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尤骨子的梦他梦见他正在剥那个可恶的大款狗,浑身上下血淋淋的,双手上的鲜血在一滴一滴往下掉落,把大地砸得像铁皮鼓一样咚咚作响。这时候,尤大款来了,他要讨还他的狗的血债,他恶毒诬蔑他为精神病。即使在做梦,他也能够真切地感觉到他的愤怒和仇恨在胸腔酝酿,憋得胸疼,他绝对不能容忍有人把他这样的革命者当做疯子,当做精神病,他梦见他怒目而视,右手拎着剥狗前在磨石上刚刚磨过的锋利的菜刀,左手指向大款的脸,“狗贼,你竟敢污蔑革命者,污蔑革命者无疑就是污蔑革命,这种行为是十足的反动,双料的反革命!我对你进行了两次革命,两次都叫你跑掉了,你今天倒自动送上门来了,而且还污辱我这样一个堂而皇之、伟大光荣的革命者是什么精神病,那么,我对你的革命一定要进行到底,革命者历来对于土豪劣绅大款大富大钱大币都不能心慈手软,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处决土豪劣绅的吗?活埋乱棍打死石头瓦块砸死而我今天要把你用钢刀杀死,宣判完毕立即猛扑过去那家伙有点发愣发傻迷迷糊糊的好像睡眼惺忪的梦中人,好像刚刚和他的小女人折腾了一夜之后表情呆滞反应迟钝,那家伙在山下面向远方的道路拼命奔跑,他在后面穷追不舍,那家伙由于长得很肥很矬绊绊磕磕跌跌跌撞撞宛若一个大圆球在地上滚,自己腰瘦腿细身材修长浑身轻飘风一般飞行,人都跑出来了,许多许多的人,妇女老太太们远远地张望而青壮年男子尤其是孩子们你争我抢地飞跃躜行仿佛去领取奖赏,那种骗人的糖豆儿,江湖艺人的拨浪鼓响亮的声音弥漫山谷,好像是他三四岁时的岁月,有人在朝那家伙叫喊快朝大圆家跑,怎么又出现了大圆?难道比大款更加可恶?那家伙正好从一座房子前跑过,他趁势就地一滚,进了那座房屋的大门,真他妈跟耍魔术差不多,那家伙肯定连忙爬起来把门倒插上了,他的动作肯定把房子里的大女人和小女人吓坏了,她们娘俩肯定正在谈论相女婿寻婆家的婚姻大事,她们肯定缩做一团偎在墙旮旯里,那家伙如何向她们解释呢?别怕,尤骨子要杀我,你们朝窗外看,这家伙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是从什么渠道搞的情报?他追到门外一边用脚使劲踹门,一边破口大骂,有种的出来,正好我们村庄的父老乡亲都来了,我们先给你戴上高帽,先由孩儿娃儿牵着,把你狗东西捆起来,游村,游完村大家自会做出决定看把你狗东西用乱石砸死,还是乱棍打死,还是让我亲手宰了你,还是活埋火烧绳吊,还是把你狗东西的皮剥了熬了吃?
尤骨子要杀人了,尤骨子要杀人了,一个孩子在喊,许多孩子都喊开了,于是村庄里的人全知道了,他们有的正在烧火做饭,有的正在田间劳动耕作,有的正在张罗上镇进城的事,有的正在为姑娘相女婿为儿子看媳妇,他们基本上都扔下手中的活赶来了,要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村庄里的人大多数还处在不是无粮而是无钱的贫困状态,他们眼见那家伙和其他数户人家从几百年来祖宗多少代居住的寒窑里搬出来,住进了新落成的楼房,他们眼气,他们愤怒,他们心中不平,这种不平衡的感觉一直在心里酝酿培育,直到今天他们以为发了疯的我为他们出了一口恶气,老实说他们是在看热闹,热闹闹得越大,乱子闯得越乱,下场越惨,他们心中一定越舒畅越熨帖,另一部分人差不多是和那家伙同样有能耐的人,这些年他们也发财了,只不过有的人发得小,有的人发得大,譬如说那家伙逃进去避难的这一家也盖起了小楼房,但比起那家伙来说逊色多了,他们这一帮人当然是站在那家伙一边的,但他们还是对那家伙有怨尤之处的,那家伙独占了村里的苹果园使他发起财来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他们就没有这种天时地利,全凭自己的本事了,那家伙就像他长得那样,又圆又滑又油又光又和气,平时对人非常客气,并不盛气凌人,并在他们做生意需要本钱或者其它危难之际略有帮助,今天看到那家伙遭遇如此劫难,他们是应该救他一命的……他梦见那些人劝开了他,有一个人说骨王,他也叫我骨王,可能叫的是骨五?不管咋说那家伙也是你哥呀,你也叫哥的呀,多大的冤仇也是能够化解的,化解个屁,我和他的仇是阶级仇他是大款我是贫儿,这种天地对立的矛盾是能调和的吗?这是敌我矛盾,我今天非宰这个可恶的大款不可,不但宰了他,还要他把钱财人民币通通交出来分给我们村庄的穷人们,还要把他的楼房分给给他当长工的司机,要不就干脆烧了拉倒,穷哥儿们要是愿意还可以到大款小姐少奶奶的牙*上踏上去滚一滚,几个正在规劝他的人虽然在村庄里算不上大款,但绝对算得上中款小款之类的货色,他们听了他的话后,心里发虚,但他们宁愿相信我确实患了疯病,如果这真是一个疯子凭你三寸不烂之舌如何巧如弹簧天花乱坠也不能说得疯子回心转意,但是精神病医生**一套高超的技艺用暗示的方法循循善诱因势利导步步深入,于是一个可恶的小款,这个村庄里的头号大款之后紧接着排上队的二号人物准备用暗示催眠术之类的邪术*法把那个革命者制服,那个身着粘满狗血的红军军装的人是谁的替身吗?又一个我吗?那人手持明光闪闪的菜刀,满身的狗血散发出浓重的腥臊气息,那家伙想把他引上歧途,引到远离大圆家的野地里,那家伙说尤骨子,他也叫这个名字?不对吧?咱们村,大……大穴村,他……他还不算有钱,最有钱的你还不知道吧?放,屁,最有钱的就是那家伙,这你能骗得了谁?不对,最有钱的是,你看你看见了吗?你再朝前看,你抻长脖子看,你再抻长脖看,像公(又鸟)那样抻长脖子看,那不是巴掌山,不能叫巴掌山挡住你的视线,在那边,那边,那边,他指着西穴方向,你向那里头走就会遇见我们村最有钱的大款,那才是你革命的真正对象呢,起先他的声音还算正常,慢慢地,他放低声音,使声音具有一种魔力,一种梦幻般的色彩,梦幻般的节奏,他在梦中看见那个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在这种奇特的声音的召唤下逐渐离开大圆家的院子,朝西穴方向仿佛梦游一般飘飘轻轻软软绵绵地,两条腿像被上帝抽掉了骨头,只余下了柔软的肌肉脂肪和泡沫那样在大地之上弯弯曲曲地飞跃飞过田野飞过深渊般的大穴……他在梦中想西穴现在已经无人居住,只有几口破烂的空窑洞,他到那里真的要去革那个最有钱的人的命?