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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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拿起看看)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旧雨衣,你回头跟太太说。

鲁嗯。

朴(看她不走)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

鲁(看着他)不知道,老爷。

朴你是新来的下人?

鲁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儿来的。

朴你的女儿?

鲁四凤是我的女儿。

朴那你走错屋子了。

鲁哦。--老爷没有事了?

朴(指窗)窗户谁叫打开的?

鲁哦。(很自然地走到窗户,关上窗户,慢慢地走向中门。)

朴(看她关好窗门,忽然觉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鲁妈停)你--你贵姓?

鲁我姓鲁。

朴姓鲁。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

鲁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

朴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

鲁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

朴(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

鲁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朴哦,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鲁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朴(沉思)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

鲁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

朴嗯,(沉吟)无锡是个好地方。

鲁哦,好地方。

朴你三十年前在无锡么?

鲁是,老爷。

朴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鲁哦。

朴你知道么?

鲁也许记得,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

朴哦,很远的,提起来大家都忘了。

鲁说不定,也许记得的。

朴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可是呢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

鲁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然许久不通音信,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可以的。

朴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

鲁姓梅的?

朴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

鲁不敢说。

朴哦。

鲁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朴哦?你说说看。

鲁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朴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鲁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朴(苦痛)哦!

鲁这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了她,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

朴(汗涔涔地)哦。

鲁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朴(抬起头来)你姓什么?

鲁我姓鲁,老爷。

朴(喘出一口气,沉思地)侍萍,侍萍,对了。这个女孩子的尸首,说是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你可以打听得她的坟在哪儿么?

鲁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

朴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

鲁亲戚?

朴嗯,--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

鲁哦--那用不着了。

朴怎么?

鲁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朴(惊愕)什么?

鲁她没有死。

朴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

鲁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

朴哦,救活啦?

鲁以後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以为她那夜晚死了。

朴那么,她呢?

鲁一个人在外乡活着。

朴那个小孩呢?

鲁也活着。

朴(忽然立起)你是谁?

鲁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

朴哦。

鲁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

朴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鲁我前几天还见着她!

朴什么?她就在这儿?此地?

鲁嗯,就在此地。

朴哦!

鲁老爷,你想见一见她么?

朴不,不,谢谢你。

鲁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

朴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

鲁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

朴以後她又嫁过两次?

鲁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

朴好,你先下去。让我想一想。

鲁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老爷,您那雨衣,我怎么说?

朴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

鲁旧衬衣?

朴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

鲁老爷那种纺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朴要哪一件?

鲁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

朴(惊愕)梅花?

鲁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

朴(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鲁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朴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

鲁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朴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鲁妈。)

鲁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朴(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不是我要来的。

朴谁指使你来的?

鲁(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朴(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鲁(愤怨)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朴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级,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

鲁哭?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朴从前的恩怨,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

鲁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後,我没有死成,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着我留在你们家里。

朴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

鲁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抱走的。(自语)哦,天哪,我觉得我像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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