺倒在地的麦子上,好像进入了梦乡。少男撩开她的裙子在偷偷窥探她的秘密。少男突然趴到少女身上,少女呻吟着醒来了。她用手揉着她的眼睛。少女和少男站起来提上装满核桃的柳条笼趟过麦地钻到一片树林里去了。核桃哗啦……哗啦在响。
尤骨子在眼前挥了一下手臂,仿佛要挥去沉重的梦魇。难道岁月重新回到了从前,少年的他和少年的皙妹刚刚偷窃过外村的核桃正在回家?他和皙妹追过麦地,追到树林里,看见那两个少女少男刚从草丛里爬起来,提上柳条笼,向大穴西边九亩台那儿走了,最后消失在了老虎峪口的一棵大树后面。
核桃哗啦,哗啦,哗啦……
黎明,他出了窑洞,来到尤今潮家,看见尤今潮的女儿正抱着皙妹的红裙子从屋子跑出来,喊道“妈,你来看呀,这屋里有一条裙子,还挺漂亮的。上面不知糊了些啥。”
尤骨子奔跑过去,一把夺下裙子,说“这是皙妹同志的。给我!”他把裙子搭在肩膀上,对于那上边的脏东西毫不在乎。
尤今潮的老婆在三楼阳台上说“别管那裙子!他们起来了吗?”
他的肩膀上搭着裙子出了尤今潮家的院子,绕过院子门前的菜园时,他抓住栅栏中的一根木头,摇了几摇,接着又摇了几摇,木头松动了,拔了出来。他一个肩膀上搭着皙妹的裙子,一个肩膀上扛着木栅栏,准备去完成他今天计划中的下一个任务。他穿过黎明时分的大穴村众多的麦地,来到了尤今潮家的麦地的时候,发现麦地里空无一人。这种景象使重任在肩的尤骨子惊奇不已。既然尤今潮家里没有外地汉子的影子,田野里也没有,那么,他们以及他们的影子到底到哪儿去了,难道大地裂开了一条缝把他们全部吞没了?他想起昨晚的革命,心想一定是昨晚的革命宣传起了神效,他顿时狂奋得蹦了起来。在清晨的清风中,在宽阔的麦地里,他连蹦带跳地奔跑着,当他跳下一条高坎时,就势翻了两个毛跟头,随后又来了个倒竖蜻蜓。他激动地奔跑着,准备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个革命的喜讯通报给他的皙妹同志。
他的母亲仍然凝坐在窑门口朝外面望着。他想她快成雕像了吧。父亲的亡灵还在这一带徘徊着吗?他想洗洗手。他觉得手上发黏,好像粘了一层令人恶心的东西。他在家里没有遇见他的八弟、七妹和九妹。他们肯定正在麦地里流着大汗,抢收着麦子。
他发现记录本果然被老鼠啃了,但造成的损失不大,破坏不算严重。他翻开几页,看了看,皙妹抢过去要看他究竟记了些什么。她看了以后,说“骨子,你可真有两下子,平时看不出来呀。”
“必须要这样,要不,咋还能叫做革命史。”
“不过,有个地方好像写得与事实不符。”
“这是必要的,要去芜存精,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嘛。”
尤骨子去找他的八弟准备把尤今潮在口镇金屋藏昏杏的事告之,欲使他的八弟对尤今潮产生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仇恨,劝他参加他发动的革命行动,共同惩治尤今潮。他的八弟好像整天不落脚,找他比找鬼还难。尤骨子没有找到弟弟,回到破窑洞,看见奶羊还在洞里。皙妹坐在地铺上。
这时候有个老汉过来了。他站窑洞口上,大声说:
“尤骨子,你怎么把我的奶羊偷跑了?”
半夜醒来,他望着裂缝满布的窑顶,望了一会,他低头看了看身边的皙妹。他独自一个人站起来,没有惊动皙妹,这是因为他想起那天夜晚和她一起去搞革命结果挨了一顿狠揍,还是叫她在家坐镇为上策,这样定能成功——这就仿佛有了神明在远处保护一样。
野狐在大穴深处噢噢地叫着。
他路过尤大圆家时,在篱笆内的菜园子里摸了一把镢头。那只野狐还在远处噢噢地叫着。他打算到尤今潮家的院子的后墙底下深深地掘挖一番。他认为尤今潮这个大款由于恐怖大革命的来临,恐憷革命没收他的钱财,把财宝一定早早偷埋在了大墙下。他决定掘地三尺,从他家的墙东边挖到墙西边,掘一条深深的沟壑。
当他深夜穿越尤今潮家的未收割的麦地时,看见尤今潮家的麦子正在疯狂地纷纷落地,那种金黄灿烂的光芒在星光下就像鹅毛大雪、大雷雹子那样壮观那样美丽那样神奇那样魔幻往地下落。没有风,没有雨,寂静石头似的空间。尤今潮家的麦子由于叫的卖工的外地麦客跑了,无人收割,黄熟一地,这种麦粒纷纷落地的辉煌灿烂的景象把他吓呆了,他僵立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很久。这是他长这么大看到的第一次。他看见地上黄金灿烂,厚厚一层,无限地铺向远方。野狐还在大穴深处叫着,叫着,尤其给这种非凡的景象一种凄凉的悲剧美。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他奔跑起来离开了麦地。可是尤今潮家的麦地离他家的院墙太近了,他没有办法躲开它。他在墙根下刨了又刨,挖了又挖,这儿刨挖一阵,那儿刨挖一阵,一直不见财宝的影子。他心乱如麻,意志力涣散,不由得不去看那片麦地。麦地里的麦子全成了光秆。那只不要脸的狐狸还在叫着,他感到心烦死了。他决定放弃今夜的行动。他再次穿越全成了光秆的麦地时,感到地面下似乎有一轮血红的太阳正在把璀璨金黄的光芒射出来,以至他走出了麦地,脚上仍留有遍地麦粒遍地金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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