村庄里的人都还聚集在大圆家的院子前边的空地上和麦地里,宛如赶集逢场一样,他梦见他也随着那人到了西穴,那家伙对着一口破烂的窑洞大声地叫喊道:狗日的大款,尤三皮说的大穴村的最大的大款,快出来受死,我的革命的菜刀正渴得要命,正想喝血呢……这声音通过风,通过震荡流动的空气,穿越田野飘到大穴村人的耳畔,的确使人不寒而战,栗栗自危,年轻的人如在梦境,年老的人好像回到了半个世纪前,他们正在组织农会,正在用梭标长矛土*竹檑占山为王,开辟根据地,打土豪分田地的年代,而他就是正儿八经的红军代表,来到这个偏僻的村庄正在发动革命,宣传革命,他梦见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骂了一阵之后,不见有人回应,更不见有人出来,于是他冲进敞开着的寒窑,撞在了一盘被废弃多年的石磨上,他梦见那家伙撞得向后倒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土地上,而那地上又正好长了蔸酸枣树,扎得他哇哇大叫,他看见那人好像突然从梦中醒了那样圆睁着双眼,忽然消失了,他感到疼痛难忍,一摸屁股竟然扎满了枣刺,他看着空茫茫的寒窑,看见石磨,以为那就是村里的头号大款,正准备和石磨大战一场,他站起来,高举菜刀又一次向石磨发起冲锋,他的刀砍在石头上被反弹回来,他看看左右好像认出了那儿是什么地方,认出了那是已经多年无人居住的西穴,他扯掉扎在屁股上的带枝的棘刺,扔到一边,用脚又踢了一下,想起了不久前那一幕幕红红火火的革命场景,想起了尤三皮,想起了尤今潮,想起了大穴村的大款们,想起了大穴村与他同样贫穷的伙伴们,他恨得咬牙切齿,尤其痛恨尤三皮,竟然敢于戏弄嘲谑他这样的革命者,他突然想到尤三皮正是大穴村的第二号大款,他居然明目张胆地反对他,破坏他的革命行动,他暗下决心一定要革尤三皮的命,一定要到尤三皮的小姐少奶奶的牙*上滚一滚,然后再革尤今潮那个羊脂球的命,他右手拎着菜刀,在西穴寒窑前一棵枣树下的一块大磨盘上磨了磨,用手摸了摸,刀锋发出蜜蜂一样的哼叫声,他在枣树上砍了一刀,砍下来一块树皮,紧接着手起刀落,斜劈了一棵小树,心中牙一咬奔向了单龙山……也许大穴村的人们嬉闹够了,没有精力了,也许大穴村的人觉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总之待他拎着菜刀奔回到大圆的院子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跳房子的游戏,这几个女孩看见他后,再不像以前那样爱看热闹了,她们砉然一声星离云散躲了起来,大圆家的屋门也闩上了,大圆的女儿脸贴在玻璃上在朝外望,一脸的严肃,这种表情绝非一个才十一岁的女孩子所有,他感到非常扫兴,他本来是要手刃尤三皮这个小爬虫的,这个他认定的尤今潮的狗腿子的,他梦见他扑了个空,心灰意冷,懒洋洋地离开了大圆家的院子,他想在大圆的老婆身上发泄一通,可又想到大圆虽然在大穴村也是盖了楼房的,可是只能算做一个小款,如果要革大圆的命,那就得革大穴村百分之七八十的人的命,这个比例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尤骨子不是成了极少数的极少数,他梦——见他咬咬牙打消了这个可怕的念头,他梦见他回到家时绕过他大葬在院子当中的新坟看见他母亲兀自在窑门口张望,他梦见他母亲好像变痴呆了,也许是因为她太伤心太悲痛的缘故,母亲一定还在默默追荐父亲的亡魂,他在梦中想最好不要打搅她,她说不定在冥冥之中恍兮惚兮与父亲的亡魂一起在院坝在野坡上散步呢,或许在谈情说爱,**幽会呢,他梦见他看了看剥了皮的狗光裸裸的狗躯体红血赤赤,狗皮平伏在地上,有许多蚂蚁正在往上爬,他梦见他抓起狗皮抖了抖,掉在地上的蚂蚁四处乱跑,他不断用脚踩死,仍旧粘在狗皮上的他用手捻死,他梦见他脱掉上衣,看了看沾满狗血的红军上衣,经心地把它搭在篱笆旁边的木桩上,他梦见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梦见一阵风吹来,凉快极了,他梦见他回过身看见院子里全是人……村里的人,都在为他大的丧事忙着,他听见有人说他的第一次革命就吓死了他大,村庄的人个个都是热心肠,个个都争先恐后,跃跃欲试,个个都想为他大的丧事出把力,流把汗,他梦见有人说由于事出有因属突然亡故,棺材只能现做,木匠叫来了,在院子里乒乒乓乓敲敲打打推推拉拉,村里也有几个懂木器活的在一旁当下手,没有现成木料,他们便把窑前院子里的两棵老楸树放倒了,这两棵老楸树听说是他大小时候亲手栽的,那时候就有一个少年伙伴说这树长大成材了正好可以给他做棺材,不想这句戏言竟真应验,他想他大一生养了九个儿女,他排行老四,他的大哥在**期间招工进城当了工人,二哥参军当了军官,三哥招赘到面原当了上门女婿,五妹六妹都已出嫁,七妹八弟九妹尚在家中,他梦见他的妹妹弟弟尽管对吓死父亲这件事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凌迟枭首,但在失怙的悲恸之中还是原谅了他,电报电话虽已打往全国各个方向,但路途遥远,关山迢递,他的大哥二哥三哥无法马上到家,至少得等三五天,甚至一个礼拜,因为他的二哥是在边疆部队当军官,他不但要坐轮船还要坐飞机还要坐火车再下来坐汽车,最后还要从甘镇或者口镇步行回来,他梦见在等待亲人回来的这段难挨的时光,他们忙活,打造棺材,扎花圈,做孝服,再就是一件头等重大的事——挖墓穴,他梦见他的母亲在他父亲死后已经六神无主,神志恍惚,人事不清,这样,好多重大的事情必须得跟他商量,而且由他定夺,伐树造棺就是他决定的,向谁打电报,向谁打电话,也是经过他认真思考以后决定的,