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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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穴村人夏收的最后一关:上粮。尤骨子去袭击上粮的车队,用棍棒、石头击打牛、马、骡、驴。他鼓动农民开展减租减息、减轻负担的斗争。

大穴村人夏收完毕,麦子都已脱粒、碾打。下来,他们将完成夏收的最后一关:上粮。说得粗俗一点,就是交租子。一些人三四家合在一起用拖拉机;有用畜力车的;有的人家既没有拖拉机,也没有牛马,只好靠人力车了。这一行人形成一支牛欢马嘶、机器轰鸣的浩浩荡荡的队伍,朝三十里外的甘镇粮库蠕蠕而去。打头的是尤大圆、尤二坡、尤三孬的手扶拖拉机;随后是尤三黑、尤几至、尤上为的四轮拖拉机;下来是尤好狗、尤大圆(与第一个尤大圆同名同姓)的大马车……紧紧跟在后边的是尤骨子的妹妹尤九妹的架子车。尤骨子没有劝住她。她想不通拒缴公粮的道理。他想随她去吧。她独自拉着一车粮,紧紧跟随在上公粮的队伍的后面。他们三更天就起身了,前去排队。

这一队人马走到桃村时,遇见了嫂村前去上粮的队伍。他们停下来,等待从桃村东边过来的嫂村的车辆全部上了朝北的公路,方才尾随其后。等到他们到达方里村时,从甘镇粮库大门排出来的车队已经排到方里村外了。他们只好往更后面排。看那架势,他们大概要排到后天或者大后天才能缴上公粮。上粮的队伍足有四五华里长。但是无一个人发出怨言,他们都觉得自然正常。因为年年如此,岁岁如此,季季如此,早已习以为常了。假如不排队、不等待,他们反而觉得反常。上粮的队伍在从甘镇粮库到方里村外的大路上,形成了一个热闹、喧嚣的集市。于是,附近村庄:舅村、姑村、姥村、母村、爷村和甘镇的生意人瞅准了时机。他们迅速搬来了馄饨摊、穰皮摊、香烟摊、牌戏摊、**摊、凉粉摊、黑面条摊。等待中的农民闲寂无聊,打开了扑克,玩起了**。饿了就去吃一顿,花开了血汗钱。一时间你还以为发生了战争,这儿变成了难民营。大路上,大路两旁顿时狼藉不堪。由于没有厕所,路边、树下、田野就成了男女农民的天然排泄场。有人看见树杈上有个绳套,也就只看了一眼,不再去看。

尤九妹看着这一切,心急如焚。她不像往年那样充满兴致,因为家中母亲病重,四哥又疯了,而八哥自从昏杏与他撕了婚约之后,整天沉默不语,做事也靠不住。她知道还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到粮库的后门。不过,那条道坎坷、狭窄,大坑大凹,况且还是在一条大渠的边岸上。这个时节,水渠里的水满满登登的,正在灌溉下游的万顷玉米田。尤九妹没有考虑这些。她心里焦急,赶快缴上公粮,回家照顾的她的母亲才是她一心惦念的事。她拉上人力车,向舅村走去。

尤美儿看见后,喊着问她:“九妹,你要走截路?”

她站在拖拉机上招手。

尤九妹说:“我焦急得很。”

“我可不急。我还以为你要与我们一起在这儿过夜,打牌,打个通宵呢。”

他们的拖拉机过不去。也有一些人拉着架子车走这条路。九妹进了舅村。穿过村庄,到了大渠畔。

渠水满满,起伏滚翻,好像大洪水一样要满溢到岸上的田野里去了。她吃力地拉着笨拙、榔槺的、上面装满了麦子的、沉重的架子车走在渠畔疙疙瘩瘩的土路上。有个地方非常低矮,被不断泼溅上来的渠水打湿了。很软,很滑。她人走过去了,但是架子车猛一下陷,打滑,沉重地朝渠中翻去。车辕把她重重地挑到水里去了。九妹自幼不会凫水,在浑浊的水里翻浮了几下,被大水冲走了。永远消失了。

与此同时,尤骨子在大场里边的窑洞里,对皙妹说他将去袭击上粮的车队。他从别人家的院子旁的柴火垛中抽了一根既粗又长的槐木棒。他用菜刀把槐木棒的一头砍削得尖尖的。他看见尤大圆家院子外有块石头,他把它拿起来装进了口袋。

