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他出了窑,在雨夜中穿过大场。他把脚在水坑中荡了荡,蹲下,洗了洗手。他把手在军装上蹭了蹭。军装已经湿了。
他穿过麦地。这儿地处黄土高原腹地,大地一年只耕作一次,收割后的麦茬戳在地里要一直戳到秋天,那时才会把它们耕翻进土壤里。他穿过麦地时,感到很扎脚,意识到鞋底已经快磨透了。他穿过几户人家的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世界已经遗弃了这个村庄。他接着穿过一片长长的麦地,到了尤今潮苹果园的栅栏外了。他看见栅栏门开着。雨打在苹果园里,发出唼唼喋喋的声音。俨然苹果园是个湖,湖里全是觅食的鱼。每一只苹果都是一条美丽的鱼,每条鱼肚子里都有一个“骨子王”。他抓住一个苹果,用手摸一摸,看一看。看见划开的伤口已经痊愈,长得严丝合缝,不留丝毫破绽。
雨打在苹果园里。他往苹果园深处跑。他感到快到苹果园南头了。他趴在一棵苹果树下,用鼻子嗅了嗅树根,突然发出了狐狸月夜对着月亮哭诉的憷人的哀嚎。他的头颈最大限度地向后仰去,他的胸腔和喉咙发出了深沉的鸣吼。
这种叫声,大穴村人几乎都听见了。他们睡到半夜由于起夜,听见了雨声,接着听到了狐狸的叫声。是狐狸在雨中的夜晚哭吗?狐狸的叫声好像是从尤今潮的苹果园里传来的,又像是从大穴深处的通天箩下传来的,又像是从西穴的千年破窑洞里传来的——他们感到了一种**的声音和地府的氛围——他们感到心惊胆颤,感到奇怪,心想天刚刚黑时还是繁星满天——晴空万里,怎么在夜半雨就下下来了呢?——他们觉得可疑的是听不到尤骨子的惨厉的叫声了——狐狸在深夜哭,是死人的先兆呀,又要死人了,不知哪一位被死神看中了,狐狸来勾他的魂来了吗?——声音好像被风刮到了西穴那几口破窑那儿,飘过通天箩,又回到单龙山上,笼罩在村庄上空——好像不是一个狐狸,而是无数个狐狸,每个狐狸都在叫着————骨子王————骨子王————难道就是尤骨子吗?难道他当真是王,人间的王?要么狐狸能把他叫王吗?是不是狐狸在向人间敲警钟,打招呼,告诉人们大穴村有一个王,就是尤骨子?或者是在叫他的魂吧,他不久就会死去——也许吧——这种叫声尤其使尤今潮感到恐惧——他是深夜从口镇回来的——他开始听见狐狸在他的苹果园里叫,后来听见狐狸在西穴叫——自从他的老婆和女儿双双死后,他感到悲痛也感到侥幸——他可以把昏杏接回来与她光明磊落——光明正大地住在楼房里了——可是她坚决不回来,坚持仍旧住在口镇——因为她认为住死人的居所有可能染上死人的晦气——况且大穴地刚刚地震过不久,破坏严重——口镇虽也感到了大地的震动,但震级很小——他的三层楼房空了——成了空气和风的家巢——飞鸟和野鼠的栖息地——他深更半夜从口镇回来是有原因的——他走时并没有下雨——车开到圣人桥时,头上还是满天星星,可是雨就突然下下来了——天上根本就看不见云——二坡也被狐狸的叫声叫醒了——他感到晦气极了——假如你深夜听见狐狸叫,说不定它就是正在叫你的魂呢——他把被子蒙到头上想隔绝这种声音——想尽快睡去——他没有达到他的微薄的愿望——他听到狐狸叫的是骨子王——骨子王——更使他焦心——骨子王——骨子王——到底是什么意思?————尤骨子的母亲给他儿子松绑以后回到窑里——尤骨子跑走之后——她想着前些日子,他像狗一样被拴在树上,只能绕着枣树转圆圈的情景——她回窑躺下不久——天就下雨了——下得特别猛烈——特别硕大——没有风——雨打在院子——打在篱笆上——打在菜园里——打在远处坡上的坟上——那上面已经长满了荒草——当时插下的哭丧棒也已发芽了——雨打在远处的田野里,打在金黄的麦茬上——打在有钱人家的楼顶上——打在朝外凸出的阳台上——她听到了狐狸的叫声——叫声是从北穴方向传来的——听到这种叫声她镇住了——全身一震——过了一会,她松了口气——认为死神今晚派狐狸来叫她——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老汉已死——骨子已疯——九妹连尸首都找不见了——她活惨了,活怕了,活够了——她死后好去找她——找到了她,然后托梦告诉家人——前去把她安葬——她也好有个安身的地方——要么她就要在大地上游荡——一个真正的游魂野鬼——只能住在破砖瓦窑的裂缝里——废墟的树枝上——那是多么可怕多么不幸的命运啊——她用心听着狐狸的叫声——多愿那声音把她叫走啊——她多想踏上那通到谷壑蜿蜒向山岗的黄泉路呵————他在果园深处学狐狸叫使皙妹的心也迷乱起来——她看着窑