挖墓穴也得他来定,他梦见他的妹妹弟弟虽然也参与意见,但他们在最后的关键时刻都听他的,村庄里的人都想他大如果不想和大穴村的人埋在一起,埋在北阳坡的话,最好是埋在他家前面的山上,那儿有一个柿子台,他大的墓可以掘在柿子树旁的土台上,然而他梦见他,伟大的他,在他身着中国二三十年代工农红军的服装,手绰鳖叉进行的革命使全村人惊讶困惑不解哄笑之后,他梦见他又一次使全大穴村人陷入了诧异迷茫之中,他决定把他大的坟掘在他家院子当中,就掘在刚刚伐掉的那两棵大楸树之一的那棵南边的楸树根上,顺便还可以把楸树根掏出来当柴烧,他梦见他想:这宛若是伐了他大少年时代种的楸树现在又把他大本人种在了那个树坑里,如果他发芽了才是天下奇迹哩,楸树根已经刨了出来,坑穴越掘越深掘到了足够的深度,开始向侧边打存放棺材的窑洞,存放棺材的地下窑洞刚刚挖好,正在这个时候,他梦见他的大哥二哥三哥四妹五妹带着他们的儿女们,他们的配偶们回来了,一大群人足足有一个排的规模,他梦见他们看见院子当中的一大堆土,然后看见了深深的坑,他们简直不能相信他们的眼睛,他在梦中听见他们说居然要把父亲埋在院子里,他们个个大惊失色大惑不解,等他们搞清楚是他出的主意,并且看到他穿了一身工农红军的军装,尤其是他的当军官的二哥气愤极了,他毫不客气地把他的红军军装直捷称之为奇装异服,瞎胡闹,他当即推翻了他的决定,重新决定把父亲的葬在北阳坡大穴村公墓或者柿子台,他梦见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几个哥哥妹妹的行动,他一连观察了好几个时辰,认为他反击的时机已经成熟,他梦见他拿出当年中国工农红军在江西瑞金开拓割据地的冲天勇气,坚韧不拔的精神,昂扬的斗志,准备一举挫败他的哥哥妹妹嫂嫂妹夫们的阵地战式的大规模围剿,他梦见他仿佛猴子似地猛然一跳,蹿到了棺材上,吓得正在钉钉儿的木匠往后一退,差点摔个屁股着地,他梦见他站在棺材穹窿上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地说大哥二哥三哥五妹六妹七妹八弟九妹还有大嫂二嫂三嫂五妹夫六妹夫,你们听着,他梦见他的声音以及站在棺材上的架势使村庄里来帮忙和看热闹的人都吃了一惊,他们停下手中的活怔怔地看着他,连正在墓坑下装饰墓窖的工匠也叫喊着要人把他从下面用绳子吊上来,亲耳聆听亲眼目睹,他梦中想可能是瞻仰他这个二十世纪末最后的几个年头的“红军”的伟大形象……他仿佛是一群羊的头羊,是群众的领袖,他继续指手划脚地说你们听着,认真听着,父亲的墓已经掘好,父亲埋在院子里原来大楸树的位置是最好的选择,最佳的位置,他梦见他的这一出人意料的举动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使他的大哥二哥伤透了脑筋,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四弟你再别瞎胡闹瞎折腾了,他梦见他更加提高了嗓门,大哥二哥三哥,你们听着,要允许我有发言权,叫我把话说完,不能因为你们是我的哥哥就压制我,你们可不要把封建社会的那一套垃圾,什么父命孝悌当做宝贝,他在梦中看见他的两个哥哥脸都气白了,愤怒地朝窑洞走去,他们是嫌他如此无礼,如此抹他们的面子,连与他们理论的机会都不给,他在梦中气愤地大声喊道大哥二哥你们也太缺乏一点**思想了,听一听老百姓的话是有好处的,你们一个是军官,一个是工厂的厂长,你们正是我革命的对象,他听见他们说你如此胡搅蛮缠,不可理喻,好啦,四弟,你有屁就放吧,你说什么我们都听,而且听完,好,大哥二哥,既然你们说我是放屁,我也不怨你们,不记这仇,你们就请我把屁放完,我问你们,咱大应不应该葬在院子里?他听见他的大哥说这太不像话,有谁把人埋在院子里,自古以来这可是第一遭,好,这个道理你们是不会明白的,头一遭不是得有人开嘛,我就是这个开头一遭的人,况且还远不是这么回事……这是……父亲埋在何处,我想你们似乎是没有发言权的,你,他的大哥二哥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指着他,全身发抖,他梦见他在梦中说,我怎么了,父亲在家这么些年是谁养活的他?是谁整日整年整月与他相伴?是你们吗?你们一个在边疆,一个在安徽,要不是大逝世了你们能回来吗?他梦见他这样说着说着眼泪都流下来了,他泪眼模糊地看见大穴村人都暗暗觉得理在他这一边,他的大哥说四弟你说得对,我们是没有尽到孝道,我们非常感谢你,感谢两个字就解决问题了吗?我是多么地爱戴咱们的父亲,我不愿把他老人家葬到遥远的北阳坡或者埋在高高的寂寞的柿子台山峰上,我要把他埋在院子里,我就可以常常看见他老人家,对着他的坟头诉说我的心里话,他梦见他这样一说,使他的所有的哥哥姐姐妹妹弟弟们都潸然泪下,失声恸哭,他在梦中听见他的五妹说四哥你说得对,对,应该把咱大埋在院子里,应该……他梦见大穴村整个陷入节日的气氛之中,红白事在这一带都是喜事,他们对于生死病老非常豁朗,达观,认为**也是喜事,是件值得欢闹,值得庆祝的大喜事,就跟结婚过满月过岁一样,跟播种收获一样,他梦见他家的院子里摆满了丧宴酒席,有吹响器的队伍,有吹唢呐的,有敲锣打鼓的,击铙钹的队伍,他们个个山吃海喝,划拳猜令,声嘶力竭,震天动地,他梦见天刚蒙蒙亮,他们就把他大装殓进棺材里,由八个大汉抬出窑洞,准备下葬在原来老楸树所在的树穴中,他们用粗麻绳把他大的棺材绑住吊下墓穴时,他梦见一件意外的事情使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时候他们听见有个声音在坟穴下喊道——我要出来了,我要出来了,时辰到,时辰到,我要附在你的身上,我要出来了,我要收复我的天下,梦见他俯身在坟坑上朝下定睛望着,下面什么也没有,他梦见坟坑底下的土被拱起来了,接着钻出来一颗脑袋,脑袋上端端正正戴着一顶有八个角角的帽子,他整个身体爬出来了,原来是个大约有八十多岁年纪的老汉,他的个子既高大又肥胖,他整整齐齐穿着一身军装,他梦见老汉把手伸给他,他不由自主地拉住老汉的手,他从坟坑里爬上来了,他猛一下把脚碰得山响,突然向所有的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他穿过院子,爬上了高高的单龙山脉,消失到山岗那边去了……他在梦中想他多像地狱里出来的将军和领袖,有歌声从山那边传来,是一个老汉的苍老的声音:大穴出了个尤骨子为咱穷人过那个好日子好日子好日子这时人们回过头发现他大的墓穴里涌出了一股清澈晶莹的泉水,他在梦中对于这些奇异的天象地兆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他梦见他高喊道:封墓!