随后,他扛上这个临时制造的长矛上了通向甘镇的大路。

他翻过雄浑壮美的单龙山,穿过长长宽宽的高家村,走在广阔的黄土高原上。他进入桃渠村没有多久就与一支上粮的队伍遭遇上了。他感到那支队伍与他们大穴地的上粮队伍太他妈相似了。有动力车(拖拉机,手扶的,四轮方向盘的),有畜力车,有人力车(架子车,拉拉车)。尤骨子奔跑过去,一把抓住一个拉架子车的人的胳膊。那人不得不停下来,导致后边的车、人和畜都停住了。他大声说道:“乡亲们啊,你们可不能像奴隶一样听话,像牲口一样听使唤!你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吗,这不明摆着是交租子吗?当年,穷人给大地主刘文彩交租子,他的万恶的大风车把许多许多的好谷子都刮跑了。你们不知道?你们还是回去吧,听我的话没错。你们应该自发地抗租减息,减轻负担,展开伟大的革命斗争!如今,我——尤骨子——就是专门来领导你们进行这场伟大的斗争的。这可是历史神圣地赋予我的光荣的使命!”

他发现整个队伍都停下来了。他想这支队伍可能是呼噜石村的,距这儿大约有八十公里山路。他们所在的村庄由于地处偏僻,荒沟野凹,对于他的英雄业绩和光辉建树可能只仅仅有所耳闻,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听他这么一说,觉得新鲜、奇异,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热情。有个老汉说:“油沟子,你是叫油沟子吧?你说的很对,可是种人家地,上人家粮,这可是天经地义,历来如此呀!”

尤骨子说:“老伯,我看你至少也有七十高寿了吧?你见过世面,过去你一定参加过土地革命,减租减息的斗争?”

“我是参加过。我还是土改积极分子、农会委员呢。可那时是地主的地。”

“如今就不是地主的地了?”他喝问道。

“当然!如今是土地国有,是国家的地。”

“噢,国家的地?国家是谁?我咋不认识它呀?总之,是国家的,而不是你们穷人的。就这么简单。”

有个中年人走过来,说:“这位老弟,我们还得赶路。我们都走了两天两夜了。”

“不能再走了!我就是看你们辛苦、穷困、水深火热、灾难深重,在**线上挣扎,才走出我们大穴村进行革命的。对大款进行革命,救你们于水火之中。今天,我一定要把你们从重轭之下解放出来!你们可以回去了,不用再上粮了,脱离这苦海。假如有人竟敢来逼,你们就组织起来,团结起来,把那吃了豹子胆的秃崽子逮起来,吊死,烧死,活埋,沉尿坑,进行轰轰烈烈的农民革命,农民起义,农民**!你们要争当革命的急先锋,而我就是你们的领袖,你们的统帅,你们的总司令,将来就是农民君主。我也是农民出身嘛。将来天下一定是我们穷人,我们农民的!”

他发现他们都散开了,好像非常害怕他似的。

这支上粮的队伍听到尤骨子越说越不对劲,尤其是那个白胡子老汉**起来,生怕他把他们牵扯进去,以后政府追查起来脱不开干系。这个拿着一支三尺多长的竹制旱烟袋的白胡子老人,多么像刚刚从高山上下来的老酋长,领着他的部落,领着他的臣民。老头儿统治高山上那个小小的村落仿佛已经有四万年的历史了,他一直占据着部落的第一把交椅,是部落的第一把手,部落的领袖。如果尤骨子是被派到山里进行“社教”的城里人,这个白胡子老汉一定会拿着他的长长旱烟袋,领着他的部落的臣民从高高的山上下来迎接他的。在绿草如茵的山麓,在流水潺潺的小河旁,他们接到了他,这个老汉的第一句话将是:“这位是尤同志,是党派来的。大家欢迎他!”

他想可惜他既不是搞“社教”的干部,也不是什么城里人,更不是老汉心目中那个党派来的,所以,他不会受到他及其他的部落的欢迎的。也就是这样一个诙谐有趣的老汉斜着眼睛暗示一个膀大腰圆、四肢粗壮、个头高大的汉子把尤骨子拽开了,“老哥,先让个道,等我们交了公粮再跟你一起去革命。”

他把槐木棒横在胸前,说:“这绝对不行!抗租,拒缴公粮就是革命,就是斗争!你们必须听从我的领导,绝不能过去。”

可是那个大汉的劲实在是太大了,尤骨子感到他就像黑旋风李逵一样把他挪到路边,按住,他动弹不得。队伍缓缓向北绵绵蠕动开了。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过了很久,大汉见队伍已经远去,放开他,跑了一阵,爬上了一辆拖拉机。

