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加入书签

他在拟定这次行动的计划。他想要把这次行动部署得严格周密,有条不紊,头头是道,要在严密精确的方针的控制下丝毫不差地展开。他在苦思冥想尤今潮的罪状。他开始想了三条,后来想了二条,一共搜罗了五条。他把那些罪状一一写在他从记录他的癫狂史的记录本上扯下来的空白页上。然后,他把它折叠得四四方方,塞进衣兜。他想这就是布告。他接着用白纸糊制高帽。这种锥形的高帽,他费尽周折,终于以麦秆当筋骨,纸张为衣服,裱糊成功。他把刚刚糊好的高帽,戴到皙妹头上。他偏着头,左右看看,前后瞧瞧。

“哈,挺不错的嘛。”

他很满意。

基本工作就绪之后,他在高帽上写上“打倒尤大款”五个大字,接着写上一个大大的长长的威力无穷的感叹号:“!”

他在大圆的院子偷了一把镢头、一把铁锨。大圆到镇上去了,他的儿子在上学。他家没人。窑门锁着,钌铞儿挂在锁子上。这儿农家的农具:锄呀,镢头呀,锨呀,镰刀呀一般都挂在或者竖在窑外墙下。没人偷这些东西。他想起今天是赶集的日子。大穴村人不是下了口镇,就是上了甘镇,留在村中的人不多,而且是些老弱病残,行动困难的。他想这就更利于他的行动了。

他扛着锨、拿着镢头走过麦茬地时,又一次感到很扎脚。他想他实在应该去革一双鞋来。他开始在场西边的麦茬地里掘挖。几步之外是棵高高的杏树。树上,青杏像繁星一样挂满树冠。他一边挖掘,一边看着杏树,蓦地想起了他死去的奶奶常常说的一个谜语。门背后,一树杏,赶明落得光光净。奶奶用这个谜语常常把童年的他诱入梦乡。一个老太婆一边说着那个谜语,一边朝他走来。他一愣:我刚才怎么没看见她,她是从地下面冒出来的吗?

“骨子,乖乖,天黑了,该回窑睡觉了——”

她好像没有看见他。她朝远处喊着。她边喊边走。她还在找我吗?太阳正直哩,天就黑了?麦茬把她绊了一下。她差点跌倒。她走远了。她要到哪里去找我呀?

他用手挥去那梦魇般的幻景。他用力挖。挖了一阵后,用锨把虚土铲到一旁。他掘着坑,不单单想起那个富有童趣、令人遐想的奶奶的谜语,而且想起了许多他小时候的事情。有一天放学了,他没有回去,到簸箕坡偷枣去了。那儿一坡的枣树。枣繁极了。偷枣回来,在小桃园碰见了他父亲。他二话没说就打他。把他打倒了,还抓住他的腿拖他。他兜里的枣子滚了出来。父亲用手捡起来,填进嘴中,咯嘣咯嘣吃着。他特恨他,在心里骂他是老狼。

这时,他也走过来了。他喊道:“骨子——”

他也看不见我吗?他爬上高处大圆家的窑院,朝单龙山方向去了。他也在找我吗?

只有一件事想起来心中还不那么难过。他想起了他曾经如何把树巅上最后一颗熟透红艳的杏子够下来的情景。那年月这棵杏树是光棍老汉鲍庆国的。他总是赶着一群羊。那边,他也过来了,仍旧赶着人民公社的羊群。他过去住在场边那孔早已坍塌的破窑中。那孔破窑和他现在住的破窑紧邻,坍塌以后,村人为了垫羊圈、猪圈常来取土,把整个窑洞挖掉取走了。他是个心胸狭窄、悭吝啬皮的乖舛老汉,经常用放羊的柳条鞭追撵抽打前来偷杏的孩子。他想起曾经挨过的鞭打。鞭子抽过,火烧火燎,身体马上发红,肿起。那种苦头他吃过。他把酸枣枝缠绕到树杈上,把人屎涂糊在树干上。他的这些防范措施,使当年以他为孩子头的孩子们恨得咬牙切齿,睡梦中都把牙咬得咯嘣响。他们恨不得放一把火把杏树烧了。杏子黄熟之后,鲍庆国把棘枝搂掉了,屎尿也已干结。他把树上所有的杏子都摘了,但是最后一颗杏子,他无论如何也够不着。孩子们早看得心痒眼馋,等光棍老汉一走一齐扑向杏树。孩子们你争我抢往树上爬。这个孩子刚刚爬到树腰就被另一个孩子抓住脚拽了下来,这个孩子爬上去,又被另外一个孩子拽下。乱成一团。他体大力大,手脚利索,爬上去了。随后,大圆、句条、二皮……也爬上去了。但谁都不敢上到细得只有大拇指粗的顶巅上。他想他那时候就不愧为非凡人物,表现出技高一筹的英雄本色。他倒立到树上,用脚趾头把那颗最后的杏挟了下来。孩子们都欢呼起来了。