于是村庄里的人仿佛从惊梦恍惚中醒来,抡起铁锨奋力向墓穴中填土,无数把铁锨向墓坑里填土,终于把那股泉水封住了,他们从旁处取土使院坝里鼓起一个大黄土包,有人说人活一生毕了就是把黄土拱个大包,泉水竟然冲出层层包围,从土中哗涌出来了,它蜿蜿蜒蜒向大穴流去,大穴在远方,在大穴村的南边,有个深深的天穴,当地人把它叫做通天箩,它有一万米深,那下面长有树林,大穴村人,人老几十辈也没有人下去过,传说它是大地的阴穴,他梦见他立即长跽在地,对着他大的坟墓,大声地发誓说:大,大,你儿子,我,向你立誓,发愿,他梦见他没有顾惜他的军裤,他的军帽,他的头对着坟丘叩了一个又一个响头,风刮过来把他的红军军装的下摆掀起,他的被狗咬伤的小腿**着的伤口粘满了灰土,他在梦中看见伤口出血,抓了一把泥土罨上,他想这是祖传几辈的止血方法,百试不爽,他梦见他把拳头攥紧,把手高高地举起来,虔诚地斩钉截铁地一字一顿地发着誓,大,大,等我穿着这身军装开创了根据地,打下了江山,我一定要重新为你造坟,为你建陵,为你建造比咸阳塬上的昭陵乾陵茂陵秦陵还要大的陵墓,还要气派的更有气势的陵墓比咱们的单龙山还要高大雄伟的陵墓,一定要叫全世界都知道你,都知道你死后的荣华,你死后的辉煌,等我打下了江山,作了主人,我一定封你为革命的太上皇,革命的太主人,我一定能够办到的,青山为凭,绿水作证,苍天为凭,大地作证,这墓泉水就是预兆也是见证,还有疾走如飞的从土里钻出的老汉,我的妈妈的梦,我的梦都是证明……他梦见他大的丧宴葬礼的喧腾的热浪消寂之后,人们又都按部就班地回到了日常生活的轨道上了,他梦见他的哥哥妹妹弟弟妹夫嫂嫂们都在准备启程回家,走前,他们嘱咐他好好侍候母亲,弟妹虽已成人,他还得多加关照,他们丢下大量的钱财,算是对老人尽孝道,他梦见他和他的弟弟妹妹把他们的大哥二哥们送到村口,他们搭上尤今潮进城拉货的汽车走了,他梦见他的二哥在走前反复劝说他把红军军装脱了,甚至于以给他一套他现在穿的军装为诱饵,他梦见他坚决地予以拒绝,他认为二哥的军装是不合规格的,也许将来有用,那是在他的根据地成功地大转移以后,即将打下江山的时候,他梦见他的话使他二哥哭笑不得……他接着梦见他去**皙妹如何去口镇革命。他梦见黄昏降临,他和她在暮色四合**了村庄,到了口镇。他梦见这一天好像就是一年,这一天在他的感觉中仿佛一个世纪,好不容易,太阳西斜,又好不容易,太阳坠到了地平线以下。旷野上,山谷里暮霭升腾起来逐渐合拢,视野越来越小。他在空闲无奈的等待中,计划了他南下革命的各种可能,尽量发挥其超群出众的想象力,以展现南下革命的宏伟前景。天擦擦黑了,他把短式手*歪别在腰间,用手拍了拍二三十年代式样的中国工农红军的军装上的灰尘。他看了看窑角的旗帜。旗杆太榔槺了。他把旗杆卸掉,把旗布展开。上面没有标记实在不像回事儿,总之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他将旗布重新叠好,卷成筒状,斜挎在肩腰上,就像当年红军背的干粮袋。他出了门,看了看父亲的坟,在墓泉水中洗了洗手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由于要长期在外,他想还是告诉妹妹一声,而弟弟最近失恋了,整天不落窝。弟弟原来的未婚妻听说跟一个大款跑了。那个大款有四五个老婆,她一个黄花闺女去给人家做第六房小妾,你说这是不是疯了?没有疯——他心想都是那些大款有钱的缘故。在乡下这类事情还算稀罕,他想将来南下以后将会听到更多更好听的精彩的故事——某人的妻子为了跟大款跑,砍了原配夫君的三个指头等等。他的妹妹对于他说的长期离家,甚至于不回家了,等革命成功了那时候或许会衣锦还乡之类的话全当疯话对待,所以她毫不在意。她说:“好吧,你去吧,等革命成功了再回来吧。”她对他成了疯子很难过,但还是从潜意识深处希望他远远离开,不再回来,最好死在外边。
他绕过猪圈,顺着高高的山坡走了一程,跳上另一道高坡,潜行到尤句条家院子外面核桃树西边的篱笆下。他等了一会,有一个人影过来了。他一看,是尤皙妹。他连忙挽住她一只胳膊。皙妹提着一个包袱,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这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说:“拿包袱干啥?放回去吧。”皙妹说:“里边有我的换洗衣服。”正说着,有人从高坡上跳了下来,吓得他掏出了手*。“哈,尤骨子,”那人说,“你要把我妹妹拐到哪里?”他用手*指着那人的鼻子说:“你可不要阻拦我们,你如若敢不听命令,我就*毙了你!”皙妹说:“骨子,可别,别鲁莽,可别打死我哥。”那人说:“我只是问问你们要到哪儿去。为什么我妹妹也不吭一声?我早就注意到她在整理衣服,我还以为她想回天津兄弟仨那儿去。其实下午我就看见你和我妹妹在篱笆边瞎嘀咕。”“好,明说了吧,我与皙妹同志要去南下革命。你听着,可不准泄露天机!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就要吃不了兜着走,我会找你算账的。”尤句条说:“你去革你的命,你可拐我的妹妹干什么,你球咬人了?皙妹,你?”他打断他的话说:“我一点也不球咬人,我只是叫她当我的革命的保护神,保护我的革命马到成功!”“皙妹,你听听,尤骨子说的全是疯话,你听他的?”