尤骨子口袋里装有石头,手中持有大棒。他在路边树下,伫立了足足有三分钟,对于眼前的新情况、新问题、新动向思了又思,想了又想。思想完之后,他撒开大脚丫儿,大步追撵而去。他大喘着粗气,迅速奔跑着。他越过了几辆人力车,越过了几辆畜力车。他抡起大棒,朝牛蹄马腿扫去。他昏天黑地地挥舞着大棒,使那个黑旋风李逵也无法靠近。他听见那个白胡子老汉说他这个人得的是“革命疯”,说从一开始看见他穿着红军的灰军装、戴着八角帽、红五星、红袖章,他就觉得这个人乖张、谬种。红军取得政权已经六七十年了,如今红军不可能再闹革命,打江山吧。尤骨子真想给他一棒,但又想算了吧,饶了这个老家伙吧。

尤骨子打得骡、马、牛、驴挣脱轭套,逸向四野。农民们一见牲畜跑了,撂下车辆,前去追赶。他们在野地里一边撵,一边哞哞地叫着。他蓦地觉得庄稼汉们就像在逮他们的淘气、捣蛋的孩子,心里感到好笑。大路仿佛成了不设防的城市。他更加疯狂起来。他打了牲口不说,还用棍棒的尖端(把棍棒削成长矛是皙妹出的主意,并出了一大把力)猛戳麻袋。黄金灿烂的粮食涌泄出来,流了一地。他想起了战场上被打烂肚子的战士或马匹,它们的肠子洪水一样涌出。

当他正要去袭击拖拉机,准备把他最最痛恨的油箱、水箱击破,把轮胎刺爆时,发现那个黑旋风李逵终于从一辆拖拉机的车厢底层抽出来了一根粗奘的杠子。他警觉起来,心想不能蛮干,不能再恋战了。于是,他落荒而逃。

在田野里,他迎面碰上了已经逮住了牲畜、手中拉着缰绳的农民。他二话没说,一边奔跑,一边抡起大棒朝牲畜身上打。把一匹马打惊了。那马挣脱开去,嘶叫着,胡踢乱蹬,把一个庄稼汉踢翻了。他看见那个李逵仍在追他,一副追不上他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他一看见他就感到恐惧。他跑过田野,向前面的村庄奔去。

他出了村庄。

对于这次行动的成果他还算满意。但是,他想那些愚昧、落后、顽固的庄稼汉竟然一丁点儿革命的觉悟性都没有,这使他更加坚定了革命的信心,坚信革命的必要性,上天和历史的使然。庄稼汉们好像全部变成了任人宰割的奴隶、牲畜,这样的人恐怕是世界上最可怜最可悲的一种生物了。他深信他发动的这场革命将会解放他们,使他们觉醒,成为革命的中坚力量。

尤骨子戴着八角帽,穿着革命者的灰军装,红星、红袖章,把槐木棒扛在肩头疾步走着。他边走边思想,边思想边走,不知不觉穿越舅村,穿越了旷野,来到了前几天他曾经处决过乞丐的地方。这儿,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热闹非凡,的的确确一个瞬间冒出地面的集市。

也许由于刚才的高强度运动,他感到饿了。他坐在一家穰皮摊前,没歇气连吃了三碗。他绝不讲究客套。面皮的主人知道他是遐迩闻名、蜚声甘镇的革命疯子,丝毫不敢怠慢。他看着他,想起了前些日子有人发现有个乞丐吊死在了镇后一口废弃的、机井旁的、快要糟朽的木架上。乞丐的舌头吐出有一尺多长,脸面紫涨,茄子一般,使路人惊憷。后来,附近一座卫生学校来了几个人把他拉走,听说当教学标本去了。没有人追究是他杀,还是自杀。

尤骨子吃饱了肚子,抹了抹嘴,说:“老板,等我革命成功了再付给你钱,如何?”

“好的,好的,以后再说。”老板诺诺连声。他仍然看着他,好像话没有说完,想说又犹豫不决。尤骨子发现了,心想这家伙在搞什么鬼名堂。他说:“老板,你想说什么就说,把话说完,不要害怕。”

老板把乞丐的情况分毫不差地告诉了他。他仍旧站着。

尤骨子的脸上渐渐出现了高兴的表情。

“真是我没完成的天完成。他是**,死了正好!”

他发现老板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他没再言语。他也再懒得理他。他站起来,把长矛扛到肩上,手搭凉棚,望了望铺天盖地的黑鸦鸦的上粮队伍。他的心在嚎叫着:苦海啊苦海,苦海无边。这支队伍好像一直通到天涯海角,庞大得像个篮球场,使他感到发愁,一时不知从何处下手。这就更显出了任务的艰巨。他看见面前有辆拖拉机。他立即决定先把它收拾掉。他用长矛瞄准了拖拉机的轮胎,正欲扑过去时,尤二孬跑过来,大声喊道:“骨子,不好了,你妹妹淹死了!”