想到这里,他脸上不由得漾出从内心深处升起的喜悦。他更加卖力地挖掘着。

五牛从南边走过来了。

“你,你刨坑,坑,干啥呀?”

“活埋尤大款!”他毫不含糊。

“你倒会瞎、瞎蒙我,你是在刨财宝吧?”他摸摸头,搓搓手,好像很难为情似的。他不自在。

“五牛呀,你跟我一样也很穷,是穷人。你加入吧。”

五牛患有结核病,一种非常富贵的病。他的确穷得连病都看不起。尤骨子心里清楚这些情况。但此时五牛心想他的“革命疯”又犯了,连忙说:“我还要去赶集,去卖猪、猪娃。”他边说边走了。

过了一会,尤四叔打那儿经过,他都没有停一下便走了。他对于他的疯劲不感兴趣,至于他说的要活埋今潮,他想是绝对不可能的。今潮这些天连个影子都不见,他到哪儿埋他呀?再说他个疯子能动人家今潮几根毳毛?

他刨着坑,对于从这儿经过的每一个人宣传他活埋尤今潮的必要性、重要性和爆炸性。然而,每一个人都急着赶集,急着做生意,对于他的计划懒得理睬,不屑一顾。这使他更加坚定了搞出一件震天动地、令民众惊醒的事件的决心。他想如果有可能,他完全可以搞一次大爆炸,在火车站,在飞机场,在轮船码头,在人群中心,给民众以当头棒喝,使他们恍然大悟。

他挖好坑已是中午时分。这个时候,大穴地静极了,连个鬼影儿都见不到。日头晒得正毒,正辣,麦茬地好像在冒烟,马上就要燃烧起来了。大场上,大路上了无人迹。

他感到饿了,回去吃了一些生麦粒。他感到精力充沛,干劲倍增,仿佛有浑身的力气无处发泄,他收起胳膊跳了几跳,在墙上擂了几拳,震得浮土哗哗落下。他叫皙妹双手端着纸糊的高帽出了窑。在大场中,他看她光裸的身子被太阳晒得发红了。

他拿着高帽来到大场西边的麦茬地。他看了看已经挖好掘妥的大坑。刚刚翻上来的色重深湿的新土已被赤日晒得变了色,变得色淡而不新鲜了。

他抓住镢头,扛到肩上,穿越麦茬地,去找尤今潮。在穿越麦茬地时,他又一次感到鞋底快磨透了,扎脚,需要一双新鞋。他想麦茬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

他来到尤今潮家,发现院子里空空如也,荡荡如也。不见车影,不见人形。他感到一种败落的肃索,仿佛深秋的鬼窟,阴森极了。

这些日子,尤今潮由于和供养在口镇的昏杏发生了严重的争执,意志消沉,精神萎顿,没精打采。他发现昏杏与他的司机搞上了。司机二十来岁,年富力强,精力旺盛,**高涨,饱满膨胀,在他去口镇的夜晚,昏杏总是趁他熟睡、发出如雷鼾声之际,溜出去和司机幽会。这使他明白了她为什么不愿回大穴地。他失恋了。不,他陷入了醋缸。他怒火中烧,但无从发作,只好深居简出,使大穴地人以为他出了远门。

他进入院子。他采取了智取的战略。他躲藏在厕所里。

中午的太阳火一样烤着他。他满身满脸流汗。他觉得赤日把他身体内的水分都蒸发光了。他等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听到楼上终于有了响动。过了一会,尤今潮穿着睡衣出来了。他想不愧是富人、大款,大热天的,午睡还穿衣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军装。很硬,发黏,不知几个月没有洗了?自从军装做好穿到身上后,只有河边那群洗衣妇为他洗过一次。

