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2 谁的雀斑在飞(1 / 1)
雀灵决定不走了,蓝花布单围裙搭在餐厅的椅子背,滑板车靠在门口,无框老花镜搁在电视上,沙发上摊着一大包旧毛线,雀灵打算用粗粗的棒针织一小块毛毯,搁在茶几前,冬天看电视的时候好暖脚。
雀灵好象在和爸爸对峙,摆出安营扎寨的架势。
可我喜欢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这些东西,随时随地告诉我雀灵在,她在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风风火火忙乎着。
经过了那个以为雀灵突然离开的早晨,我特别特别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依赖,那是一种吸盘一样的东西,一旦失去,就是剥离一样的痛。
大人的身体特别重,心事肯定占了特别大的分量。瞧我爸爸那样,就是不踏实,好象占着不该属于他的东西。爸爸还给我讲那种奇怪的道理,说人呢,对任何东西都不能上瘾,好吃的、好玩的,包括你喜欢的人,上瘾了就戒不掉。
他和我商量:"雀斑,爸爸给你做饭,爸爸送你上学,爸爸带你出去玩,只要你戒掉外婆好不好?""可是,我已经戒不掉了呀!"我摇头,眼泪汪汪。真担心,快乐也会有用完的一天。
爸爸现在对雀灵说谢谢,买菜、做菜、清洁房间、晾衣服、刷鞋,一天下来要对雀灵重复无数遍谢谢。
雀灵说,他是想用谢谢慢慢生分我,慢慢挡开我。他是想赶我到澳大利亚去,他以为那里我有好日子过呢。
家里不大提亚麻***的事情,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我们的生活,就是爸爸的工作。
其实,我爸爸那么英俊能干,再找个工作真没那么难。对爸爸来说,只存在一个障碍,就是得找一份和原先差不多的新工作。
爸爸是IT工程师,听说他们那个行当最顶级的家伙比尔盖茨,连弯腰拣钱的工夫都没有,因为就那么一弯腰一直身之间的滴答几秒种,几千美元就可能溜走了。
也许爸爸的收入只抵得上人家的一个小指甲盖,可应付全家的生活就绰绰有余了。养家、养房、供我上一座镀金的双语学校,从来没有发生过资金困难。雀灵做了管家婆以后,动手把爸爸挣来的这块"蛋糕"一切四,还多出了一块储蓄。
爸爸再去找工作,形势一点也不容乐观,找来找去工资都要缩水一半。
打五折,爸爸接受不了,他的期望至少也是值原来的四分之三,只要能应付房子、我的书包、还有糊口。
爸爸决定继续观望,他每天还是六点起*,叠被,洗脸,六点三刻准时打开鞋柜,不过皮鞋改成了跑鞋,下楼跑步,或者和阿拉蕾一起打羽毛球。
阿拉蕾逗爸爸玩呢,"还好还好,七五折,还是当季款式的价位呢。哪像我那批鞋喔,都快打三折了。"还真被雀灵说中了,阿拉蕾进了一批怪路子的靴子,鞋帮上都钉着脚腕包,雀灵摇头说这玩意不方便,怕不好卖。结果真的一双也没买出去喔,阿拉蕾损失惨重。
阿拉蕾只好自己穿,气鼓鼓把身上的硬币都装在鞋子上,叮叮当当招摇过市。真有人看上了这种奇怪的靴子,抱住阿拉蕾的脚讨钱。
阿拉蕾摔了一跤,可怜的"小富婆"一瘸一拐,顺手在"好玩好玩"的橱窗上用喷罐子涂鸦了一双倒霉蛋,一个脸红脖子粗--"五折?呸呸,做梦!"一个垂头丧气--"给你三折,我认了!"爸爸闷头找活干。在家里端掉了水斗下的一窝蟑螂,在下水道拐弯接口的地方掏出一团碎头发,把吊灯的每一个灯泡都擦得像刚洗好的水晶葡萄。
爸爸问雀灵:"还有什么要做的?"雀灵无比舒畅地刷着浴缸,看着水流畅通无阻上上下下。她一转身,推着爸爸出门,"去阿拉蕾那里看看吧。"又转到阿拉蕾店里现场办公,修好被顾客玩坏的五把竹头弹弓,三个螺丝轻轻松松加固了最大的一个货柜。阿拉蕾的大门锁头老是卡住,她抱怨每天开门关门各要花掉半吨的力气。爸爸胸有成竹,命令我打开铅笔盒子,他削了一点铅笔芯灰,对准锁孔,就那么一吹。"再试试?"阿拉蕾钥匙轻轻一捅,"啪嗒","呀,现在一两的力气都不用!"爸爸弹弹指尖,一派云清风淡,继续问:"还有什么要干的?"阿拉蕾迟疑了一下,"没、没了。"爸爸拉好工具包四周的拉练,自嘲兮兮的,"老头子又失业了!""帮我到’美亚’租套片子好不好?"阿拉蕾掏出一张卡,"木村拓哉的《悠长假期》。"爸爸稍微愣了愣,不过他还是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到两站路外的"美亚音像瑞金店"去跑一次。