他愣了一下,并没有停止他的行动。他说:“先等一下,我马上就完。”

他一边说,一边扑过去把拖拉机的轮胎刺了个大窟窿,放了很大一声炮。轮胎瘪下去,仿佛一条死狗。

他拔腿飞跃而去。

经过无数次斗争的锻炼之后,他积累了许许多多行之有效、百试不爽的经验,这就是一个上上好顶顶佳的游击战术,你退我进,你跑我打,见好就收,激流勇退,行无定踪的狐狸战略。

他飞跃进了树林笼罩、峰回路转的舅村。拖拉机上的人本想集体痛打他一顿,见他兔子一样跑了,也就作罢。尤二孬却不得不跑进舅村去撵他,把他妹妹的噩耗完完整整原原本本地通知他。

尤二孬进了村庄。他看见在涝池西边的村道上,尤骨子正在和一辆架子车的主人郑重商榷,叫那人把粮食拉回家去,开展抗租减息的斗争。尤二孬怕他再次跑脱了,悄悄朝他靠近。慢慢到跟前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猛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说:“骨子弟,你妹妹,她淹死了!”

他几乎是在大声喊了。

他好像在对一个耳背眼花的老汉说话。

“我妹妹?她?淹死了?谁淹死的?”

他感到他的血在往上涌。他想他的眼睛一定红了,充满了血的仇恨。

“没人淹死她!估计是车辕太重,车厢上装的粮食太多,她架不住车辕了,撑不住,把她推到水里去了。大渠满满的,她急着要上粮,想走后门,渠岸上的路太窄,水泼上来,一溅,滑极了。有人看见了,猜出是咱村的,就来说了。可那儿只见架子车和粮食,不见你妹妹的人影,不知冲到了哪里。”

尤二孬把大致情况向他陈述了一遍。

尤骨子听着,听着,开始很平静,还能控制住自己,后来,他突然狂叫了一声:“狗日的!”

他疯了一般,一棒打在尤二孬身上,打得他朝前闪了几闪,栽倒了。

他狂奔起来。

他追上那个拉架子车上粮的人,对准粮袋拼命一戳。麦子立即淌泻开了。

他越过去,继续狂跑。

他撵上了一个赶着牛车上粮的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牛肚子扎去。牛猛然翻倒,四蹄**,挣扎着翻身起来,把车子和架辕的人甩到一边,甩脱了轭套,朝一座房屋奔去。它跑到屋墙那儿,犄角狠命在墙上抵上了一下。嘎叭一声,犄角断了。随后,它跑到树林里去了。

尤骨子跑出村庄,跑到上粮的车队、人群、牲口群形成的新集市上,朝着那些饸饹摊、穰皮摊、啤酒摊、馄饨摊、米线摊、凉粉摊、黑面条摊一顿猛击狠揍,打了个七零八落,杯盘狼藉。

尤骨子的九妹因上粮淹死以后,至今尚未找到尸首,为她掘在柿子坡的坟墓圹穴一直空着。

他对于他妹妹毕竟有着手足之情,对于她的死,尤其是死于上粮使他的精神受到极大的震动,致使他疯上加疯、雪上加霜、盐上加糖,造成了大量破坏,给许多农民造成了不少损失。

他发着疯,仍在用棍棒袭击各种摊点,各种车辆,人畜、麻袋和口袋,金黄灿烂的麦子流撒了一地,蔚为壮观。他不但用棍棒穷追猛打,还掏出兜内的石头投掷远处的人畜。他犹如一头发怒的狮子,好像到了羊群中。没有能够制服他的希望。

后来,纯粹是偶然,太侥幸了,是尤三坡降服了这头狮子。他见他疯成这样,向他的拖拉机扑过来了。他发现车轮下正好有块石头(这块石头是尤骨子和乞丐袭击过小轿车的)。当他扑过来时,他拿着石头把它砸到了他的头上。他猛地朝他头上一击,把他打了仰八叉。人们见他仰八脚儿直挺挺地倒下了,以为他被打死了。他们都长长地出了口气。大穴村的人围上来,看着他。他竟然突然坐了起来,人们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七手八脚把他按住,扭紧,绑了起来。但他猛然挣脱,逃向田野,大穴村人追上去又一次把他逮住了。

他被扔在车厢里和麻袋放在一起。他仍旧翻滚、挣扎,用嘴撕咬,大穴地人只好把他绑在了车帮上。他大约与粮食口袋在车上共眠了三、四天,粮库的工作人员差点把他当做一口袋粮食收缴入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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