尤今潮仍在惺忪之中,被太阳一晒,更加懵里懵懂,恍兮惚兮。他迷迷糊糊、飘飘荡荡、摇摇摆摆、跌跌撞撞下了楼,穿过院子,进入厕所,用手掏出……聚拢精神,憋住气,全心全意正想尿出来,突然头上挨了一击,趴到了粪坑里。他只一镢头就轻而易举地把尤今潮击倒在了粪坑中,他立即被这马到成功旗开得胜的情景迷醉了。他很高兴,到了喜不自禁的地步。他把尤今潮扳过来,翻了个身。他手上、脸上糊满了屎尿。他没有死,仍在出气。他把他的手反剪过来,掏出绳子绑上,接着在他脖子上一套。万无一失了。他等他醒来。太阳晒得更加炽烈了。他看他仍在昏睡,想如果这样拖延下去将会对他的全盘部署造成影响。他本想就这个样子把他拖拉到目的地,但又想这样一是费力,二是不符合原计划精神。他到厨房舀了一瓢凉水,猛然浇灌到尤今潮头上。这一激终于使他苏醒了。他看看眼前,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厕所。他欲爬起来,发现手被绑住了。当他看见尤骨子时,猛一哆嗦,深深地打了个尿颤。他质问他为何如此,威胁说将来一定要清算的。

“你等着吧!”

随后,他高声叫喊起来。

尤骨子说:“你不要乱喊乱叫!”他在他的嘴巴上打了几下。他仍在乱叫乱喊。

大穴村人基本上都赶集去了,又是暑天,又是大中午,当他牵着他出了院子,就像牵着一条狗走上大穴地的大路的时候,他的拼命呼叫仅仅招来了几个逃学的小学生。他想你叫吧,喊吧,可是有屁用!

大穴村的小学校舍在单龙山上,距离这儿起码有三四里地。这些逃学的孩子一是本来就调皮捣蛋、淘气顽劣,二是脑子愚笨,念不进去书。他们在午休时逃出学校,不打算上下午的课了。他们跑出来看有没有能偷的杏呀、桃呀、梅李呀。但是现在一切果木都未成熟,他们只能偷窃一些酸杏涩桃。他们刚才在他挖的坑畔的那棵杏树上架着,在偷青杏。他们听见惨叫声,奔跑来了。他们对于尤骨子牵拽着被反剪着双手的尤今潮,尤今潮的脑袋上还被扣了一顶高高的纸帽,他们对于那纸糊的高帽上写的“打倒尤大款!”五个大字和一个感叹号尤其感到兴奋。有个识字寥寥的孩子高声念了一遍,其他的孩子以为是在呼口号,同声高喊:“打倒尤大款!”

就像他们在学校的操场上一样。

这声音在中午的阳光下传播开去,但似乎这时的空气特别沉重,阳光直射着它,声音飞不起来,没传多远就沉了下去。孩子们虽然破了嗓子在喊,声音却不大。他们觉得非常好玩,非常有意思,兴致非常好,不断在喊着:“打倒尤大款!”

“打倒尤大款!”

在这几个逃学的孩子的口号声中,他更加觉得作为他所进行的革命的发动者、倡导者、领袖和统帅的伟大、杰出,一帆风顺,不同凡响。他得意洋洋地牵着绳子,迈着大步,穿越空空如也的大穴村,穿越八月圹圹的麦茬地,穿越反射着阳光的大路。尤今潮戴着高帽,手被捆绑着,脖颈上被尤骨子拴了一根绳子在前面一丈多远处牵着。阳光把一切东西照得泛着耀眼的白光。他不知道尤骨子要干什么。他手上、脸上沾糊的屎尿现在已经干结。太阳迅速把它们晒干了,晒得卷了起来。一些屎尿卷儿自行脱落,还有一些兀自粘在他的脸上、手上、躯干上。他想他今天受此奇耻大辱,来日定要将尤骨子碎尸万段。他暗下决心,一定要除掉这个疯子。找几人人,或者花钱雇几个镰刀帮(***)的亡命之徒把疯子诱入绿油油、莽莽苍苍的山谷里的苞谷地葳蕤的深处收拾掉,叫他失踪。大穴地人谁都不会在意的。这个疯子再也不会危害四邻了。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晚了。

尤今潮头上的汗水晒干了,但紧接着渗出了新的汗水。他湿淋淋的,仿佛刚从河里捞上来的一条鱼。

尤骨子看见他妈从北边过来了。听说她前些日子死了,怎么还活着?她也看不见我吗?她径直朝南走了。她连看都没有朝这边看一眼。

他揉了揉眼睛。一切好像梦魇。她消失了。

他牵拉着他,他不走也得走。那几个逃学的孩子在他不走的时候,在尤骨子的命令下用土块砸他,用棍子戳他、抽他。

“小将们,用坷垃砸,用棍子戳,用树条抽!”