"要不要零钱坐车?"阿拉蕾跟在后面叫。她好象特了解我爸爸,坐惯出租的人,没带硬币的习惯。
"不用,我跑步去!"爸爸生机勃勃的,还丢下一句话,"嘿,我倒要看看那个木村到底帅在哪里?"我坐在桌子边,趴在两个鹰钩鼻的巫婆中间写作业,在她们严厉的注视下,我笔杆不知不觉有点哆嗦。我把巫婆挪开,换了两个树脂水兵熊,让这对笑眯眯的兄弟做我作业本子的守护神。
阿拉蕾过来捏着我的大耳朵发呆,没有一个顾客进来,屋子里安静得要命。
有时候安静很轻,比如我趴在雀灵的身边睡着的时候,轻得像两片薄如蝉翼的翅膀。
有时候安静又很重,比如像现在,空气里像灌了水银,流都流不动。
突然,她想起什么似的,"嗳,还你笔!""我以为现在的小孩都用活动铅笔,不用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天天睡觉以前,爸妈都要帮我们削好铅笔。""雀灵帮我削。"我说,"还是铅笔省,活动铅笔多浪费呵,小鸡唑米一样,一会唑掉一根一会唑掉一根。""这话倒不假!"阿拉蕾起身,"要不要喝点牛奶?"我喝了一口,忍不住又说:"告诉你,还是喝豆浆最合算,一块钱一大袋,现磨的,又香又浓!"阿拉蕾睁大眼睛,研究了我一会儿:"雀斑,你越来越像你外婆了。"我吐吐舌头,拉长声调:"还是省点好!""省什么?!"爸爸正好进门来,拿着一个长盒子,"路上堵车,我两条腿比41路还快呢!""瞎听什么!"阿拉蕾朝我飞快地一挤眼,"我在教雀斑世界上出第一支铅笔的地方,在英格兰凯什威克省。""真有知识!"爸爸夸她。
"我还知道有这样一支铅笔,没有笔芯,里面藏过一张德国地图和迷你指南针。有一个英国飞行员就靠着它逃出战俘营,真是酷呆了。""慢点慢点,让我记下来,正好写作文。"我赶紧记录。
乘爸爸进里屋试片子,阿拉蕾小声警告我:"别对他学你外婆的话,现在他的自尊心脆弱得像瓷器。"然后她窜进屋子快快活活叫道:"木村拓哉和你有得比吧?"我看见爸爸开了DVD,已经有点出神的样子。能不出神么,电视剧一开始就是一个惨兮兮的新娘子小南,被新郎放了鸽子。
阿拉蕾轻轻走出去把店门拉下。我们俩像小猫一样一左一右偎在爸爸身边,在我睡着以前,听见小南在说:"当你做什么都不成的时候,就把这当成是老天爷给你的一个假期,不用勉强自己,只要顺其自然,事情就会好转。"我是被爸爸抱回家的,一同回家的,还有那盒装着总是乐天派,给别人力量的小南的长长假期的故事。
我生平第一次接到汇款单,一张1000澳币的大单子,是爸爸从小区门房拿上来给我的。他一声不吭,慢慢放在吃饭桌子上。
雀灵有点迷惑,抓起老花镜盯着上面的字看,她辨认出了我的名字--刘恋。
"她全知道了?你求她帮助我们了?"爸爸像是受到了迎头一击,死死盯着雀灵,那眼神是要雀灵作出解释。
雀灵喃喃的:"我没有开过口,我什么也没讲呀,省省点花,我们一家的日子还是好过的呀。以前她是想接雀斑到她身边,我不许她这么做,我骂了她,你以为雀斑是你小时候玩的洋娃娃,想扔就扔,想要就要。她争不过我,赌气说:’那我生一个好了!’这下我无话可说,由着她去好了!""妈,你不用夹在我们中间为难的。"爸爸反倒笑起来,"足够两张机票的钱,好,我就不破费了!我送你们走,你和雀斑一起走。"爸爸笑的样子真是不能看,不是欢乐,只有辛酸,还有沮丧。"现在他的自尊心脆弱得像瓷器。"我想到了阿拉蕾的话,好象听到那件看似强大的瓷器"嘭"地碎了。
我拼命嚼阿拉蕾买给爸爸的香烟巧克力,一根接一根,好让自己镇静下来。
"她离开我还是有远见的!你看,我拼命努力,到现在怎么样?失业!""女儿也快要养不起,不要说老丈母娘了!"爸爸还在笑。
"瞎说,瞎说什么呀!"雀灵团团转,"我来打电话给她,寄什么洋钱,小看我们!""不要打!"爸爸突然低声吼起来,他看着雀灵的眼神让我难受极了,好象她在耍什么花样!