皙妹说:“哥,我和骨子早上就商量好了。他可没疯。”
他得意地挥挥手*,说:“你听听!”
“他可真疯了!”尤句条抗辩道。
皙妹此时声色俱厉起来,“哥,不许你这样说他,你再说他疯,我可就再不认你这个哥了。”
“哎呀,皙妹,那以后出了事我可再也不管了,我当哥的可劝过你,没有责任了。”
“谁叫你管了,你是舍不得那两千块钱吧?”
“皙妹,我可没这意思。”尤句条讷讷地说。
“句条,我懂你的心思,等我和皙妹南下革命成功了,杀了狗日的大款,你想想,南方,尤其是深圳,海南,上百万上千万的大款成千上万,多如牛毛,你句条,别说二千,就是两千万也有的是。到时候还愁你的彩礼钱,你娶一百个老婆都不成问题。”
尤句条不理睬他,只是对皙妹说:“皙妹,既然你这样说,我可就回去了。”说完,他扭身上了高坡。他在坡上走了几步,回身看见尤骨子挽着他妹妹的胳膊隐没到夜色里去了。他咳嗽了一声,说:“这世界鬼的话也有人信。”
他和皙妹在夜色茫茫**了大穴村。在村口,也就是老虎峪口回首看了看他们的故乡大穴村,他们心中想着对于句条的许愿。进了老虎峪,在夜色之中,他们沿着老虎峪边的拖拉机道匆匆而行。他想起应该叫皙妹唱首歌。皙妹问唱啥歌。他说唱妹妹送哥当红军。她说是妹妹跟哥当红军。他悟到以前的歌词不适用了,于是临时编了一段,然后叫皙妹唱:妹妹跟哥当红军,跨河谷,过村镇,抛头颅,洒热血,刀山火海,艰难险阻,千山万水,雄关险道,乘风破浪只等闲。
老虎峪沟底流淌着一条潺潺的小河。河那边是有名的老虎咀。前些年,他们还是少年的时候和村里的孩子们曾一起到老虎咀上偷打过核桃。他们是在夜晚,在月明中爬上高高的老虎咀的。那儿的山坡上长满了核桃树,是另外一个村庄的,他们只能趁天黑夜晚去偷。在那儿,他们曾经听到老虎在对岸山上的吼鸣,声音凄厉悚心。他梦见他与她在老虎峪中走着,看见老虎咀的半山上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大约有十岁的样子,他们提着笼儿,正在向上面的核桃林爬去。他不敢相信几十年前的那个男孩和那个女孩仍旧活在这个空间。那两个孩子爬到山岗上边去了,他们的影子隐到了山岗背后。又走了一会,他看见河对面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个约有七八十岁的老汉,他用小小的柳条儿赶着两只金黄金黄的老虎。老虎像牛羊一样在山上吃草。老汉在山上赶着它们,向山岗西边走着。他发呆地看着。那个老汉唱开了歌子。这一带流传的山歌。歌声嘹亮,童声味浓极了,音调高昂,扩展力强极了。赶着老虎的老汉在高山上唱道:大……穴出了个……尤骨子为了……咱……穷人……过好……日子!
这是他遇到的第二个唱这首歌的人,他想一定要向他问个究竟。他拼命向老汉所在的高山追去,但无论如何他就是追不上,他与老汉之间总是有一段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虽然他在奔跑,那个老汉和老虎仍在慢腾腾地走着,老虎在悠闲地吃草,老汉在漫不经心地甩着柳条儿。最后,老汉和老虎走到山岗那边去了。他和皙妹出了老虎峪踏上了圣人桥,进入了一个更加宽阔更加幽深的大壑之中。这个大壑叫做冶峪河,东边有一条柏油马路,车辆不时驶过,但在深夜几乎没有行人。冶峪河西边是高高的嵯峨山。那儿山路峻峭,人情险恶,传说曾经有两个朋友合伙去做生意,翻越起伏连绵的嵯峨山时,一个朋友把另一个朋友杀了。这个朋友把那个朋友架到树上,然后放火烧山。引燃的山火整整烧了半年六个月,直到干燥的冬季远去,多雨的夏季来临,一场大雨熄灭了山火。嵯峨山周边几百里被烧成一片废墟,满目灰烬。他想挡一辆车把他和皙妹捎到南边十五里外的口镇,但挡了几次,都没有挡住。他甚至掏出手*,仍旧无济于事。他只能利索地闪开,要不就会有葬身轮下的危险。他们只好沿着冶峪河步行,这似乎更符合他们扮演的角色。他决定南下革命的整个征途最好不乘车,不坐船,不坐飞机,这样走过的每一个村庄、城镇都会撒下革命的种子。他就是最优秀的播种机。星星之火,势必成为燎原之势。等到南下革命大功告成,夺取了深圳、海南,完全可以坐飞机返回英雄的大穴村。大穴村的麦场上突然从天而降了一架波音飞机,一定会把所有的大穴村人吓死的,大穴村的大款更不在话下。那时候尤大款的那几个臭钱还能抖起来吗?还能算什么大款,连个波音飞机的尾巴梢梢都不值。而他,尤骨子已经成了飞机的主人,深圳、海南的主人,已经革命成功,当了帝王,全中国都是他尤骨子的财产,所有的美女都是他的,女人都是皇帝的,他挑剩下的才出让给下边的大臣以及奴仆,没人要的才是平民百姓的。他梦见他拉着皙妹的手,望着冶峪河黑乎乎的流水,想起老人辈传说黄帝曾在这一带铸过大鼎。有一个黄帝铸鼎的传说流传千古,所以这条河叫做冶峪河。黄帝既然在这一带铸过大鼎,那么,他的灵气将会蕴藏在这一带,他的精灵经过千年的化育终将凝聚成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难道不是他——尤骨子——吗?他记得他把这个想法向皙妹说了,她觉得很有道理。皙妹娇甜地说:“骨子,你当了皇帝可别忘了你许给我的。”
他说:“我许了你什么?”