“你别想耍赖,学癞皮狗,我有的是对付你的办法!”

他拽着他,在五六个小学生“打倒尤大款!”的口号声中,到了大杏树下。他把绳子交给一个孩子,叫他牵着。

被翻上来的土堆上落了许多青杏。挖好的深坑里也落了很多青杏。不远处有堆屎,业已很干很酥,宛如发酵的一团面粉膨胀起来,充满了气泡。有个屎壳郎在滚粪球。它趴在粪球上就像趴在地球上一样。他有点难受,铲了锨土把屎壳郎盖住了。

尤今潮看看那坑,那镢头,那锨,那土堆,他被太阳晒得冒汗流油的脸上又涌出了一层崭新的发亮的汗液。那是一种恐怖的汗,是冷汗。

尤骨子发现尤今潮在发抖。毒日头烘烤着大地,气温至少有四十多度。尤今潮冷得直打哆嗦。他质问尤骨子的声音在发颤,下巴颏儿不听使唤,在磕磕碰碰。他根本不理睬他。他在兜内摸索着。

此时,尤今潮在心里、身体里蓄积了一股超人的力量,拔腿奔跑,扯得那个牵他的小孩摔倒了。孩子栽倒在地,翻了个跟头。他扎了眼睛,哇哇哭着。

尤今潮跑得飞快,后面拖着绳子。麦茬地好像广阔无际,又仿佛太小,活活一个压缩了的囚笼。他心太急,跑得过猛,栽倒了。麦茬扎了他的脸。他好久没有爬起来。

尤骨子心想谅你也跑不出麦茬地的。你不会逃出去的。他追上去时,尤今潮爬起来接着逃跑。尤骨子站住不动,冷冷地打量着他。他猛奔几步,一脚踩住拖在后边的绳子。尤今潮猛地一顿,翻了个仰八脚儿。他仰翻在麦茬上。尤骨子欲把他扯起来,他死死撑住。那些逃学的孩子奔跑过来,尤其是那个刚才被扯倒了麦茬扎了眼睛的孩子,用杏树条没头没脸地抽他。他仍不动。没治了。尤骨子真想一猫腰把他扛起来,扛到目的地,扔进大坑。然而,尤今潮发福了,太肥,太胖,太粗,他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他只好动员那些孩子。他抬起尤今潮的头,叫孩子们抬他的腿,准备把他抬过去。尤今潮的脚乱踢乱蹬,把几个孩子踢翻了。他把鞋踢飞了。尤骨子捡起鞋一看,是高档凉鞋。他立即把磨穿了底子的草鞋脱下,扔到一旁,换上。

他想他的草鞋已经光荣地完成了它的使命,就让他到麦茬地里休息去吧。

现在,他一只脚上穿着草鞋,一只脚上穿着皮凉鞋。

他双手按住尤今潮的腿,双膝跪上去终于把他压住了。他用绳子捆住他的下肢。尤今潮被捆得结结实实,手脚都不能动了。他现在像一截肉柱子。他只好用头、用嘴反抗。他头猛然一偏,一口咬住了尤骨子的手。那个疼哟,简直是钻心的。他哇哇大叫,一拳抡到尤今潮嘴上,紧接着又一拳。尤今潮的嘴松开了。他的左手被咬掉了一块肉。他疼得唏唏嘘嘘,双脚蹦跳着。鲜血流出来了。他用嘴噙住,吸着。随后,他抓了把土掩上。孩子们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以防他再咬他,他给他口中强行填塞了一块小石头。他怕填得不紧,用镢头背砸了砸,仿佛在敲楔子。