外的雨线——她听着一声接一声的狐狸的呼唤——解开上衣,脱去——抛到地上——拿起她正在缝制的衣服——光**全身爬过坍塌的土堆到了麦场——她像在梦中行走一样——**地飘游在大穴村的雨夜里——她一边飘行,一边喃喃自语————他在尤今潮的苹果园里学狐狸叫——他每叫一声都要把头埋在苹果树根部——把口和鼻触住冰湿的泥土——猛然抬头,把头颈最大限度地向后仰去——冲着苍昊,发出来自心底的叫喊——让声音冲向天空——开始是一阵雷鸣似的隆隆声——继而变成尖利的哀吟——回应这声狐狸的叫喊的是广阔的雨声——是来自天空的音乐————他呼叫了一声又一声——呼叫了一声又一声——听见狐狸的叫声传遍了四野——传遍了整个大穴地——每个庄户里灯都亮了——灯又灭了——他听见了汽车声——听见汽车在发抖——吭哧吭哧地在发抖——尤今潮家的楼房亮了——灭了——又亮了——又灭了——他想他刚刚从昏杏那儿回来——为什么深夜离开她娇柔的怀抱——一定有深刻的伤心的原因——自从他的太太和女儿死后,人们都在议论说他要把她接回来了——也许是他下的毒——可是这么长时间了,他的楼房依然空着————他发出的叫声——阴冷瘆骨的叫声——回声荡漾开去——从单龙山峰巅荡漾回来——满山遍野的崖崖娃都在学着——都是它的回音——整个大穴地变成了巨大的扩音器官————骨子王——骨——子——王——王——王——王————他跑到果园南边的栅栏边,沿着栅栏——把头深深地埋进栅栏底下的泥土里——仰起头颅——朝着苍昊——又一次发出——噢!——噢!——的叫声——他高高地仰起头颅,正要再次发出狐狸的叫声的时候——他看见了他——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同样穿着灰色的军装——戴八角帽——红五星——领章——袖章——胯部缠着绷带的人也在发出狐狸的叫声——他仿佛是在照镜子——然而——天地之间——栅栏外是真真切切的广袤的麦茬地————他忐忑地问——你是谁?
——那个他也问道——你是谁?
他愤怒地说——为什么学我?
那个尤骨子也说——为什么学我?
他无可奈何。他欲翻过栅栏,可他无论如何努力都翻不过去。他走,那个他也走。直到栅栏拐弯的地方,那个他朝西穴破窑洞方向去了——那个尤骨子在尤骨子的视线中,越过麦茬地,消失到西穴破窑洞里面了——他眼中滚出了酸涩的眼泪,把头颅埋在泥地里,猛然一仰,冲天发出最大限度的惨厉的狐狸的叫声——噢!——噢!——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他离开苹果园,走到通天箩边儿上时,看见那下面有树林,有坪坝,好像还有田野,有人在扶犁耕种——好像有村庄——在村庄的麦场上,一群着红军军装的人把一个戴瓜皮帽穿长袍的人正往铡刀下按——雨唰唰地下着——那人的头颅被铡掉了,在滚着,它的嘴大大地张着,它滚到一个着红军军装的人脚下时,一口咬住了那人的鞋尖——啊,啊,——叫声——啊啊,啊呀——由于整夜整夜在下着雨的尤今潮的苹果园里学狐狸叫,使他的病情加重了。他发烧了。他在地铺上烧得昏天黑地,翻肠倒肚,不醒人事。他在恍惚谵妄中梦见皙妹给他请医生去了。她请骟猪匠孬狗去了。孬狗给他父亲看过心脏病。他看不好那病,他只会劁猪。
打麦场上,孩子们在追逐撵打。一个小男孩在场边麦秸中捡了个既圆又光的皱缩得干核桃似的干丸儿。那孩子把它看了看,闻了闻,用手搓了搓。搓掉了上面的泥土。孩子们眼巴巴地看着,一起冲上去抢夺。那个孩子在场里跑了几圈,躲到麦秸垛背后去了。他跑出来,孩子们仍在追他。他无处躲藏,将干丸儿扔了。大伙儿冲上去抢,有的用手抓,有的用脚踢。干丸儿被一个女孩儿抢去了。可是一个男孩儿从她手中打落,大家接着争抢。丸儿被那个从女孩手中把它打落的男孩抢去,孩子们在撵他。他跑过一个又一个麦垛,绕了一圈又一圈。他眼看要被孩子们逮住了。他的猛地一抛,干丸儿在空中飞翔着,落到了远处,滚动着。大伙儿追上去,踢来踢去。干丸儿有时被踢到麦垛上,滚下来,又踢。有时被抛打到一个孩子的头上,那孩子疼得滚倒在地。大多数情况是越过孩子们的头颅飞行着。一个孩子正好把干丸儿踢到了一个孩子的眼睛上,那孩子哭了。孩子们停下来一起去哄那个哭泣的孩子。干丸儿静静地躺在碌碡边。
