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歌扇多情明月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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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凑巧,上苍就偏偏会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在一刻出现。无论是好是坏,总会远远出乎当事人的意料。

易辉满腹心事,满心的郁积要出门,就看到父亲。

易锋已经换下了戎装,一身青蓝色的布衣袍衬得他愈加的清瘦。

易辉抬眼,感受到的就是父亲强抑的怒火。想来是父亲听到他刚才与母亲的对话了,如果这不是在祖母的院子里,父亲肯定会一脚把他踹倒了。

“爹爹……”

易辉的声音低低的,微微露出怯意。

“滚到书房跪着去!”

父亲的声音低沉冷厉,易辉禁不住的身子一颤,沉沉应下。

夕阳落山,一轮圆月缓缓爬上天际。

天色渐渐的沉了,院子里灯笼已经挂了起来,然而,父亲还是没有到书房。

漆黑的房间里,易辉直直的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易辉的膝盖又酸又痛,肚子也饿了,这样的惩罚,从嘉兴到黄州,他还是没有能逃掉呢。

易辉自幼就对父亲敬畏的很,倒不是因为父亲待他如何的严厉,而是因为父亲很少注意到他,因为只要站到父亲面前,他总是强烈的感受到父亲不怒自威的凛凛气质。小时候,希望父亲能够夸奖自己,到长大之后,只是希望父亲能够认可自己就好了,可是都是不可得呢。

如果父亲知道娘亲的事情,又会怎么做呢?

易辉不敢去想,想也无益。

所有该发生的都会发生,他从来没有侥幸的心理。

夜深沉,他已经是疲惫不堪了,难过,苦涩,还有些微的恐惧交集,易辉轻轻的吐气,目光无神……

门开了,父亲迈着沉稳的步子从身后过来,易辉不由得挺直脊背,跪直了身子。

“哎呦,大少爷跪在这里啊。”

是管家张福的声音。

张福点燃是煤油灯,看看跪在地上的易辉,又抬眼看看易锋:

“老爷,这是怎么了呢?”

“张福,你出去吧。”易锋淡淡的说,不理会跪在地上的易辉,径直的坐在椅子上,亲自磨墨,提笔写字。

屋里安静的能听到易锋每一次笔尖划过宣纸的声音。易辉抬头看着父亲,昏黄摇曳的灯影里,父亲的全身拢着一层薄薄的光。父亲的脸颊清癯,愈显得棱角分明。他微微的皱着眉,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停下来思索,写了一页不满意,又换过一页,这样写写停停,又过了将将一个时辰。

易辉勉力的跪直着身子,强忍着膝下的剧痛,一动不动。

父亲不理会他,他也不敢说话,恐惧不断的蔓延,而他无能为力。

终于,父亲放下了笔,抬眼看了看易辉。

父亲是那样愤怒,凌厉的眼神,易辉不由得低下头。

“跪了两三个时辰了,你想好要跟我说什么了吗?”

易锋的声音带着怒火,也带着疲惫。

易辉恭敬的在地上叩头:

“儿子错了,不应该顶撞母亲。”

良久,易锋才冷冷的一笑,浓眉皱的更紧,眼眸中的怒火也更甚了,再说话,声音中都是失望。

“逆子,欺上瞒下,你说你能隐瞒多久?为父不了解你啊,原来不过也就觉得你性子弱一些,却没有想到,你自己很有主张,胆子大得很啊……你太我失望了。”

易辉伏在地上的身子忍不住的一颤,猛的抬头看父亲,泪水蓦然就聚在眼眶,然而,却是无从的解释。

“爹爹……”

父亲果然是都知道了,果然是生气了。

“你怎么不说话?你刚才怎么跟你母亲说的,你再重复一遍。”

易锋冷冷的说道。

易辉咬着嘴唇,眼中都是恐惧。他不知道,怎么面对盛怒之下的父亲。

“说!”

易锋怒斥。

“爹爹,儿子错了!”易辉重重的叩头。

滚烫的泪水,落在了冰凉的地上,无人看见无人知道。

此刻的他,仍旧是那个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的逆子,纵使他有万种道理,在父亲面前也是百口莫辩。

“怎么,不敢说了,你不是堂而皇之的说是你的事情不要人管吗?”

易锋的声音高了起来。

“爹爹……”

易辉伏在地上,轻声的呼唤。

“抬起头来看着我!”易锋吩咐。

易辉跪直身子,抬眼看着父亲,看着父亲因为盛怒而发红的眼睛,眸光中交替流转着的是失望,痛心。易辉的心中被恐惧填满。

“啪”的一声,一个重重的耳光甩在脸上,易辉应声倒地,耳边“嗡嗡”作响。

感觉到空中腥甜的血,易辉咬牙咽了下去。

“逆子,为父一直教导你,做人要有节有义,有诚有信,要孝顺长辈,你怎么做的?”