"不管外婆的事呵!"我终于忍无可忍,抽抽搭搭把爸爸拉到电脑前,熟练地开机、上宽带,直接点入我的电子邮箱。爸爸疑疑惑惑看着,好象我是一个陌生的字母。
"学校开了上网的课,我们班里先是互相发信玩,后来觉得不过瘾,不好玩。我翻出妈妈的名片,雀灵老记不住她的号码,就一直压在电话机旁边。嘿,我找到了她的邮件地址--quebanbaby@hotmil**,接下来,"我嘟囔着说,"爸爸,你自己看去吧--"解释也是徒劳,我轻轻退出,关了门,心怦怦跳着,回忆着妈妈,那个陌生又无法拒绝的人,是怎样一步一步走近我,让我渐渐熟悉,并且,一点点不那么恨她了。
亲爱的雀斑,自从我的肚子里有了第二个生命,脸上又有了雀斑,和你一模一样的位置。
亚肯很喜欢,他说那是生命的花纹。
记得你爸爸也说过,他喜欢我的雀斑,生动的雀斑,它们能让爱随意地浮在脸上。
我多么幸运,爱我的人,都比我自己更爱我的雀斑。
......我生你的时候,根本还是一个孩子。
你能理解么,有的人也许花一生都不能长大。我的妈妈,你的姥姥雀灵太能干了,她一直把我呵护在她宽大的怀里,让我懒得长大。到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家里的责任田在哪里。
那一年我碰到你爸爸,一个时刻牵着我手的大哥哥,照顾我那么周到,每件事情在我想到以前,动手永远比我快半拍,赶快给我解决好了。于是我的手指头只会翻书,不吹牛,我读书天生的聪明。我只要看几眼书,上面的句子就成排成排排队进了我的脑子。我心安理得享受这种没有任何压力和负担的生活,我无忧无虑,也没有任何负担责任的想法。
可是你来了,我吓坏了,看着肚子像吹气球一样越鼓越大,好象那是一个包袱,无法甩掉的包袱。我天天发脾气,你爸爸一声不吭,像石头一样忍耐。我真是很过分。
你出生以后,我不明白突然会有一个比我更小的姑娘,她夺去了所有人的视线。我成了家里的**,我妒忌你,真的,就象一个姐姐妒忌她可爱的妹妹,每天都气呼呼的。甚至喂奶的时候,你爸爸叫我,你姥姥叫我,都装作没听到,故意大声地打呼噜。现在想想,我是多么可笑多么自私呵。
这时我有了一个机会,到很远地方读书的机会。我无法拒绝,我要去,我根本无法带你,我连自己是否照顾得了自己都没法肯定。
原谅我,生活没有训练我如何做一个妈妈,甚至,一个大人......以前我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只知道心安理得地去享受别人的爱。就是这样,我让你爸爸的爱一天天地荒芜下去,不知道你的乖巧,我妈妈的勤劳,有没有让这个好人稍稍快活一点?
直到我遇见了亚肯,他是一个神奇的叔叔,他让我恢复了爱人的能力。在我爱上他的时候,我像一个突然从梦中惊醒的孩子,深深地爱上了过去,流泪不止。
这里很美,可是人很少,我们越来越寂寞。这次我是美滋滋的,怀着你的弟弟(我相信你的预感)。亚肯说要我们生6个孩子,一起演《音乐之声》,雀斑你就是最高音的哆。呵呵,我是不是有点人来疯,附上照片(在附件里),我是不是像一个大袋鼠?