“看你,连冶峪河还没走完呢,就忘了?”
他想了好久,“噢,我是逗你呢,你当然就是皇后了。皙妹,你还记着吧,小时候在西瓜地,我扒开你那儿,看,”
她拧了一下他的胳膊,“你还说呢,羞死了。”
“哎,皙妹,那弟兄仨是怎么发现的?”
“发现什么?”
“那个,那个,”
“还不是……一样。”
“我可什么都没发现。不说这个了。这也正好说明你是一个不一般的女人,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这难道就不是预兆吗?”
“是当皇后的兆头,标志?”
“这还用挑明吗?”
“骨子,我们快到口镇了吧?”
“我看是快了。那不是水泥厂吗?”
“到了口镇干啥?”
“当然是进行南下的第一场革命!”他他气吞山河地说。
天已经蒙蒙亮了,他们过了东风渡,又拐一个大弯,绕过突兀的山嘴,在悄无声息中进了口镇。口镇的风男流女还没有睡够,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他们几乎走了一个晚上,皙妹的脚起了大血泡。他感到实在应该找个客店睡一觉了。他在梦中到处寻找客店,哪里都找不到。于是他就睡在了街边的泥地上。他是那样地疲乏,马上就进入了梦乡。
……口镇的人民,包括那个开店的老汉对他失去了兴趣。他们后悔自己居然把一个疯子当成了鬼,他们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可乐的了,紧张和恐怖已经成为昨日黄花。只有几个娃儿跟着他和皙妹进了镇医院。医生清楚这是一个疯子,虽然没有钱,医生还是以极快的速度替他包扎了一下,至于清创缝合,医生本人即使有这个心也不敢为之,万一疼痛引发疯子精神发作,他可就倒霉了。尤骨子身无分文,他还没有实施抢银行的计划,抢劫人民币作为革命的盘缠,也没有想到去勒索一下大款们。出了医院,天色向晚,暮色茫茫……他梦见尤骨子和尤皙妹走在口镇的街道上。在黄昏的暗淡天光下,尤骨子和尤皙妹踯躅而行,走得非常慢。在梦里皙妹还在劝说在口镇暂且休息一夜,明日起程,但尤骨子在梦中仍然坚持他夜行晓宿的战略方针,一意孤行,使尤皙妹含泪看着他一跛一瘸行走的样子,心想:革命可真不容易呀。那些长征的人走了二万五千里,一些人还要抬着一些人走,那可真是英雄业绩。尤骨子革命刚刚开始就负了重伤,如果要是有军队的话,就有当兵的抬着他走路了。他想尤骨子咬牙切齿忍受着疼痛坚决要离开口镇是有更加深刻的原因的。在这里,他丢尽了脸,打坏(废)了产生下一代的工具不说,几乎是丢盔弃甲,全军覆灭,这可能是他革命史上最凄惨最麦城的一页。武器——手*——被没收了,旗帜丢在了镇政府的高楼大厦上,有一绺还被撕下来包扎了他的伤口……审问她时,派出所的人问她手里攥的啥,她竟然毫无羞耻感地说:“我男人的……”她痛苦得已经麻木了。派出所的人全笑了。他在梦中听见有人笑着说还不如炒了吃了补补身体。这不知是派出所的哪个人说的,还是口镇的街痞流氓说的。尤骨子和尤皙妹走到口镇东头,那儿有一个牲畜市场。小时候,尤骨子、皙妹包括大穴村所有的人常常来口镇赶集,卖小麦,土豆,玉米豆,买猪娃、羊娃回去养。有一年,尤骨子把家中的小母羊拉到口镇来打羔,就在这个牲畜市场上,一头头角峥嵘的公羊为母羊打了羔。那个公山羊下来以后,他家的小母羊突然半跪下后腿,好像发冷过敏似地那么猛一缩跪,从水门中挤出了一大摊稀鼻似的东西。那一年尤骨子才十二岁,他总是忘不了打羔的情景。后来,那只母羊一窝下了四只小羊羔,但只养活了二只。
皙妹说:“骨子,那不是你弟弟的未婚妻吗?”
尤骨子抬头看去,看见他弟弟的未婚妻正和尤大款手拉手从对面走来。在夜色朦胧中,迎面走来的确实是尤大款和昏杏——尤八弟的未婚妻。八弟最近失恋,痛不欲生,他想原来昏杏是叫尤大款霸占了。尤大款匆匆忙忙赶到口镇与昏杏在*上几乎睡了一整天,睡得头昏脑胀,昏昏噩噩,惺惺忪忪,对于今天镇上发生的奇闻逸事一点也不知道,直到天黑了,他与昏杏也睡够了,这才出门到街道上遛遛弯儿。昏杏最多有二十岁,这样一个妙龄女子与尤大款这个将近五十岁的老**夫如此热火,这使尤骨子百思不得其解,他革命的仇恨倍增。他猛然挣开皙妹,上前一把抓住了昏杏,“昏杏,你可真是个‘昏杏’,你真成了尤大款手心一颗摇昏迷了的小甜杏!”