他和孩子们拽着绳子把尤今潮拖到了大杏树下。麦茬地被拖了一条浅沟。尤今潮擦得遍体鳞伤。

他把绳子拴到杏树上。他命令尤今潮跪下,他不跪,便用脚踢他。尤今潮坚决不跪,他就用镢头砸他的膝盖。他的腿猛一软,终于跪倒了。

现在,毒太阳更加凶猛地烧炙着大地。

尤今潮像待宰的牲口一样被拴在大杏树上。他跪在新土上,手被反剪,脚被绑住。孩子们在坑旁激动地帮着忙。孩子们个个惊心动魄。他相信在孩子们的灵魂深处已经发生了深刻的革命。他们把被尤今潮从头上蹭掉的纸帽捡起,扩开,抻平,重新给他端端正正地戴上。他看见那只屎壳郎从土里爬出来了。它仍在滚着粪球。此刻,他想是时候了。他掏出布告——一张白纸。他清了清喉咙,抹了抹嘴巴,咳嗽了一声,大声说:“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同志们,尤大款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罄竹难书,他的罪状如下:1.独吞大穴村苹果园,发了横财,成了大款;2.霸占民女——昏杏小姐,就是尤八弟的未婚妻;3.雇用长工、短工,进行无耻的剥削;4.不务正业,弃农经商,致使麦子熟落,妻子和女儿变成鸟;”

他念到这里,听见孩子们笑了。他做了一个手势,大声制止道:“别笑!广大的穷人同志们,这可是严肃的,认真的,正确的,光荣的,伟大的。还有:5.乃大穴村的首富,是首先富起来的人之一,据说聚敛人民币高达八九百万。

我再补充一点,就是大夏天睡觉还穿睡衣,这不是铺张浪费是什么?一看就是阔人,富豪,大地主,缙绅,大款。再有一点就是负隅顽抗,踢翻革命的后代,革命的小将,还咬了我——尤骨子——当今革命的领袖一口。咬掉了我一块肉!我作为今天革命的元首,统帅,领袖,执法者,代表人民大众,代表无款阶级,代表所有的穷人,以实事求是的态度,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宗旨,现在正式宣布判决:尤今潮,犹如今天的意思,男,49周岁,汉族,捕前系大穴村村长兼支部书记,1949年腊月生。罪状好比汪洋大海,罄竹难书,死有余辜,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特判处其死刑,立即由革命领导人——我——尤骨子亲手执行。活埋!”

他读完以后,叭,叭,叭朝纸张背面唾了三口唾沫,然后,啪一声,用力贴到杏树上。他的手刚一丢开,纸张落了下来,飘到了地上。他把它捡起,用右手的指甲在牙上刮了几次,把刮下的牙花(牙垢)抹到纸背面,然后重新贴到树干上。

他看了看,布告结结实实地贴在树上。他放心了。这时,他打算把尤今潮推进坑里。但是,他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手上的绳子,朝他猛扑过来。他下意识地一闪。心中甚是惊愕。他以为他已经变成了鬼来抓他来了。

尤今潮的上半截身体扑过来抱住了大杏树。他立即明白了,他想把树当做救命稻草。他嘿嘿笑了两声,奔上去朝他屁股踢了两脚。他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对于他的敌人在临死关头还作垂死的挣扎尤其痛恨。他命令孩子们来打尤今潮的手。有个学生——就是那个扎烂了眼睛的孩子——抓起镢头,朝他抱着杏树的手狠狠砸去。他惨叫一声,仍不松开。那个孩子再次击打。他的指头断了。松开了。他的手指头像枣一样垂挂在手枝上。他失去了意识。昏天黑地。成了团行尸走肉。他不再反抗了。

然而,当尤骨子前去准备把他推进大坑的时候,他又苏醒了。他拖起他。他的腿扭动着,踹着。一个孩子把他的腿死死抱住了。他的脚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踢动。他的滴血的手仍旧在抓攫着,但已毫无意义。他的断指好像风中将要摇落的柿子。他已处于死前的哀竭状态。

尤骨子把他扔进了新掘的大坑。

尤今潮在坑里,爬起来,用断手撑住地,头颅扬起,声音嘶哑地说:“骨子,我与你到底有什么仇?你……你非要杀我?你为什么杀我?!!”

他的声音被赤烈的日光压缩,变得很小,很沉,传不开去。他尿了出来,尿湿了裤子,尿湿了他身下那块土地。

一只狐狸跑过去了。

两只鸟在远处啼叫着。

“算黄算割——算黄算割——”

一个声音粗点,老点;一个声音细点,嫩点。

有人在高高的单龙山上唱信天游:大——穴——出了个——尤骨——子!

为咱穷人——过——过——好——日子!

歌声高亢悠扬,辽远激越,充满天地。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