“儿子知道错了。”

易辉心痛不已。

“你不是现在知道错了,你是明知故犯吧,在你的心里,父亲的话,何曾有过什么分量!”

易锋冷冷的说:“你是不是一直在暗地里找她?你好大的胆子,这样的事情你都敢瞒着为父,你眼里可有我这个父亲?可有易家!”

这话太重了,易辉拼命的摇头否认:

“爹爹,不是这样的。儿子敬您,爹爹的话,儿子都记得不敢违背的。儿子是易家的孩子啊……”

“你还有脸说出这话?你找她,为什么瞒着为父?你可有为易家想过?你回答我的话!”

易锋站在易辉的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痛心不已。

“爹爹……”易辉昂头看着父亲:“爹爹,儿子知道奶奶和爹爹都恨娘亲的……”

“她不是你娘亲!”

易锋怒道,声音极高。

“啪”的一声,又是重重的耳光,易辉被煽倒在地。易辉顾不得疼痛,又跪直了身子。

“爹爹,奶奶和爹爹可以不认她,可是,儿子的身上,流着她一半的骨血。她给了儿子一半的生命,一半的信心,一半的勇气……她是娘亲,是改变不了的啊。”

易锋怒不可遏。

那个没有气节的女人,是他一生的耻辱和刻在心底的痛。他不能容忍她的背叛,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还对那样一个女子心心念念。很多年前,易辉偶尔说起母亲,易锋便重罚于他,是希望儿子能够忘了她。多少年了,易辉再也没有提起母亲,易锋也认为儿子明白了他的苦心。可是,实在没有想到,一向顺从甚至有些软弱的儿子,居然敢背着他去寻找那个女人,甚至在他面前还能振振有词。

易锋忍不住的抬脚朝跪在身前的儿子重重的踢去。

练武的人出手重,易辉不敢用内力护身,竟然被一下子踢到了墙上。易辉的身子重重的撞在了墙上,然而顾不得体内碎裂般的痛苦,易辉手脚并用的跪爬到父亲的脚边,可是,还未来得及求饶,父亲重重的一脚,又把他踢了出去。他身子毫无准备的撞倒了书房的花盆,花盆碎裂了一地,有几块还扎入了他的手上,腿上。不等易辉反应过来,父亲紧跟着又是重重的几脚踢在他的身上。

父亲的脚不断的踢打在他的胸前,小腹,腿上,容不得他有丝毫的躲藏和喘息。

痛,太痛了。五脏六腑也仿佛这瓷盆一样脆裂,痛彻心扉。

易辉一把抱住父亲的腿,轻轻换了一声“爹爹”,腥甜的血不由自主的从嘴角流了出来:

“爹爹,儿子错了,你饶了儿子,儿子受不住了……”

一说话,滚烫的泪水已经溢出,易辉的声音呜咽。

“你现在知道错了?你做的时候怎么不想想?”

易锋微微用力,抬腿又踢在了易辉的小腹。

易辉剧痛之下,松开了父亲的腿,身子不由的蜷缩,良久,才强忍着剧痛爬起来跪在父亲脚边。

“是她抛弃了我们,抛弃了易家在先。从她离开易家,她就和易家没有半点关系了,难道这个道理你不懂?”易锋怒道。

易辉闭上眼睛,任泪水流下,一语不发。

“你去找她,还敢把她带回黄州,你有没有考虑今日的后果?你把你自己,把为父,把易家置于何地?她明明已经有家了,你却毫不知情理,仍然一意孤行?这就是为父这么多年教训出来的儿子吗?欺上瞒下,刚愎自用!”

易辉咬牙忍受着体内一阵阵袭来的剧痛,脸庞有些扭曲,却是不呻吟也不说话。

“你果然是不类我啊!你像他,这眼睛,这脸庞,甚至,这样的性子……”易锋俯身伸手抬起儿子的下颚,细细的看着,满眼的心痛。

某一刻,恐惧竟然消散了。

这才是父亲的真心话吧。

易辉的眼眸仍旧是如水般的平和,无怨无怒,也没有恐惧和委屈,只剩空洞……

“父亲也说,儿子身上还是有着母亲的痕迹的。母亲养育了儿子一场,儿子若是没有丝毫的孝心,不也是枉为人子吗?能帮上她的,儿子自然也是愿意去做的。没有让父亲知道,也是因为知道,儿子不愿让父亲为难啊。父亲有父亲的立场,可是,无论怎么样,他都是儿子的娘亲,儿子有儿子的立场,跟父亲不一样……”

易辉的声音平和却是坚定,无惧无畏。

“那样没有气节,毫不知耻,抛夫弃子的娘亲,你也要?”