尤今潮没有料到又遇见了尤骨子,真是冤家路窄。他说:“骨子弟,现在婚姻自由,你可别乱来。”
“狗屁!”他好像忘记了疼痛,“你他妈的,自由?你他妈都三个老婆了,昏杏你还想再霸占吗?没想到你在口镇还养了一个昏杏!”
尤今潮一时语塞,站在那里气得脸发紫。昏杏说:“尤骨子,我跟尤今潮关你屁事?那怕人家有十个老婆,那是人家的本事,你有本事也去搞嘛。竟然搞开了石女!”
皙妹从小就生性胆怯,听见昏杏骂她也没有还嘴,只是傻站着。尤骨子愤怒极了,“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姑娘,现成的翩翩少年、纯情男子你不要,偏要跟这个半老汉搞,我看你是中了邪了。”
“噢,原来你是为你八弟打抱不平呀,你弟弟呀,又穷又笨又没出息。”
“看看,如今的女子成了啥样,简直就是性解放性放纵的败类!”
这时,尤今潮说:“你不是自己也在搞革命,解放民众的嘛,为什么不许人家的姑娘愿和谁来往就和谁来往?”
尤骨子一时感到脑子转不过弯来,讷讷地说:“这,这,这个,这个,解放,不是,我看昏杏是看上了你有钱,是大款。”
“那你要昏杏看上你弟弟啥?你弟弟年轻,那东西硬?照你的说法,这不是追求低级趣味,更加下流庸俗吗?”
“你,你,反正姑娘找老汉,这他妈的是什么世界?”
他在这个问题上触了礁,搁了浅,陷入了理屈词穷的地步,他争辩道:“你他妈的也太没有人性!”
“尤骨子,你可不能骂人,难道要我像你一样去搞人家的石女,你还是人吗?”
“你他妈的是人吗?我骂人,我还要毙了你个龟孙子!”他在腰间摸*摸了个空,“我现在没有武器了,要是武器不被收管,你可真要倒霉了。”
“倒霉的是你,尤骨子,搞人家石女是不是……搞断了?石女你都敢搞?搞断了吧,流了血,都从绷带上洇出来了。”
尤骨子下意识地看看他的裤裆,昏杏不由得笑出声来。他有些气急败坏,猫下腰去在地上**,摸了一阵,摸到了一块石头,但是这时尤大款和昏杏已经跑得没影子了。他气得大骂。皙妹说:“骨子,算了,现在姑娘们都看上大款,这可是时代潮流呀。”
“这正说明我们必须要革命!”他把手中的石头狠狠朝远处扔去,“假如不大开杀戒,杀一批,*毙一批,活埋一批,油炸一批,绞死一批,淹死一批,那么姑娘们,黄花闺女们不是全跟大款跑了?像我弟弟那样的祖国的好青年不是都得上吊了。”
尤骨子痛定思痛,思考惨败的原因,深刻地认识到是犯了左倾冒进主义的严重错误,醒悟到现在进攻城市,条件尚未成熟。
尤骨子睡了一觉,醒来,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向他眨眼睛。辽阔的大平原阒静、安谧异常,远处的村落犹如天上的星座。夜晚的空气冰冷,醒脑。大概接近凌晨了吧?他看了看仍在身边酣睡的皙妹。她蜷缩着身体,使劲往他身上靠。他突然觉得实在对不起她。她跟他出来革命,出生入死,受尽磨难,作为一介女人尤其难能可贵,好在她不会怀孕生孩子,如果她是个正常女人,那样的话她将经受双重的苦难。可是究竟为什么在口镇竟然一败涂地,失败得那么惨那么悲那么沉重那么不可收拾?历史上哪个领袖如此惨败过?他回想起开始进入口镇的情景。那时候革命的浪潮似乎席卷了整个大地,整个镇子的人民大众对于他的革命热情简直可以说是甚嚣尘上,铺天盖地,空前绝后地高涨。然而,后来局势居然急转直下,**,覆水难收,一失足成千古恨,这都是因为口镇政府军的破坏、围剿,卑鄙的伎俩。他们突然从天而降——我便束手就擒了。我可怜一杆火药*能对付人家正规军的坦克、大炮、航空母“船”吗?如若不是那个审问我和皙妹的警察是个地下党——打进敌人内部的地下党的话——我们能脱身得了吗?是他挽救了我们,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他立即决定在他的《尤骨子革命志》上为那个他悄悄发现的地下党记上光辉的一页,记上他为他的革命大业所做出的巨大的贡献——他力挽狂澜,使他——尤骨子——我这个当今革命的领袖死里逃生,转危为安,使革命的香火得以继续燃烧——长明灯不灭,革命就有望了,有福了。在寥廓的星空下,躺在广阔的大地上,他经过反复思索反复思辨之后,准确地得出不刊的结论:革命应该从农村开始,从偏僻的山区——穷乡僻壤、穷山恶水——开始,那儿无派出所,没有政府军,天高皇帝远,大穴蛟翻身。昏杏说什么大穴之蛟龙的力量,难道她说的是我?曾在梦中与我**过?滚一边去吧。况且平民百姓,穷人,无财产,无人民币阶级较多,做长工、打短工的较多,完全可以依靠他们,在他们之中发展有生力量,而且人熟地熟,天时地利人和方方面面都占上了,待革命队伍壮大了,便可进攻城市,摧毁城市,占领城市,到那时候就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的大好时光了。革命的洪流滚滚向前,势不可挡,山岳让路,江河改道,横扫一切害人虫。那时候,我,尤骨子自然就成了帝王君主,龙王天神,成了革命浪尖上的佼佼者,人民大众的天然领袖,最最英明的带头人。他想到这里,听见远处村庄的(又鸟)已经在报晓了。他继续望着天上的星辰,脑子出奇地空静。他的头颅紧贴着大地,好像听见了大地之下熔岩奔流的声音。那种声音,他逐渐辨别出来了,是一个人在大地深处呐喊。呐喊的情形仿佛是他把他的巨大的脑袋尽力向后仰去,以从他的胸腔和喉咙里迸发出一声发自内心的叫喊,让声音冲开沉重的大地的覆盖,冲向深邃的天空。那声音开始好像一阵轰隆隆的雷鸣声,继而变成了尖利的哀吟,宛若狼王在召唤群狼穿越冰冻的荒原时发出的呼唤,是大地的音乐,也是天空的和声——我要——出来——了——时辰到!时——辰——到!