她走向前去。孩子们突然抓起干丸儿跑了。那个正在哭的孩子也不哭了。他们喊着:疯子!疯子!她追撵过去。孩子们非常灵巧,乖觉极了。砉一声,鸟雀一样飞散。她扑了个空,很不甘心。孩子们并不跑远,当他们发现她对它感兴趣时,故意用它逗她去抢。他们见她站住不追了,反而回身朝她追几步。她猛扑上去。她总算抓住了一个笨拙的小男孩。男孩在她手中吓得哭起来了。吓得孩子群中那个正抓着干丸儿的孩子连忙把它掷给她。她俯身捡它。有个孩子手疾脚快,眼明目亮,一脚把它扫飞了。另一个男孩像逮空中飞球那样把它接住。于是历史在这里回到起点,孩子们故计重演,用它逗她,向她挑衅。她**胸,披散着长发,仿佛神话中的仙女,俨然《白毛女》中的白毛女。她不打算夺回它了,他正处在昏迷中,请大夫是头等大事。当她扭过身时,孩子们把它朝她掷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她身上。她弯腰拾起它。当她真正拥有了它后,孩子们却不甘心了。他们一起扑上来。有的孩子抓住她的胳膊,有的孩子抱住她的腿,有的孩子抓住她的手,有的孩子用力扳她的手指。有个孩子把它抠走了。
她不愿与孩子们纠缠下去了。她甩开他们走上了前往骟猪匠家的小路。孩子们见她走了,他们抓起土块向前猛跑一阵,然后把它用力投出。她已经走得很远了,土坷垃粉碎在了路面上。
骟猪匠外出了。她站在他家的院子里,踌躇着。她想到了他的病,胆子也就大了。她摇摇门窗,发现窗框已经糟朽。她在猪圈旁找到一把镢头。她挖断窗棂,从窗户爬入。身上被木头碴儿划了好多小口子。她四处翻找骟猪匠的医疗药品和器械。孬狗的药箱肯定被他背着外出行医挣钱去了。她只找到了一盏酒精灯。土台上还有一把豁了口的劁猪刀。在抽屉里,她找见了七八瓶药。她把它们团在一起,用布包好,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端着酒精灯。她先把灯和包袱递到窗外,放在地上。然后,她爬出去。
那个雨夜,他的母亲在狐狸的叫声中去世了,村里人正在张罗她的丧事。
他的病奇迹般痊愈了。他在大场上翻滚扭打,加强身体的锻炼。他占据了麦场,使孩子们不敢再到那儿去。孩子们对于干丸儿的兴致有增不减,几乎发展成了一种新型的体育运动。他们在野地里,在院坝中,在大路上穷踢不休。
在家养病的这些时日,他非常感激她,对她的救命之恩牢记心间。他一边加强体育锻炼,一边半躺在地铺上加强有关知识的学习,从身体到精神都得到进一步的武装。
地铺边有一堆羊粪,一堆铁砂。他想这些都将进入不朽。他在高烧中泄出的尿一半在空气中蒸发了,一半渗到大地下面去了。麦秸潮湿不堪,他到大场边的麦垛上另外撕了一捆麦草,重新铺上。居所稍稍舒适了点。他不是没有想到清扫一下窑洞。他想到他的苦行僧精神,认为那些东西更能激发他斗争的勇气。当年那些英雄们住在山林里,睡在树皮屋中,把油炸土蜂当做美味佳肴。如今,他觉得他是幸福的,皙妹不但是个杰出的战士,还是一位好贤内助。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在她的精心调养和护理下,在她的指导下、监督下,一日三餐,顿顿高蛋白,一觉睡到日西斜,半夜爬起做体操,打猴拳,打太极拳,大幅度扭动身体,扭动屁股,身体恢复了,健康了,髀肉复生了。他想到疾病不知使他耽误了多少宝贵的时日。如果把这些日子全用在革命上,那么不知会开出多少美丽的花朵,结出多少灿烂的果实。革命者的确需要一副钢铁之躯,个个应该钻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炼上七七四十九天。他想到了形势的紧迫,岁月的刻不容缓,想到了他心目中的大款们、恶霸们、老板们、董事们、暴发户们和贪官污吏们,想到了人间迫切需要纠正的弊端,需要惩治的腐败邪恶,需要治疗的痼疾,想到了少女的肉体,富绅、大款的**欲,穷人的银根紧缩,奸商的物价飞涨,工人失业和工资的低廉,大厂企业的倒闭,民众的灾难,他想如果再迟迟不去革命,将有负苍天大地,有负历史,有负劳苦大众。面对故乡乃至甘镇、口镇,及其周围众多的村镇,他感到以往的革命形式过于温和,过于软弱,过于无力,哪儿有一点威慑力?他决定先杀一个大款,以大款的鲜血染红他英雄的双手,染红他战斗的武器,染红战斗的旗帜及战斗的一切行头,以壮革命之胆,以振革命神威,使广大的民众百姓对之充满恐栗之心,充满憧憬之愫。就是要造成一个血色恐怖的时代。这个大款就是尤今潮。必须以他的人头和热血促使革命进一步发展,进入烈焰袅袅的白热化状态。他情不自禁地高叫道:铁匠们,把炉火烧得再红一些吧,我要趁热打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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