易锋冷冷的问,怒火已极,反倒是异常的平静。

“儿子的样子是改不了的,血脉也是改不了的。”

易辉任由眼泪流出。意识,也逐渐的飘忽了。

这么多年,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没有得到父亲的认可,恐怕也是再不可能了吧。他的身上,还流着她的骨血,那是父亲仇恨的,厌恶的。

“她不过是一个女人。是需要他的男人他的孩子去保护他的。乱世流离,他的男人,他的孩子都保护不了她,她想寻一条活路,也不过是人之常情,怎么就万劫不复了?父亲可以不理会,儿子不能。原来儿子保护不了娘亲,也拦不住娘亲,但是,现在儿子还是希望能够孝敬娘亲的……”

易辉缓缓的说,丝毫不在意父亲眼中喷出的怒火。

“你在指责我,埋怨我,你怨恨为父啊……”

良久,易锋一声长叹。

“没有,儿子不敢……”易辉摇头:“父亲当时还在前线指挥将士驱敌,保卫国家,为的是国家民族大义。公而忘私,因公废私,父亲胸怀宽广,无愧天地。是人人称颂的英雄。儿子怎么会指责父亲呢。父亲是英雄,可是儿子,是一个平庸的人。儿子希望的是,父亲和娘亲都幸福。儿子是娘亲的儿子,没有什么节义,也没有什么大义凛然,儿子只是希望,父亲和娘亲都幸福的生活……活下去,才是根本。”易辉轻轻的咳着,带动着体内的伤口,痛不可当:“儿子只是想好好活着,没想成为父亲一样的大英雄,也从未怨恨我,为了活下去才离开我们的娘亲……”

“原来,这就是你的真心话?”

易锋无力的坐回了椅子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传来。

“儿子一直想做父亲的好儿子。父亲让儿子到嘉兴,儿子就跟着师父好好的学武学文,做什么都要是师兄弟里最好的。父亲让儿子上阵杀敌,儿子就英勇作战,奋力杀敌。父亲安排的事情,无论儿子愿不愿意,儿子都尽力的做,不敢违背。父亲打儿子,儿子就受着,从来不敢怨父亲的。可是,儿子也是娘亲的儿子,父亲不认她了,可是儿子不怪她,父亲为什么就不能体谅儿子一次……”

“你听着,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变节和背叛的行为!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去体谅,去原谅!”

易锋重重的说。

“儿子身上还有她的一半骨血,有她的思想……”

易辉凄然的说道。

父亲竟然如此的执拗,无论如何解释,父亲都不肯转圜。

“如果有一日,你也敢做出这种为了一时之利,变节,背叛的事情来,我就亲手解决你!”

易锋冷冷的说,没有丝毫的温度。

易辉的泪水不断的涌出。

这是他的父亲,他最最尊重的,一心维护的父亲。父亲的心中的大义,是在这个儿子前面的。

易辉泪眼婆娑,易锋目光深沉,二人相视,却久久无言。

到底是心脉相通,都是如此的坚定的人。

“你听着,你必须把她送走,再也不许你找她,去见她。这个事情,没有商量!她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这个道理,你不懂也得懂!”

易辉无言,没有往日那一声恭恭敬敬的应声。

“来人!”

易锋大声呼喝着。

张福推门进来,看着屋里的一地狼藉,抬头看看易锋,易锋一脸的怒气;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易辉,易辉红肿的脸颊,嘴角带血,他也大约猜到了什么。

“老爷,这是怎么了?大少爷有错,您好好的教……”

“把他给我关到后院的柴房,用铁链子锁起来,找人看着。你每天为他送点吃的,不要饿死就行。没有我的话,别人谁都不能接近!”

易锋冷冷的吩咐,没有任何感情。

“老爷,您打都打了,怎么把活生生的孩子关起来啊……哎呦,大少爷,您跟老爷求求饶在,这到底为什么啊……”张福看看两个人,手足无措。

易辉伏在地上,重重的磕头:

“父亲保重!”

他强忍着痛苦,咬紧牙关站了起来,硬撑着身子出门往后院走去。

身后,是易锋怒极把茶杯摔在地上,瓷器脆裂的声响。易辉心头一颤,停了下来,复又咬牙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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