......亲爱的雀斑,要是你爸爸结婚,一定告诉我好么?虽然没见过那位阿拉蕾姑娘,有一点我猜得到,她一定是一位能让爱随意地浮现在脸上的女孩,一个明亮快乐的女孩。
我能先寄一点礼金过来么,怕他们婚礼的时候,肚子里那个小家伙正好出来捣乱呢。让姥姥在崇明乡下摆几桌,就象给自己儿子讨媳妇。
这样说,不知道你爸爸会不会同意呢?
其实,我们是一家人,加上亚肯,加上阿拉蕾,命运让我们变成更丰富的一家人。这样想想,所有的泪水就会变成幸福的欢笑了呀。
爸爸的脖子一阵温暖,不知什么时候,阿拉蕾悄悄地进来,站在了他身后。她环住了爸爸,翘翘的下巴抵着爸爸粗硬的头发。
"我们结婚吧!"全家都听到了一个天使般的声音,"还要什么呢,新郎新娘都是现成的,还有小伴娘,还有妈妈!"我和雀灵提早到崇明,老屋后的一串红正好开得热热烈烈。她拿着笤帚到处扫,尘土滚滚,把陈年的垃圾统统清扫出门,我跟在后面洒水。第二遍用清水把油漆的水泥地擦得铮铮亮,还有她的老嫁妆--庙宇一样隆重的四柱大*。
晚上,雀灵煮了山芋给我吃,芋肉金黄金黄的,像天上的月亮。我们大干特干的时候,爸爸和阿拉蕾尽情打了一个晚上的"仙剑奇侠"网络游戏,阿拉蕾在电话里又笑又叫:"哈,我们双剑合一,连闯七七四十九关了!"她让雀灵什么都不用准备,一切**她和我爸爸操办。
雀灵有点失落,她是劳碌惯了的人呢。吃好晚饭,她坐在外公以前老是坐的那把老竹椅子嘀嘀咕咕:"阿莫阿莫,人老了,是没用场了。现在还能帮他们烧几桌酒水,他们也不要我出点力。将来要靠他们养老,我哪能好意思?阿莫阿莫,雀斑的爸爸是待我好,这些年没有少贴补我,现在他没工作,只好动用讨娘子的钱养我养雀斑。这次女儿寄来钱,他转身统统给我买医疗保险。谁叫我没劳保呢,你又去得那么早,女儿又离得那么远!"老竹椅子在雀灵身体下吱嘎吱嘎,只听到"哗啦"一下,雀灵呆呆地坐在一竹棍竹片堆里。这时,老椅子发生了奇迹,我眼尖,叫起来,"外婆立起来!"雀灵屁股下压着一本黑糊糊的本子呢。
外公是突然坐在椅子上编篮子,编着编着脑袋垂下来了,突然去世的。他屁股下的坐垫是有夹层的,里面有一张20多年前3000块的存折。隔壁的生产队里的会计算盘打得飞快,会计说现在去取毛估估也有好几万呢,雀灵呵,这是天上掉下的一笔养老金呵。
雀灵抚着胸口笑着骂:"死老头子,不好意思了吧,总算跳出来给我做了件好事!"第二天,爸爸和阿拉蕾一人穿了一条新牛仔裤出现在老屋子。爸爸是最新款的LEE,阿拉蕾的那条是低腰的,露出她美丽的镶了一颗橄榄绿的水晶的肚脐眼,左膝盖上足足缝了1000多颗小石头小珠子。再也没有人比他们看上去更般配,更像新郎新娘了。
把脸洗干净以后,爸爸告诉我们他终于找到了一家工资基本上是以前做IT工程师时的八折的公司,新工作是做成本控制的,对他有点挑战。他们拎了一大袋子漂亮小巧的Kisses巧克力还有"水晶之恋"裹冻,手牵手走出去,走到田地里,走到篱笆边,走到农家院,一路随意播洒他们的喜悦,连路上的小狗也有一份。阿拉蕾说,那是我最喜欢的婚礼。
又有车子送来了一对巨大的氢气球,圆滚滚的喜字给处理成很有风格的笑脸,解开绳子的一刹那,阿拉蕾说"慢!"她掏出粗粗的荧光笔,在上面快乐地点点点。当它们双**上天时,我尖叫起来,"雀斑,雀斑!"嘿嘿,铺天盖地的笑脸上,那是谁的雀斑在飞,在飞!
已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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