我要附在——你的——身体——上!
他凝神屏气,心在剧烈地跳动。他看见大路附近的麦地,泥土在隆起。紧接着从大地下爬出一个高大的老汉。这个老汉的年龄难以琢磨,但至少也有八十多岁。与此同时,两只凶猛的金黄金黄的老虎也从大地之下钻了出来。老汉手甩金黄色的枝条赶着老虎,在黑黢黢的大平原上飞跃,很快消失到了远方。
尤骨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在梦中再一次目睹了这神奇的景象。他重新躺下。皙妹还没有睡醒。此时的空气更加清新,仿佛天国的泉水沐浴着**的身体。
天空泛出了鱼肚白。他发现不远处是黑黢黢的官道铁厂。心想他们原来才走到这儿。他叫醒皙妹,并向她郑重通知了他的最新决定。
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他和皙妹爬上一道高坡,看见崖下有座庙。庙里无人,但木头雕刻的神像怒目而视,充满了敌意。尤骨子凑上去一看,认出是关公大帝。他心想这些愚昧的村民供奉关公有屁用,他当初不过是个潜逃的杀人犯,这种人也能成神?杀人犯出身的将军、国防部长。关公也算个国防部长吧?
皙妹的肚子饿了,尤骨子也需要给他的身体补充补充营养,但是这可恶的空庙里什么都没有。他本想到村庄里去偷偷革只(又鸟)来,村庄离得太远,身体又受了伤,到人家的(又鸟)埘里偷(又鸟),说不定有狗,太难成功了。他既饥又饿,毛焦火燎,感到有一种老鼠般的焦急和浮躁,又有一种牛似的恼火的时候,仿佛救星从天而降,大路上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家伙。想什么就有什么。远远就能听到(又鸟)叫声。他想这家伙肯定是到口镇赶早集的,去卖(又鸟),是个丑陋的(又鸟)贩子,也是一个该死的剥削分子。
骑自行车的人慢慢靠近了。他抓起一块石头,从高高的山坡上跳下去。他扑里扑腾跳下去,结果滚到了路上,弄起满天尘土,雾一样笼罩开来。那个(又鸟)贩子吓得魂飞魄散,心想遇到劫路的强盗了。车子摔倒了,他连滚带爬跑到了野地里。尤骨子此时**疼得要命,野狼似地高高呻唤了一声。皙妹从高坡上下来,阵容的增大更加助长了他的威风,他向天嚎叫了一声。那个(又鸟)贩子扔了车子丢了(又鸟),在野地里跑了一阵又一阵,停下来回头望一眼,接着又跑。皙妹扶起他。他倚在她肩膀上,强忍着疼痛来到自行车旁,看见满满一筐(又鸟)。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多了,他只需要一只,最多两只。他抓出来两只,交给皙妹,然后把自行车扶起来推了几步,掀到路基下去了。自行车和(又鸟)倒在麦地里,(又鸟)们扑出来,嘎嘎地乱叫着,飞得满麦地都是。一地的喧哗与*动。
尤骨子和皙妹拎着两只(又鸟)回到庙里。这两只(又鸟)如何吃进肚里,一时成了令人头痛的难题。没有锅,没有火,没有炉灶,没有刀。不过没有火的难题可以解决,他身上装有打火*用的火柴头,可是庙里空空如也,连把柴草都没有。他读过***的《湖南农民运动的考察报告》,想起农会的委员们把庙里的神像劈了生火煮天鹅吃,于是他的心中有了主意。他搬倒了木头神像,接着从麦地里捡了些碎麦根、蒿草梗儿,在大路上拾了点碎木片,把签筒、竹签一并架在一起,又刨拢些树叶,生燃了火。
火是有了。
木雕关公大帝的神像燃烧起来了。
皙妹感到了火的温暖。她冻得发抖、哆嗦的身子往火堆前挪了又挪。尤骨子看着那两只活(又鸟)看了许久。可能是由于老虎吃天无处下爪般的无奈,他怒火中烧,暴露出他野蛮、**的天性。他一脚踩到(又鸟)头上,(又鸟)腿在拼命挣扎着,翅膀在扇动,掀起阵阵尘土。它在抽搐,它在反抗,连(又鸟)都要做他妈的垂死搏斗——他对(又鸟)也充满了愤怒,直到把(又鸟)头踩烂,踩碎了,他才松开。头烂心不烂,生命不息,抽搐不止。他把肢体还在**的(又鸟)扔进熊熊的火焰里。他想本应该把(又鸟)先用泥裹严实了,然后放在火中烧,(又鸟)肉不焦不煳,况且味道鲜美。叫化(又鸟)就是这样做成的。泥土的滋味渗进肉里,自然鲜美异常。如今也只好穷将就了。处决第一只,浪费了他太多的力量和精神,第二只(又鸟)他索性活着直捷扔进火焰里,实行最最地道的火刑。(又鸟)——火刑犯——飞起来,扑得火星四溅,溅到皙妹脸上,她连忙躲开了。那只仓皇逃窜的火刑犯竟然飞出火焰,逃到神像底座下面去了。那是一个土墼砌成的空台。尤骨子把手伸进空台深处摸着,想把钻到里边的火刑犯逮住,结果被狠狠地啄了一口。他把头伸进去,看见火刑犯龟孙子一样龟缩在角落,他一把攥住它的细脖子,用力拽出来,再次投进火焰。火刑犯的命长极了,总是烧不死,它反复逃出来三四次,每次都被他重新捉拿归案。火刑犯终于死于严酷的火刑。
此时,关公大帝通体通红,熊熊燃烧,仿佛天外刚刚降落的陨石。烧焦的(又鸟)味弥漫开来,扑展向四野。肉的焦煳味非常浓郁。他用木棍把一只烧得焦黑一团的(又鸟)拔拉出来,撕开焦壳,剥里面的鲜肉吃。他撕下一块自己吃了,然后撕下一块递给皙妹。皙妹吃了一口,觉得恶心,吐了,连胃里的其它东西都吐了出来。经她这么一折腾,尤骨子顿觉(又鸟)屎味满嘴,把(又鸟)扔到地上,他丁点儿食欲都没有了。他感到胃也在翻腾。另外一个火刑犯干脆被当成了燃料,最终变成了一疙瘩黑灰。火焰逐渐回缩,关公大帝缩成了火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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